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二十二回下:若即若离手足

眼见戚光盈心肺的那朵红莲,就要被戚寐整根拔出。

戚束月瞳孔倏缩,情急之下竟也喊出手足间原本最亲密的称呼来:“弟弟!”

以戚光盈的能力就算斗不过这具帝王遗骸,躲开尸体的僵硬进攻却并非难事,再不济也可以逃回高台上。

但为了台下那群人的安危,戚光盈从头到尾就没有回来的意思,直至被那具遗骸抓到破绽,伤得如此之重。

雏焘眉心一拧,方才气定神闲的表情打破,刚想对戚束月再说点什么,却见高台上的戚束月也跪在地上,脸上血色顿失。

他用手努力捂住嘴,一股股血液仍从他指缝里不断流出。

戚束月呕出来的血液颜色如黄金流沙,他的血管也被点亮成浓金色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种力量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

“陛下!”金沁棠抱紧戚束月想保护他,奈何毫无作用,只得眼睁睁见他真气全被抽光。

金色光芒受红莲召唤,强行从戚束月体内绽放,很快就被一股飓风吸走。

无数条金色丝缕,正奔涌到戚光盈被取出的那朵花上,在红莲旁边聚集成另一朵金莲形状。

红莲正怒放而开,金莲却含苞未绽。

莲花离体,两朵花一金一红,一虚一实,仅剩若有若无的红色真气和金色真气连接着莲花和那对兄弟俩。

看到这朵莲花,戚寐遗骸露出恐怖笑容,干脆松开戚光盈,任由他跌落到地上。

把莲花高高举在空中,戚寐的神情狂热而迷恋:“你俩果然找到了,可惜灵魂一分为二早就没用。无妨,历代戚家先祖尽可瞑目,我将恭迎先祖们重新降世,带着人皇灵魂再次回到人世……”

正说着,他体内忽然传出一阵诡异嗡鸣,嘻嘻笑道:“但这么厉害的东西,你们人类哪里把握得住?不如把这花交给我们吧。我们的戚大美人,离开你这具尸身真挺令人不舍,不如就让我们来替你做人皇,如何啊。”

闻言,戚寐遗骸神色惊变,露出茫然神色。

一只聚集在他体内的飞蛾正缓慢爬出,睁着空洞复眼与他对视,随后闪动翅膀,闲庭信步爬到他的手臂上。

他的手臂消失了。

在原先小臂的位置上,这只飞蛾成虫正不断舒展身体,不断绵延,最后宛如再次破茧,从里面钻出一个雪白娇小的虫翅美女。

她仅有小臂长短,却身如水晶琉璃,呈现半透明状,如同萤火虫般亮着很淡雅的柔光,这与她先前蛾子的森然诡异完全不符,因为这光芒虽浅淡,却纯净无比。

虫翅美女将戚寐的手臂取而代之,连他手中的金红莲花也被抢去,被飞蛾化作的娇小美女用小手牢牢握住。

夜明珠眼球在渐渐熄灭,戚寐无力的声音也随之消融:“还给我……”

剩余飞蛾们不再为这具尸体提供力量,他的灵魂被锁死在这死去肉身里,最后一点残念也被擦灭,完全沦为飞蛾操控的人偶。

戚束月倒在高台上痛苦呕血,戚光盈却毫无动静躺在戚寐脚边。

莲花从戚光盈体内抽离,仅剩虚弱的呼吸声能证明他还活着。

雏焘又急又怒,看出她们的来历,眼睛盯紧那朵花,厉声喝道:“你们来自天界?”

