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目送追云熹离开。
白衣的鲛人太子也恋恋不舍,迎风而去,又频频回头看他。
戚光盈强忍想挥手送离的念想,生怕多做一个动作,自己就舍不得离别,追云熹也会舍不得走。
等对方身影完全从眼里消失,戚光盈如梦方醒,好似做了一场荒诞绮丽的梦。
既然梦醒,就该回兕方城那座只有墨没有粉的现世了。
真气耗尽,千里行术法都使不出来,戚光盈徒步走回兕方城,又在城门口搭了一辆马车,嘱咐车夫将他送到皇宫正门前。
戚光盈累得精疲力尽,在车里倒头就睡。
直到天色完全漆黑,亥时报钟响起,马车才停在皇宫门前。
“什么人!”见有陌生车马试图停在皇宫门前,负责镇守皇宫的禁军腾犀卫们将长矛对准车夫,呵斥道:“皇宫禁地森严,无关人等擅闯即是谋逆大罪,速速退避——”
车夫吓得战战兢兢,连忙解释:“官老爷们手下留情!是有位客人搭了小民的车马,非让我送他回来……”
疲惫到睁不开眼,但听见车夫被刁难的惶恐语气,仍把睡死过去的戚光盈再次唤醒。
他倏地拉开马车的挡帘,对腾犀卫今日领班的将军扬声道:“是我。”
“盈皇子殿下。”尽管戚光盈衣衫狼狈,将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立马半跪,行礼问候:“陛下正想出动禁军去寻您。”
“正好,我也有事要拜见皇兄。”从马车下来,戚光盈困得睁不开眼:“今日太累,才劳烦这位老伯送我回来。”
“臣明白,这位老人家替我们带您回来,我们必当犒赏。”
“有劳将军。”
戚光盈颔首,正想走回金御台,可眼前越来越黑。
他真气的补充速度变慢了,不得不先停下,深呼吸了许久。
将军看出他不对劲,想去搀扶,戚光盈连喊“不必”。
奇怪,就算自己给了追云熹八成真气,造成大量虚空,现在也该恢复不少了,怎么会越来越累。
越靠近皇宫、靠近金御台,这种感觉就更强烈。
戚光盈惊觉是体内寄存的金莲花,正跟他的红莲在不断斗殴竞争。
原先两朵花能量充沛不分上下,还能保持微妙的平衡。此时红莲虚空,金莲就如一只刚从冬眠中被唤醒,正饥肠辘辘的猛兽,对同胞手足也疯狂撕咬,想要榨干所有真气和养分。
“光盈!”
隐隐传来戚束月焦急的喊声,戚光盈眼前那抹压在头顶的黑却猛然坠下。
他直接倒在距离金御台只剩几步之遥的地上。
晕得四肢乏力,昏天黑地。
体内红莲花原先正在枯萎掉色,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纯金脉流,骤然出现把红莲气息重新填平。
有人正在为他疗伤。
戚光盈也清楚是谁——这股真气和戚光盈同宗同源,如同一根/茎上开出的两朵花,本身就流着一模一样的血。
他一梦惊醒,眼前果然是那副人族荣光的面孔。
戚束月极为在意帝王的体统和威严,此时居然会伏在戚光盈床边,半跪半趴地潦草睡着了。
全部力量都用拿来替戚光盈补充真气,还彻夜守了一整晚,早就耗光这位年少帝王的精力。
知道戚束月的所作所为以后,戚光盈的心都凉透。那些少时不敢忘怀的、因血脉和眷念生出的亲情,都如被一场大火烧尽。
但看戚束月耗尽真气为他疗伤,戚光盈也十分感动。仿佛在余烬中再次燃起星点般的小小火苗。最起码在戚束月内心深处,或许并不愿放弃这个从小就过得可怜的弟弟。
听到动静的戚束月从梦中醒来,疲倦捂着脸,晃晃脑袋:“你醒了?”
他又看看窗外时间:天色已大亮,余边有一抹束月气候的夜间浅紫,现在起码是下午了。戚束月眯了眯眼:“居然申时了,那你睡足九个时辰,应该好些了吧。”
戚光盈嗯了一声,道:”在梦中我就知是皇兄在帮我。”
戚束月淡淡微笑,深黑色那只眼睛就似氤氲一层薄薄水雾,眼球反射的那一点光亮,顿时就如沉在水中的浩瀚明月,任谁都抵不住这万般深情。
如此美丽,才让人懊恼上天不怜,怎舍得把这一双眼睛活活拆散。
另一只眼睛毫无光彩,呈现枯冷灰白,如死人般盯着戚光盈。
戚束月默默说道:“你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无论丢下谁,我都不能丢下你。”
这份少见的真情告白令戚光盈手足无措,只得点头轻嗯一声。
试着运起浑身脉络,发现金莲花已从他体内拔出,戚光盈慌忙道:“拂雀拿回来的那朵花……”
“在我这里。”戚束月向戚光盈摊开掌心,那朵金光溢彩的莲花从他掌中缓缓浮现。
这朵花果然是留给戚束月的。
没等戚光盈开口询问,戚束月就把手掌重新攥回去,莲花刹那消失在他掌中:“或许还需要时间。”
戚光盈大着胆子,问出心里最深的疑问:“我见到了崔曜,他说这朵花是你我兄弟的前世。但三界众生只有人族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灵魂轮回。我们的前世应当也是人,怎么能是一朵花。”
戚束月说道:“父皇去世前叮嘱过我,这是人皇才配知晓的秘密。”
明白打破砂锅也问不到底,戚光盈默默回道:“是我僭越了,陛下。”
好不容易亲近一点点,再次被推远,戚束月垂下睫毛,笑了笑:“不过我可以告知你另一件事。”
“什么?”
