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黑暗,头痛欲裂。
挟浪谷的恐怖经历,就像睡去千年也不会忘却的梦魇。但戚光盈真从梦中惊醒,眼前却已再不是那座血海尸骨的地狱。
他坐在一枚雪白巨蚌内,双手被悬在上方,以一种怪异姿势被捆住,戚光盈狐疑不定,试着挣脱几下,无济于事。
戚光盈手腕上仍戴着玉胧熹赠予的法杖金镯,无尘面也悬在腰间安然无恙,这让他心情缓和一会儿:尽管怒春侯剑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幸好这两样东西没弄丢。
他放弃挣扎,抬头想看清这是哪里。
一群细丝状的带鱼突然在他眼前悠然游过,鳞片反光如镜。
他顺着这群带鱼漂游的方向惊奇看去,一座水晶冰雪构成的海底宫殿显现眼前。
水晶玉为墙,海蓝宝为柱,乳白烟云在水中呈丝缕状弥漫,海水律动下珍珠帘轻微晃动,各式各样的银色珊瑚树盆栽随处可见。
海底没有灯火,唯一光源是到处漂浮的荧光水母,犹如夏季丛林里浮起的萤火虫,亮着幽蓝冷辉。
戚光盈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
余光一撇,发现巨蚌旁是一张由云母和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床榻,纯白鲛绡盖在上面,宛若一团轻柔雪花,但由于很久没人睡过了,上头蒙着一层淡淡烟尘。
而且怒春侯剑居然还在,此刻正静静摆放在床上,安逸躺在那里,红锋剑刃上一点红光闪烁,宛若石中焰火。
戚光盈哑然失笑,心道:这把剑的待遇比我可要好得多。
其实此处有几样东西,明显与这里的海族饰品格格不入,比如墙上的一幅行楷墨宝。
这幅字行笔娟秀,但身为书法,又少点潇洒神韵,和名家推崇的笔走龙蛇差之甚远,过于拘谨,有点无趣,却又很是熟悉。
这令戚光盈讶然,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字迹。再定睛一瞧,那挥洒誊抄的一首五绝诗下方,署名两字“浮蝶”。
此处难道是……雷鸣海?!
可惜脑海空白如也,他越努力回忆,反倒头痛得快要裂开。
海面的酷寒冰川和海下的温暖火山,气温恰好在此处完美交织,水下激荡出层层飘渺的薄云,仿若一阵烟风从戚光盈脸上拂过,若隐若现。
恰逢在不远处的海域,传来鲛人欢呼的笑声。
海族语言复杂异常,音调奇高,人类耳朵根本听不到鲛人私语。但凭借解除封印后的鲛珠,戚光盈突然能听懂他们的话了。
他听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鲛人们激动高亢的喊声:“万岁!万岁!”
正巧此时,门外也响起由远到近的交谈声,随着脚步靠近,也越来越清晰。
一位海族将领正在说话,语气严肃又掩盖不了话里话外的喜意:“还请殿下放心。这七天我已把您夺回风雷崖和承光崖两省凯旋回朝的事,用螺号告知所有驻扎在外的将军们,他们很快就能率军赶回烟风屿听从您的调令。殿下痊愈的消息传遍全海,神文海也开始撤兵回两海交界之处,他们不敢跟您硬碰硬。看来全面收复雷鸣西部,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回应他的那个人语气淡淡,仿佛就连捷报频传的大喜事,都无法让他冰冷语气里冒出一丝一毫的热情:“占领绚月崖的神文军队昨日也被我尽数歼灭,安顿收复城镇的事就交由漓光将军你来全权负责了。雏焘不是一个只在战场上论输赢的光明磊落之人,为达目的他能极尽下作手段。既然神文太子行踪不定,他一日不出现,哪怕神文军队全部撤离雷鸣海,你我都不该掉以轻心。”
尽管与兕方城里的温柔语气大不相同,戚光盈也立刻听出这绝对是追云熹的声音。
漓光将军道:“末将领命。”
“……”追云熹沉吟一会儿又问:“他醒了没有?”