“太子好眼光,一眼就能看出我等的来历。”虫翅美女悠闲笑道:“戚合身为天帝爱徒,一路受师尊提拔指引,才以凡人之躯饮尽丹桓力量,变成所谓的圣子人皇。大恩如斯,他的转世与后代们却恩将仇报,一而再三背叛天界。我们不过是把这份力量讨回来,难道你还要反对不成吗。”

剑气寒光直冲虫翅美女而去,想把那朵莲花抢回来。

但戚寐手上龙剑的四颗宝石也顿时亮起,兕方城内的金钟护罩再次显现出来,将这一击弹了回去。

雏焘侧首躲开这道熟悉剑气,正欲亲身去战。

圣太后对雏焘动怒,喝道:“神文太子!你要替我宣战人皇不成?哪怕那是个怪物,但与人皇肉身连在一起,你就不能动它!”

琼鸾笑道:“娘莫动怒,太子方才还提醒我别去呢,这下是关心则乱,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雏焘懒得理她,凝眉问圣太后道:“究竟是为什么。”

圣太后音调变得奇高,用人类耳朵根本听不到的鲛人语言说道:“那些飞蛾名叫帝王蛾,乃是南华省产出的一种毒虫,靠吸食活人血肉来维持尸身鲜活,因邪性太甚,两千年前就被天海两界剿灭,根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琼鸾不屑道:“也不怎么可怕的样子嘛。”

“帝王蛾当然不可怕,能把它们重新翻出来的人可怕。”圣太后看向雏焘,冷声道:“这些毒虫是受天界金丹炼化过的,已修成人形,本事大到可以避开苏绝问和拂雀的警戒,潜入兕方城刺杀人皇。哪怕戚寐不是圣子,但他死后有龙袍龙剑庇护,还让群蛾子支配了尸身。这种力量绝非一朝一夕的炼化能做到。”

雏焘也以鲛人语言回道:“其实你早就查出来戚寐的死因与天界有关了。”

“这群蛾子们的主人灵力不亚于你,是天帝桓昙?云宫宫主九方月羲?亦或是连你我都从未听过的人?那我怎敢让你冒险。”圣太后厉声道,“况且你现在的心思应当放在两海上,你一时任性辞去摄政王的职务,就必须承担这份任性的代价,你没有管的资格。”

被圣太后劈头盖脸一顿责骂后,雏焘这次也没再回话。

“这具尸身真是好看又有用,一具上好护身符呢。连神文太子都不敢在兕方城里轻易动手。”而虫翅美女往上一飞,扯着戚寐的整条手臂高举莲花,悠闲地笑道:“既然如此,拿上这朵莲花去做一回真人皇吧,为我们高贵的神文海君主们展示一下,人族究竟能对他们的皇帝能臣服到什么地步。”

它们把莲花再次高举,戚寐的夜明珠眼球又一次亮起,再次恢复意识,并以这具死去帝王的身体发号施令。

帝王尊崇,不容反驳,他冷冷道:“供奉君主,是尔等子民应尽之事。献上灵肉,恭贺莲花人皇的重临。”

随着他的吟唱,原本还在避难的人群犹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扯起来,全部半悬空中。

人们双脚离地,被一个个召唤到戚寐身边,与此同时,无数灰白气脉也从人们的七窍空中飞出。

不幸被拉到最前面的早就骨肉焦化,灵魂也被死尸里面的飞蛾吃了个一干二净,剩余人惊恐瞪着眼睛,知道必死无疑就是结局,在垂死之前他们也暴声尖叫,但越挣扎,他们涌到戚寐身边的速度也就越快。

堂堂帝王竟用人祭这种异常残忍的手段,不惜将台下所有人的灵魂和□□统统化为这具遗骸还阳用的祭品。

这令后面的人发出惊叫连连的求救声,其中有胆小之人的啼哭,也有胆大之人的谩骂,但更多的还是求饶,就像当初的帝王一怒,伏尸血流万里,止不住地奋力讨饶,喊着“陛下饶命”。

夜明眼珠亮得恐怖,但戚寐恍若未闻,神色冷漠得吓人。

死去的陛下想让所有人为他去死;活着那位的陛下又自顾不暇。

而戚光盈听到这些绝望呼救,从百般艰难之中睁开眼睛。

莲花从他体内拔除之后,他就变得虚弱无比,肢体也僵硬冰冷,而头脑更是昏聩。

纵有想去救人的念头,可他太累了,体内生命不断流逝,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犹如镜花水月,从眼前匆匆掠过,是最后大梦一场。

