温暖如春的重华宫内低语声此起彼伏,众位官眷应皇后娘娘之邀齐聚宫内,错金博山炉中燃着袅袅熏香,官眷们异样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扫在矮几后端坐的一道窈窕倩影。
“那位就是从西夷接回来的文淑郡主,还真是病怏怏的,这么一副身子骨,受得住西夷世子的折腾吗?”
“谁知道呢?听说西夷人骨子中野蛮、癖好独特,能活着回来已经不易,只是回来的时机没赶上,驸马又离世,长公主已遁入空门,回来了也是孤家寡人。”
“什么孤家寡人,人家还有世子夫君呢,圣上是不会允许他们和离的,况且,若非她,西夷和大雍怎会打起来,如今一瞧,果真是红颜祸水。”
周围纷纷响起吸气声。
议论声并不小,但宛音装作没听见。
宛音扫过周围,她忍不住低头轻轻咳着,玉手轻掩,一抹血色闪过,她面不改色的放下手。
“宛音,你许久未回来了,身子可好?”上座的皇后轻声询问,目带怜色的看着她。
瞧瞧,好好一个郡主,去那蛮夷之地和亲了两年,成什么样子了。
宛音对她一脸关切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感觉,当初的和亲她也是从旁煽风点火的一员,但有些事面子还是要做的。
“多谢娘娘关怀,还是老样子。”她的嗓音有些低哑,大约是咳的多了,不似以往的清丽妙音,说完又咳了两声,惹来周围更为同情的视线。
“多回去看看你的母亲罢,你父亲走后,她难过的很。”上首传来皇后的轻叹。
宛音心间传来一阵滞涩。
“你是雍朝的功臣,日后有什么需求便来同我说,对了,祝史的针灸疗法对你很有益处,过后本宫差人去文思院同檀大人说一声。”
宛音不可遏制的想到了那冰冷刺耳的话语,心中涌气一股排斥。
寒暄了这么些会儿,皇后开始直入主题了:“本宫知道,这两年,委屈了你,此次西夷投诚,也多亏了你,民间歌颂郡主,都说女子不输男。”
宛音只是抿唇,但不接茬。
皇后又说:“再者,听闻你与西夷世子素来感情深厚,想来世子思念家乡,文淑,你得好生安抚。”
宛音听懂了她话中暗藏的意思,她的皇舅舅,并没有打算让她与西夷世子和离,原本撑着她的希望瞬间轰然倒塌,但长期的隐忍让她仍然不动声色。
凭什么,宛音涩然咽下唇舌中丝丝缕缕的铁锈味儿,任凭再不愿再愤懑也得做出表面样子。
“是,宛音明白了。”宛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
皇后满意颔首。
宛音坐了没一会儿身子便起了乏意,头昏脑胀间,似乎发起了热,这两年她的身子急转直下,西夷风沙苍凉,气候变化无常,本就该娇养的身子早就熬枯了。
皇后似乎看出她的不适,替她寻了个理由叫她出宫,离席时,她隐隐约约的听到叹气声:“可怜见的,好好一个女郎,命不久矣。”
是了,医士曾言明她活不过二十岁,就是因为这一点,她的皇帝舅舅把她和亲西夷,妄图叫她死在那儿,好名正言顺的出兵攻打。
她没死,但是也快死了。
西夷还是攻下来了,她在那儿大病一场,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圣上念在她有功,把快死的她给接了回来,以及还有那准备在朝为质的夫君,西夷世子。
哪成想她竟然没死,熬了过来,但身子却彻底垮了,但她的很多亲人都觉得她的死比活更有价值。
宫道上漫天风雪,彻骨的寒冷钻入她的四肢和心肺,长卷的睫毛上坠了冰晶,身旁的侍女为她打着伞,二人的方向并非是出宫,而是前往宣政殿。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一列队伍,为首的身影仿佛与天地间的洁白融为一体,唯有脸颊上的一抹青色极为耀眼,身后的侍女秋芸闪过一丝惊讶。
那一抹身影自风雪中而来,身量极长,眼眸昳丽深邃,似雪山巅上的雪莲,带着淡淡的悲悯神性,青丝半挽在脑后,三青鸟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流畅、华美的下颌。
“文淑郡主。”一道苍老的声音在雪地里落到了她的耳边,是惠能方丈的声音,熟人搭话,她自然不会不理。
“方丈。”宛音停下脚步,淡淡颔首,她顿了顿,又转头道:“檀大人。”她的话语小心翼翼,视线也没有落在他身上,似乎檀越是什么避之不及的人。
檀越微微颔首:“郡主。”
宛音说话间汹涌的咳意漫了上来,但她死死地咬住了唇,咽了下去。
“二位可是去寻圣上?”
惠能道:“是,圣上传召。”但他并未明说是为何事,宛音小心翼翼说,“甚巧,我也要去,不知可否与大人和方丈同行?”