沉吟片刻,戚束月说道:“你和北摄政王关系很亲近,那我与雏焘在万福永寿宫说的那些,他应当全转告给你了吧。”
戚光盈不知该讲什么好,送他去雷鸣海引诱北摄政王这件事,戚光盈都觉得荒诞可笑。
若非追云熹一脸正经不像开玩笑,否则戚光盈打死都不会信,戚束月怎么能想得出这种离谱计策。
恼火之余想起追云熹的脸,戚光盈火气猛地降下去,又突然不想再怪戚束月了。
于是戚光盈点点头。
“我在雏焘和追云熹面前说的那些话,一半真,一半假。”望着戚光盈略显惊诧的表情,戚束月继续道,“我瞒了他们一件事。我派你去雷鸣海,绝不是为把你卖给追云熹这种荒唐理由,我有让南北摄政王互相牵制的念头,更明白不能强求,就跟你随口提了一句,你却做得很好。看来你失忆前确实把我的话一直牢牢念在心上。”
虽失去当日记忆,戚光盈内心仍不认同后面那句话,隐隐察觉戚束月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的想法。
戚光盈道:“那你是为了?”
“崔曜应当没少在你面前发疯,与其让你一直憋在心里,我还不如痛快承认,为了得到这朵花的下落,我确实用了点不齿手段,当时父皇母后都死于刺杀,马上就轮到你我,虽然我们都侥幸躲过了,但若不找到这朵花,你我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我们?”
戚束月缓缓指向天际:“那股力量来源于高高在上的天。纯正无比,远在你我见过的这些天界太后之上。”
“天界?我们与天界的仇怨……”戚光盈猛然止住话头,“天帝?”
“毕竟九百年都过去了,他若恢复过来要报复人族和戚家,那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我明白了。”戚光盈眉头舒展,继而回忆道:“而且我融合莲花之后,发现确实有股庞大的灵力在我体内。虽无法运用自如,但仅拿出两成,也让我重创了崔曜那枚万星石。”
“我派你去雷鸣海,也正为这朵莲花。”
戚光盈这下不信,皱眉问道:“雷鸣海在极北,但此花是拂雀在南华省找到。我从阳度城回到兕方城也是两手空空,雷鸣海与金红莲花应当没有关系。”
“崔曜说这朵花在南华省,我不敢全信。因为戚家内阁有一种特殊的献祭手法,能发挥最极致的众月真诀来探察天人海三界。内阁付出沉重代价,观测出雷鸣海也有隐隐莲花气息。我得到的结果是一处南、一处北,不知谁说的是真。内阁向来忠心耿耿,可万星石的能力也不容小觑。我选择全信,这才让你和拂雀兵分两路。”
戚光盈咬住下唇,思考后又道:“我比拂雀更强。南华省自古以来被怨气缠绕,极为凶险,为什么不派我去南华?拂雀是云华子,极善水性,他领着你的命令去雷鸣海,云的性格又……北摄政王的性格虽冷淡避世,但就算不喜与人族亲近,他也绝不会害拂雀的。”
安静了很久,戚光盈都怀疑戚束月是不是没法自圆其说了。
谁知戚束月释怀一笑,风淡云轻道:“你不是说的清清楚楚吗。去雷鸣海或许空手而归,但谁去南华省都是必死的结局。我难道要派你去死?”
“束月哥哥……?”