蓦地想起不知是几岁那年,总之他还很小,午睡起床后无所事事,于是走在金御台的长廊里东张西望,隐约见某间房屋的门扉处,透露出一丝柔和温暖的光。

他听到父皇的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又不敢推门进去,干脆小心附耳在门上偷听。

父皇正在里面给身为太子的束月哥哥,讲解帝王应学应说的经典著作。

戚光盈一直很信母亲拍着他肩膀,哄他睡觉时半梦半醒间说的那句:“你父皇当年为我唱这首歌时,声音动听得整个磐州城的女人都为之艳羡,从来没有男人能把‘情’之一字,唱到这般缠绵又真挚。要替我记好这首歌,以后唱到白首不离,但只给心爱的人听。”

父皇的嗓音就是为了配那张脸而生,不用开口哼唱旋律,也足够引人入胜,华丽疏冷,拖着慵懒腔调,一听便知是绝世美男子。

但隔着一层厚厚的门,父皇的每一句语气都报以十万分的肯定,即不容疑问,也不容反驳,变得冷血又无情——“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戚光盈听不懂,却犹然记得束月哥哥磨墨的声音停下来,他问道:“父皇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所以天海两族也学以致用,认为人弱则天海强,人强则天海弱,想牢牢握紧这三界权势的最关键点,就在于弱人。”

父皇漠然道:“我在教你如何为王为帝,把戚家好不容易拿回来的权力紧紧握好的道理。谁允许你插嘴,下课后自己去领罚。”

“我会领罚,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觉得可耻。”束月哥哥又道:“既然如此,天海把您也当做掌中玩物,当做弱人的最好工具,父皇又到底什么不满呢,其实你也很认同……”

话音戛然而止,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束月哥哥脸上。

戚光盈听见父皇怒吼道:“你把火一而再三点到父皇身上,实在无礼至极!”

里面什么回应都没有,唯一发出来的声响,是某样东西跌落到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一如人跌落的心情。

“认错!”仿佛又是一记耳光,戚光盈听得心惊肉跳。

他大起胆子在门缝里偷偷瞄了一眼,映入眼帘是束月哥哥的砚台被打翻,墨水撒了一地,溅在哥哥那一丝不苟的金色丝质长袍,以及无瑕白玉般的脸颊上。

束月哥哥沉默好长时间,最后才轻轻用手捂着脸,黑色眼泪不可抑制从他指缝中淌出来,把这张脸都哭花了,狼狈得直教人觉得可怜,完全不再是素日里最高贵得体,人人仰视的储君殿下。

他咬紧下唇,从开始的委屈啜泣,到之后放声大哭。

哭得泪如泉涌,吵得撕心裂肺,气得肝肠寸断。

就是不肯认错。

金沁棠虽在台上被牢牢保护,但身为皇后见到台下惨烈景象,而旁边神通广大的那群鲛人却袖手旁观,她再也无法忍耐。

金沁棠当即抽出佩剑,对台上那群卫军们喝道:“随我下去!”

卫军之中尽管也有人高喊遵命,但大部分都惶恐后退,清楚高台上是绝对安全的,一旦下去结局**不离十,只会变成新的人牲祭品。

琼鸾微微一笑,劝道:“皇后娘娘何必以身犯险?重臣们包括您父亲都在台上,台下那群人和您非亲非故,若为他们牺牲了娘娘的性命,那可不值……”

还没说完,场地上突然响起来一声熟悉无比的冷漠声音:“烧尽它们!”