跟着方丈身后,皇舅舅兴许就不会找借口不见她了。
檀越蹙眉,宛音像是有些惧怕檀越,急忙道:“前后分行罢了,不会打扰二位的。”
檀越不大愿意理她,微微点头便径直往前走,历任祝史脾气都不大好,惠能方丈跟她解释,宛音勉强笑笑。
檀越一人走在前面,惠能方丈看着她说:“郡主脸色瞧着不大好看,可是身子不适?听闻在西夷大病一场,若是有空,来寺中祈福也好,长公主如今也在寺中礼佛。”
宛音笑笑:“有劳方丈挂怀,有空定去。”
咳嗽声似是忍不住了,终是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一缕血色从唇边溢出,宛音迎上惠能方丈惊愕的视线,这次同檀越也对上了视线。
她隐约觉得他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宛音不甚在意的擦掉了血迹:“老毛病了。”
三人来到宣政殿,在外候着的内侍瞧见惠能方丈和檀越后恭敬的迎了上来,而后才瞧见了跟在身后的宛音,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二位请跟随奴来。”内侍只邀请了檀越和惠能方丈。
宛音急忙上前隐晦的以宽袖遮掩飞快的递了银块:“劳烦内侍帮忙通报,宛音可以在外面等着。”
内侍却并未收下,反而笑眯眯的退后一步:“郡主来的不是时候,今日圣上繁忙,您也瞧见了,有重要的事儿,您改日再来罢。”
说完没再看她,领着檀越和惠能进去了。
宛音咬着唇神情失落,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被赶出来了。
皇舅舅是打定主意不见她,也明白她心里所想,她只是要一个和离罢了。
出了皇宫,宛音并未气馁,而是吩咐车夫往崔府去,五姓七族清阳崔氏是她的母家,她的阿父曾经是崔氏家主,阿母则是当朝恪静长公主。
父亲死在了西夷和大雍的那场战役中。
而她甚至都没有见过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未曾回来吊唁和祭拜。
她回来十日一直在病中度过,时隔两年,她恍惚地站在崔府门前,还是如以往一般繁华。
崔老夫人似乎老了一些,但好在精神头很足,听闻她来探望,面上神情和悦,宛音扶着崔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
“归朝十日,恕大母原谅阿音现在才来探望侍奉,实在是身子不大爽利。”她笑得真心实意,脸上苍白的病气也消散了几分,双颊透着淡淡的粉润。
“你能来就很好了,可怜见的,受苦了。”崔老夫人怜爱的抚了抚她的发丝,骤然思及什么,神色淡了些,“可去看过你阿母了?”
宛音咬唇:“未曾,明日前去。”
“她遁入空门,抛下一家上下,我念她思夫过度,便也随了她去,我先前去瞧过她,不愿见人,不知你去能不能见她一面。”崔老夫人似有不满言语颇为怪声怪气。
崔宛音也不能说什么,崔老夫人本就不大喜欢阿母,又因阿父去世,阿母本应承担起孝敬君姑的职责,可是却随心所欲遁入空门,直接得罪了崔家上下老小。
“大母,宛音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她替崔老夫人捏着腿,小心翼翼地仰起头,星眸明璨,唇齿皓白。
“何事?”
“大母,阿音想和离。”她轻轻道,眼中蕴含着若有似无的愁绪。
“皇舅舅不愿见阿音,阿音别无选择,想求大母与叔父说一说,在皇舅舅面前替阿音求情。”她言辞恳切,似乎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了崔老夫人身上。
宛音的叔父在御史台当值,在朝中话语权极高,她相信,若是叔父能帮她求求情,皇舅舅不会不考虑的。
但崔老夫人面色淡了下来:“阿音,并非大母不愿,只是朝廷之事非你我所能干涉,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圣上所决定的事,旁人是更改不了的。”
战事刚刚告一段落,郡主便要和离,传出去实在有损皇家威严,崔老夫人不会不明白这个理。
“西夷世子有哪儿不好,虽说是个蛮人,上次你们夫妇二人归朝我也瞧见了,他对你,很是体贴,可惜了,就是没个孩子,若是有这方面的医士,大母定竭尽所能。”崔老夫人慈爱怜悯下的神情无波无澜。
宛音的心重重跌入谷底,她咽下喉头的哽痛,笑意涩然。她最亲的人,并不想要救她脱离苦海。
从崔府出来,她眉目间的疲倦深深,力竭地靠在马车里,秋芸心疼的塞给她一个手炉:“郡主,切莫忧思过甚啊。”
宛音淡笑,思不思的,都是这一副病体了。马车拐过了三条街回了郡主府。
她虽是功臣,却不能与西夷世子和离,西夷以入朝为质投诚,宛音作为和亲郡主,代表了两国关系,说的不好听点,圣上是拿她挑起战争的,自然也要她来平息战争。
她便只能和西夷世子凑合着过。
刚下马车,穿过垂花门,便听到了一阵筚篥声响,还有女子的欢声笑语,身边的侍女忧心的望着她,但宛音神色冷淡,不甚在意。
她想回房去,却被赫连骁身边的部下给拦住了:“郡主,请移步前厅,世子唤您过去。”
秋芸冷声道:“郡主身子不适,恕难奉陪。”
那部下并不理会她,反而拦在她身前:“郡主,请吧。”
宛音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转身移步去了前厅,西夷世子赫连策正在厅内揽着他的姬妾畅饮,一头长发编成数条小辫,容貌锋利,眉眼深邃,带有异族特有的俊美。
宛音不咸不淡的问候:“世子。”
赫连策这才把视线施恩给了她,随即狼眸一眯,怒意倏然暴起,径直把桌上的酒杯砸到了宛音脚边,酒液混杂着碎片四溅,润湿了她的裙裾和鞋袜。
宛音蹙眉,但没有露出发怯的模样。秋芸站在宛音身后怒目而视,该死的蛮人,竟敢如此羞辱他们郡主。
二人关系不合。
从她和亲西夷的那一刻,西夷待她,只是雍朝弃如蔽履的阶下囚,总之不是人过的日子。
也是依赖她身子不好,从到西夷的那一刻起,便昏迷、吐血、高烧,原本骨清绝艳的容貌也枯竭,赫连策怕她死了,便也一直没有碰她。
宛音也倒是庆幸,自己这样一副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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