戚光盈身体微颤,喃喃出童年时最喜欢追在戚束月后面喊的那句称呼,语气却再不复幼时的快乐,而是难以置信这人真是他曾经善良又热切的哥哥。
戚束月自顾自说道:“况且你死了,我很快就来陪你。”
“为什么。”
“生于一根枝上,开相同之花的只会是兄弟。一朵花谢,另一个朵也活不长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是让你去玩命冒险,自己坐享其成。”
戚光盈低头沉思道:“所以前世莲花才会是并蒂的形态,你一朵,我一朵。这也是我只能融合红莲的原因,金莲花本就是你的东西。”
戚束月道:“你聪慧得总能令我放心,不过你的红莲花有一处残缺,你发现没有。”
戚光盈把周身力量重新运作,红光莲子珠依次在体内关节处燃起。
浑身关节都有一枚金色莲子,戚光盈并未察觉不妥,直到发现脖子上亮起的并非是莲子,而是追云熹赠给他的那枚血珠。
戚光盈凝眉道:“是这儿,我少了一颗。”
对,就是这里。他全身关节唯一没有莲子的地方。
戚束月饶有深意地回道:“内阁也没说错,既然你的红莲花里少了一颗莲子。那这枚莲子或许就在雷鸣海,有空得把它找回来。因为它落在任何人手中,都可能是人族的灾难。”
戚束月说完,本想直接离去,但刚走到门前,他身形骤然一僵。
喉间腥甜涌上,但被戚束月强行咽回去,不愿让戚光盈看出来。
“兄长!”
戚光盈赶紧拢好身上的寝衣,想下去扶他。
戚束月猛然抬另一只手,制止他靠近过来:“雏焘卸下摄政王的职责,这是你的大功一件。我遵守承诺,封你作磐州亲王,册封礼就定在沁棠下个月生辰的那日一起操办,我也会亲自出席。”
既然有了封地,那戚光盈就不能继续再逗留在兕方城了,必须奔赴磐州,孤零零一人履行亲王的职责。
戚光盈重重地“嗯”了一声,看出戚束月对他的排斥,让他紧张又不知所措,只得立在原地等戚束月接下来的话。
那朵金莲花悄悄从戚束月掌心位置强行破肉而出。
戚束月用尽力气,也没法把金莲花压制回去,只好攥在手里。
金莲花居然没和身体融合在一起,这让戚束月分外震惊。
为了不让戚光盈看出破绽,戚束月冷冷回头,故意说出这所有话题里最轻描淡写,也最能令戚光盈心乱的话:“惠武太后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希望你能离追云熹远一点,别再跟他纠缠不清。”
戚光盈居然反驳:“我做不到。”
戚束月感到好笑:“我却认为她言之有理,十分赞成。但你能把摄政王们治得服服帖帖,是种了不起的手段。若北摄政王你也能加以利用,对我们戚家也是大有助力……”
“我不会利用他。”戚光盈打断道,“他是对我而言很特殊的人。”
“能有多特殊。”
“父皇、母后、兄长、老师,跟我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哪怕我就站在你们眼前,不用推我,我也离你们很远。”戚光盈一字一顿说道,“我就算和追云熹离得再远,也知道我俩此刻正在一起,且永远在一起。”
戚束月被惊得许久都说不出话。
戚光盈却当着他的面穿好衣服,拿起被放回房间的决绝、薄柿、九耀三剑。
“你要去哪。”戚束月回过神,问他。
“我知身为皇子就需担起责任,莲子下落我也会继续调查。”收拾完毕后,戚光盈说道:“等沁棠嫂嫂庆生那一日,我再回皇宫来。这三把剑我带走了,他们三人终究与我相识一场,就算别的事我做不了主,替他们把剑葬了这种小事,皇兄应当不会拦我吧。”
等戚光盈的身影彻底离开,戚束月表情恍惚,出神了一刻,蓦地想起三年前戚光盈离开兕方城前夕,望着他的眼神。
十七岁的戚光盈模样青涩,奈何眉眼深深,即厌世又疲倦。
可他仍努力强打精神,对戚束月道,“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生下来的意义,活了十七年到现在才明白。为了人族的未来、戚家的天下,我也甘愿为你做任何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追云熹身上拿到你要的东西。去偷、去抢、去骗,我会无所不用其极。”
光盈还是跟小时候的小满一样听话懂事。
戚束月很欣慰,道:“我有我的苦衷。你还小,但你长大就会懂了。”
除身材都算高挑以外,他们兄弟二人的脸并不很像,很少会被认为是兄弟。
好在他们性格类似,不过戚束月永远比弟弟成熟四岁,每次与那个逐年生分的弟弟见面,戚束月总感觉自己正在回首过去。
十岁的戚束月内敛、十岁的戚光盈也安静老实;十五岁的戚束月重感情,十五岁的戚光盈也萌生被爱的心望。
戚光盈按部就班,踩在戚束月的脚印上前行。
正因如此,戚束月一直把弟弟牢牢握在手里,拿捏一个四年前未成熟的自己,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小事。
二十岁的戚束月已懂得反抗,那二十岁的戚光盈呢?
如今真长大了,却不再听话。连心竟然也分出一部分,装着戚家和人族之外的其余人。
掐住手掌里的金莲花,把它从身体里硬生生拽出。
剥皮剔骨般的惨痛让戚束月倒吸冷气,神色冰得可怕,因为他发现追云熹是比雏焘还可恶的一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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