闻言,雏焘认出是谁,不由得一怔。

其余人则面露惊讶之色,低头想去台下寻找声音来源。

虫翅美女突然神色惊变,当即要把那朵莲花扔掉。

可来不及了,她眼中倒出的莲花火影瞬间放大。

伴随神圣无比的轰鸣,莲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膨胀百倍,由实变虚,如同一簇被油泼过的盛大火苗,在这场地上怒然爆炸,形成莲花状的金红巨火。

红色火焰愤怒燃烧,牢牢护着被揪起来的人群,不让他们的魂魄被继续抽走,也不准那具尸身再伤及人们半分。

唯一燃烧的,只是那具死尸。

戚光盈咬牙支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脖子上鲛珠发亮护住了他的一丝心脉,以至于被夺走莲花后他仍有反击的力气。

很少见到戚光盈哭的表情。

抱莲花的虫翅美女当场毙命,变成一截长在手臂上的半虫半人焦骨。

但剩余四只还藏在戚寐体内。

望着沐浴在火海中的父亲,他一边啜泣到全身在剧烈颤抖,一边眼睛通红想让红莲越烧越猛。

其实只凭自身力量,他根本烧不毁这具尸身,也没法把拿尸体当做护身符的飞蛾们逼出来。

可戚光盈一意孤行,他脸色惨白,但眼神又亮如晨星,不知是在对谁怒吼道:“烧尽它们!”

戚光盈在台下大发雷霆,戚束月却在台上动弹不得,亲眼目睹自己的金色真气正被弟弟控制,想要拉着他一起犯下灭父的大罪。

两朵莲花并蒂而生,但明显红莲正占上风。

二人之间本就有着极深的血脉连络,如今灵魂之间也有了一丝微妙共鸣。

此时此刻,戚束月突然能共鸣弟弟的全部情绪:因父亲的蔑视极其悲伤;因飞蛾的虐杀极度愤怒;又为哥哥的不肯极尽绝望。

飞蛾们操控着戚寐尸身继续挣扎,他从红莲火海中逃离出,烧得面目全非,却再次挥出天界剑法,朝戚光盈劈去。

从最初未置一词,到最后闭上眼睛,戚束月无奈妥协道:“好,烧尽它们。”

金为阳清,红为阴清,二者融合才能爆发这世上最汹涌的力量。

火海中的金色从微弱变得强烈,最后金红火焰各占一半,裹挟着彼此,朝他们二人生身父亲的尸身席卷而去。

尸身表情麻木,被儿子们的怒火刹那烧成一具焦黑碳化的人形,动作永远定格在这一刻,骨肉皆尽,下一秒就会被风吹得灰飞烟灭。

操控他的飞蛾们被烫得滋哇惨叫,争先恐后地从碳骨中窜出,但刚离开戚寐残骸,它们就被怒火烧成一片片如雪霾般的灰烬,掉落在地上,发出空壳坍塌的碎裂声。

飞蛾死后,悬浮空中的人群立马失去那股拉扯他们的力量,被猛然下放,幸好又被莲火卷起,轻轻放下。

应激受伤的人们惊魂未定,痛哭流涕,他们的灵肉多多少少被帝王蛾们啃食过,无一幸免,以至于被放下后仍呈现受惊虚弱的状态。

有些幸运的伤势较轻,头晕眼花,站都站不起来,彼此搀扶着才勉强起身;严重者则内脏受损,七窍流血面色全无,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等待澹台红叶带着人来救援。

伤情较轻的本想去搀一下重伤的救命恩人,但看到戚光盈正走向那具死尸,又吓得不敢再做什么举动。

戚光盈将并蒂红金莲花从戚寐手上摘下来。

莲花离手,最后一截枯骨也轰然塌下,变成一堆焦黑骨灰,连同那枚烧焦夜明珠四分五裂,最后也化作轻烟滚滚,湮灭无声。

戚光盈回头看了一眼这具尸身。

赋予他血肉躯壳,赋予他尊崇身世,却唯独不肯赋予爱。

眼眶的泪水憋回去,戚光盈将莲花重新放回体内。肺腑器官感受到这朵花正在跳动重归,破损的血管脉络也再次与它重新融合,小心翼翼保管好。

金红光芒再现,施然照亮黑暗,冲破此间迷雾。

戚光盈逆光走出,一瘸一拐走到伤势较重的人群面前,咬牙坚持着用并蒂莲花的残存余力,去治愈他们的伤势。

戚光盈本就重伤的身体开始呈现虚脱状的疲倦,但他莲台力量见底,勉强让那些重伤之人稍微恢复呼吸能力。

之后是死是活,还得听天由命。

拂雀死时的无力感再次涌上。

“殿下……”一句微弱的声音正在喊他。

戚光盈思绪回来,低头一看,是那个被他从飞蛾嘴里救下来的小宫娥。

因小宫娥伤重起不来身,他便半跪在地上,附耳聆听道:“我在。”

小宫娥靠在伙伴怀中,半喘半咳:“谢谢殿下救我。”

“不必道谢,举手之劳。”戚光盈先是回应,又见小宫娥虚弱地眼睛都睁不开,又忙替她把脉。

悬指摸到脉搏的一刹那,戚光盈惊讶不已,因为她的心脉被斩断起码三成。

这种心脉断裂的剧痛远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神经在体内不断痉挛,心脉半续半断,劲儿也使不上,痛得脸色惨白,堪称生不如死,可她却能强撑到现在。

小宫娥半闭上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但是……为什么呢。”

戚光盈愣了一下:“什么?”

小宫娥说道:“我的命很重要吗。”

戚光盈不假思索道:“当然。”

小宫娥冷汗直冒却又微微一笑,在晕过去前小声说:“那我一定会把伤养好……不能辜负殿下拼死救我的恩情。殿下喜欢听二胡吗,等我伤好后想拉给殿下听……”

戚光盈沉默良久,把脉的时候就明白她虽活下来,但心脉斩断,再不可能变回原先在台下载歌载舞,毫发无伤的模样了。

她虽没像其余人那样哀嚎,也是脸色全无,痛得在浑身打颤,冷汗如雨,正处于心肺供血艰难的失温状态,却仍想在这份剧痛中努力活下去。

人——生命易短易逝,肉身易折易损。

虽不像磐石那般百折不挠,但这种柔不是一打就碎,坚韧犹如蒲草,哪怕真被掰断了,也是郁郁葱葱成群结队,在伤口处长出新肉,竭力不断向上绵延。

明白她这份想好好活下去的期望是多么宝贵,戚光盈仍温言细语回应道:“这句话就是对我的莫大奖励,你一定要、也一定会好起来。”

澹台红叶带着太医院连同火正司的一帮人前来救援,等亲眼看到小宫娥已经被女医们接手救治,戚光盈才起身,谢绝了太医们的问诊。

他离开台下,一瘸一拐走回那群达官贵人们所在的台上。

真气被彻底抽空的戚束月早就意识抽离,陷入昏厥,金沁棠虽挂念戚光盈的安危,但也抽不开身。

见戚光盈安然回来,金沁棠放下心,又特别惭愧:“光盈……谢谢你,台上我等众人眼看你拼命,却连下去的勇气都……”

“别说了,嫂嫂。”戚光盈将戚束月的真气还回去,低声道,“那群飞蛾藏在父皇遗骸里极为难缠,况且它们就是冲着我和皇兄来的,你们涉险也只会徒增伤亡,能安然无恙就好。”

这场典礼潦草结束,纵有百般困惑未解,但在圣太后的严厉目光凝视下,雏焘甚至没在事后下去援救,师徒二人间犹如被一道无形之墙死死隔开。

等确定戚光盈无碍后,雏焘和戚光盈擦肩而过,一言不发离开了兕方城,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而琼鸾则上前将戚束月扶起,言辞造作百般关切,至于刚才的袖手旁观,她也权当自己没做过这回事。

她一把将昏迷的戚束月抱在怀中,美人臂膀仿若有万钧之力,根本不容任何猎物逃脱她的桎梏。

金沁棠心急如焚,想去阻拦,奈何琼鸾不着痕迹轻轻一挥衣袖,将她推得远远的,还笑吟吟说道:“娘娘放心,我亲自送人皇陛下回万福永寿宫,虽初来乍到,但我与人皇陛下一见如故,自然全心全意为他好。还会跟海族太后们一起施法医治陛下,拼上全力。娘娘不愿离开陛下,也是人之常情,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不成?”

金沁棠手足无措,眼看戚束月就要被她带走。

“公主。”戚光盈冷不丁起身,攥住琼鸾的手腕,凝声道,“人皇不能以万尊之躯行无礼之事,万福永寿宫乃太后们的寝宫,人皇作为人间正统,坐镇金御台才是规矩。到时还要有劳诸位太后们亲临金御台,戚光盈在此拜谢。”

他的红莲气息溢出,烫得琼鸾银眉微拧,还得假装没事的样子,直视戚光盈的眼睛,冷笑道:“殿下大德,为救场上几百条性命,连自己生身父亲的遗骸都能说毁就毁,作为臣子敢辱君,作为儿子敢灭父,我佩服的很。”

圣太后喝止她的话语,“把人皇陛下交给皇后。”

琼鸾被母亲呵斥,愤愤不平但也照做。

戚光盈雪色面孔上莲火忽闪忽灭,默然看着皇兄被她们来回折腾,就犹如猎人们拧着一只垂死小鹿的脖子互相推搡。他这张没有喜怒的脸,也好似被火染得多出几分恐怖神情。

但看见金沁棠小心翼翼抱着戚束月的模样,令戚光盈的封雪心扉骤然一动,怒火慢慢消下去,先吩咐卫兵们护送人皇和皇后回金御台。

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自己也正打算离开时,圣太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戚光盈。”

“圣太后娘娘。”戚光盈向她回礼,眼看圣太后的龙纹礼袍正缓缓逼近他。

圣太后踱步到他身侧,深蓝眼眸似海,一改往日那蛮横而随性的态度,真多出几分帝王威严:“所有人都退下。”

她一声令下,台上手脚健全的人浑身一震,默默不语,但赶紧帮扶着台下伤员们离去,此地很快空无一人,只剩场地中央,那团还在莲火焚烧中翻着白烟的人形枯骨。

圣太后望着戚寐的遗骨,曾经人界最浓墨重彩的一抹亮色,顷刻间已化作飞灰:“虽不识得你与戚束月的那朵莲花到底什么来头,但从万福永寿宫你与追云熹的大闹,以及强迫戚束月陪你烧毁戚寐遗骸来看,比起身为人皇的戚束月,你得到的力量似乎更多。”

“……”戚光盈开始没回答,凝视圣太后那高不可攀的仪容,他才渐渐开口道:“内阁侍奉戚家千年,但您作为太后,也观察了戚家人皇足有二十六代。我本以为这朵花的来历您会知晓一二,看来天底下也有能瞒过您眼睛的事情。”

圣太后不屑地笑笑,扬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父亲戚寐身世成谜,我却还肯接受他的投诚,让雏焘坐镇兕方城,庇护你们家安然度过圣子祸难后的余震,就说明许多事情在我这里无关紧要。你身上那朵花的力量不弱,但与先代圣子们相比,不足道尔。我又何必太过在意?”

戚光盈不可置否道:“娘娘真不在意,也没必要把我单独留下了。”

“我想给你提个醒。”

“请。”

“戚寐被天界术法炼化的帝王蛾杀害后又控尸,这就是真相。三年前我极力压下此事,你父皇死后我也用尽各种手段清除那些蛾卵,还将九龙神袍从太庙请出,给他遗体穿上。可惜没起到作用,这力量超出我的想象。如今被闹得颜面无存,我也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正说着,圣太后又仰起头,“至于雷鸣海被神文吞并,也会是迟早的事实。”

戚光盈强撑剧痛,双手抱臂淡然一笑,道:“我以为圣太后娘娘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从来不屑于让任何人知道,更不屑于警告我这小小的人族。能劳动您金口玉牙,说明我能入娘娘的眼了,是吗。”

“这是为了让你转告戚束月,认清你们兄弟俩的处境,少在背后继续搞些小手段。”圣太后盯着他手上的黄金手环,厉声道,“既然天界的大人物想要你们的命,那就别闹得最后连海界也容不下你们戚家。”

“容不下。”戚光盈念叨着这三个字,猛然发问,“那什么才是天海两族能容得下的?乖顺、听话、如小狗般乖乖奉上一切,打即是亲,骂也是爱,玩更是宠,肌肤之亲则为天大赏赐,要千谢万念,要感恩戴德。”

“戚寐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东西,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格局就丁点儿芝麻大小。连带着儿子也养得只顾那一亩三分地儿,毫无大局。”圣太后先是骂了戚寐几句,戚光盈虽不喜,但碍于礼节也从不插嘴,默然等她说完,“怪不得你和戚束月会认为万福永寿宫的太后们是你们戚家的绊脚石,你们是让戚寐教坏了,教错了。”

戚光盈皱眉:“错了?”

“对。”圣太后扬着下巴,不屑地挥了挥她流云般的鲛绡长袖,袖口玲珑织锦的花纹斑驳,似明似暗,她道,“知道千年前戚合成为人皇,对于人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戚光盈背诵起从小到大听的太学典籍:“一统四方,万民臣服,天帝武尊人皇共治,三分天下。”

“你觉得人族配和天海相提并论?你该有这起码的自知之明。”圣太后漠然道,“那座万福永寿宫没建起来之前,你们人族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

许是话说得太难听了,戚光盈反倒没想象中的生气,他双手抱臂望着天,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起来人族能有今天的地位,和人皇没关系,是完全托了太后们的福德。”

圣太后追忆道,“我活了五千多岁,见过你们人族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你们就像大街上随处流浪可见的老鼠,纵有善良些的鲛人丹士们,会怜悯你们那点可悲人生,尽力善待,但绝大多数的天海族人,都把人类看做奴仆、药材、宠物。要么被海族流浪的贱奴们抓起来,充当他们受尽主人白眼后的出气筒;要么被那些修行血肉炼化之术的丹士放入金丹中,练就一味所谓的大补灵药;运气好长得好还听话的才能有好出路,会被捏成云华子、雪珠子之类拱天海两族赏玩买卖的宠物,再不必担忧衣食温饱,有强大的主人为你出头撑腰,过着娇养生活,卖力去繁衍生息,子孙后代多了一重接一重。”

眼球里情绪淡薄,也跟随眼神一起慢慢转动。

圣太后的手段比容貌更配得上“倾城倾国”四字,人族千年来都畏惧她,拜服她,极少有人敢去反驳。

戚光盈不禁淡淡一笑,释怀道:“其实现在也一样。”

“三界众生遵循的至高规矩,即为弱肉强食。”绵绵秋风吹开圣太后的银发,她道:“一直到人族出现了一个能吞饮丹桓之光,化作自身力量的人皇圣子。戚合他很强,强到天海不得不去正视人族,必须屈尊纡贵地弯下腰,低头听他说的每一个字。他要天海进献女子为他繁衍圣子,他要天海主动维系人族地位,但作为回报,他也会让天海成为人皇的母亲,共享人间香火供奉。也正是这个原因,你才能以人族的身份站在我神文女帝的面前,听我说这些话。”

“自然。”戚光盈残忍地头头是道,“全天下人都在圣子统治下,变成被天海太后娘娘们庇护的云华子。但圣子已死,这份血脉契约彻底断了,太后们不想再为人族洒血流汗。只要新人皇够听话,能乖乖做只让羊群听话的领头羊,那是谁当都无所谓。老师曾经暗示过我很多次,是我不够懂事,才会听不进去。”

“戚寐当年在我面前装得忠心耿耿,背地里心眼不少,但我理解他的焦虑不安。天海太后们不会一心维护戚家的统治,只会维护有用的人,他却是个一心二用的墙头草,任谁都会认为他靠不住。”圣太后话头一转,又道:“戚光盈,既然我儿那么珍重你,我虽讨厌却不能看轻了你去。他当了千载摄政王,这短短十几年就被哄得丢盔卸甲,我打心底里佩服你的本事。你呢?有没有推翻戚束月的心,也过过人皇的瘾?我倒可以跟你谈一笔交易,当雏焘成为两海之主,你作为他的弟子,可以换个更高贵的身份,也能讨点有趣的礼物,比方说……“

戚光盈不太想听这些,淡淡一笑道:“承蒙厚爱,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配不上神文海的屈尊。”

“雷鸣海你也配不上。”圣太后表情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她饶有深意道:“其实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渴求与天海平等,唯独你们是最不配的那个。戚家凌驾万人之上,你也是在这尊卑秩序里享受黎民供奉的那群人,懂吗。鲛人看不起人族,就像皇族看不起寒门,除非你也能像戚合那样,逼着上位低头听你的道理。”

前面所有的长篇大论,都不如这段话来得令戚光盈耳边骤然一片静音,令他皱紧眉宇,怔在原地。

圣太后轻笑,转身离去,龙纹礼袍渐行渐远,只留一句话语在灰烬风中:“买卖不成,仁义尚在。算我卖你个人情,如何?你既然和追云熹关系不错,就该学玉胧熹那样为他深谋远虑,而不是一味伤你老师的心。雏焘要是发疯,自有能人替他出谋划策,我可管不了。”

待她走远,戚光盈也撑不住,跪在地上极力调息。红莲血脉在他胸腔内猛跃,震得戚光盈耳膜都能听到自己心跳。

事后神文海相关的所有琐事都被戚光盈置之脑后,不想再管。

明明莲花从戚光盈体内破腹剖出,但戚光盈伤得较轻,戚束月却大病许久,一直未醒。

为了确保戚束月这段时日的安危,戚光盈绶封亲王也没立即去磐州赴任。

得到金沁棠默许的这段日子,便住在金御台里日夜守着戚束月的安危,另一边也帮忙侍疾,尽可能把真气补充到戚束月气田之内,希望能让病情好转。

昼夜轮转,又是十日后。

记事以来,戚光盈大多数时间都是跟母亲一起住在行宫。

金御台贵为人皇居所,他每次来这里,都能感到自己的不伦不类。

父皇冷漠批奏折,奏折永远都堆成山,所以永远也不会跟戚光盈多讲一句话;好在小时候的束月哥哥很疼他,每次见戚光盈来金御台了,就会兴冲冲地赶走侍从,亲自帮忙铺床让弟弟和自己晚上睡在一起,临睡前还要说点有趣的悄悄话。

戚光盈腼腆点头,束月哥哥也开心一笑。被这一笑抚平全部悲伤难过,戚光盈很感激哥哥还肯欢迎他。

等戚光盈洗漱完,正打算上床睡觉,进门就看见束月哥哥的黑发半悬半落在地上,手臂软软垂在床下,指间攥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小说,题材正是戚光盈小时候最爱听的神怪逸闻。

可惜白天太累了,哥哥早在等他的过程中睡着了。

戚光盈蹑手蹑脚上床,尽管失落但不生气,反而心疼又抱歉地想到:身为太子的束月哥哥很忙,每天卯时就得起床,忙着学习骑射、枪法、地理、经济谋略,但自己很闲,可以早起一会儿,陪他去上书房。

事实是戚光盈醒后已是辰时,床边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戚光盈懊恼自己睡得太死,怎么能没听到束月哥哥起床的声音呢。

……

戚光盈惊醒,发现正趴在戚束月床边,醒来又是熟悉的辰时。

连忙抬头去看,床边仍是空落落毫无人影。

他霍然起身,询问听到动静后进来的宫人们:“陛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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