“还在玉母蚌里调养生息。”
“好。”追云熹语气听不出情绪:“先下去吧。”
等漓光将军离开,追云熹对着那道门轻轻一拂。
重达几十吨的厚重龙门被毫不费力地推开。
二人终于重逢,激动之喜,难以言表。
但戚光盈那句“云”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在追云熹进来的一刹那,僵硬凝在嘴边。
追云熹身披描述中的银雪龙纹铠甲,手握狰狞霸道的魔剑走进殿内。
坚硬无比的金属被排列成龙鳞样式,雪亮冰冷的银白紧贴雷鸣太子在英挺矫健的身形,那头长得离谱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黑白异色眸的瞳色一半深邃,一半冷酷,这张脸被冰雪寒冬封了九百年根本就不会笑。
他完全恢复鲛人模样,再无半点虚诞异兽的浊气,可无需靠近,仅是一眼望去,他身上生人勿扰的凛凛冰冷,却这比虚诞异兽更使人胆寒。
见戚光盈已醒,追云熹停住脚步,随手将魔剑扔到床上和怒春侯剑并列摆放在一起。
相较于戚光盈的激动心情,追云熹异常冷静,不紧不慢卸着手臂上的腕甲。
他瞧了戚光盈一眼,下颌微微扬起,居高临下问道:“你醒了?”
尽管思念强烈到要从心口跳出,但戚光盈怔在原地好久都不敢相认,追云熹和离别时那依依不舍又浓情蜜意的样子,判若两人。
戚光盈不肯死心,试探道:“我是醒了,云。”
追云熹那双玄银二色的异瞳被镶在眼眶微靠上的地方,好似永不会正眼瞧人。
“听起来你认识我。为什么要擅闯挟浪谷的禁地,叨扰我休养安睡,还敢对我动手。不过能以人类之躯伤到我,说明你的本事和胆量都不小,我很佩服。”回到雷鸣海,追云熹就变得高贵无匹,根本不容别人去询问他,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去答话道:“你的名字?”
一段话足以将戚光盈整个击垮。
明明佩戴鲛珠,让他在深海中畅游无阻,戚光盈却怀疑鲛珠的光芒也是假,否则当鼻尖酸楚涌上来,为什么还有类似溺海的窒息感。
问完后,追云熹便不甚在意继续脱卸另一只手腕的腕甲,静等戚光盈道出下文。
戚光盈从未想过这三个字说出口会这么艰难:“戚光盈。”
“原来姓戚。难怪会知晓我的名讳,还能认出我的脸。”望向长发褪去后戚光盈的脸,追云熹声音忍不住放缓道,“云这个字眼也太亲密了,你为何要这么喊我。”
“因为你我本就是最亲密的人。”戚光盈道,“此生此世,无人能在你之上的那种亲密。”
“是吗。”追云熹嘴角轻微扬起,但这抹笑容很快就辗转即逝,仿若是看错的幻觉。他将铠甲全部卸下,扔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碰撞水晶地砖的动静,仅穿一件轻薄的鲛绡薄纱里衣:“如果我说,我在挟浪谷屿睡了整整两个月,记不得这些了,那该如何是好。”
戚光盈不爱说话,却不代表他嘴笨,往日里绝大多数事他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可偏偏遇到追云熹的事,戚光盈就会心不由主,方寸大乱,什么冷静、什么大局,统统垮为废墟。
他想尽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事物,都忘记手腕正被高高吊起,叮铃铃声响晃动,小小气泡升腾而去,戚光盈急道:“就算你不记得我是谁,但这枚鲛珠你总应该认识,我手腕上的金镯和无尘面都是雷鸣女帝赐予让我转交给你,还有墙上那副署名浮蝶的字迹也是我的,我可以当场写给你看……还是说……你连浮蝶也忘记了?”
追云熹解着鲛绡里衣的系口,垂目看向戚光盈所说的这些东西,却一言未发。
他凝视戚光盈的脸,默默摇头,这都不是他想听到的。
戚光盈绝望垂下眼睛,他多想把相遇到重逢再到离别,统统认认真真讲一遍,但根本无从开口,他早忘记相遇到底是怎样了。
这令戚光盈猛地想起那日在万福永寿宫,追云熹倒在他肩膀上耐心讲述起他们相遇的故事。
在那个黑暗夜晚里,追云熹也一定像他现在这般无可奈何,只能一遍一遍去孤独回忆他们两人如何相知,尽管就剩一人记得。
“对不起。”戚光盈轻声道。
追云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愣,欲言又止,良久失望道:“为什么跟我道歉,不想解释了吗。”
“刚刚想用这些来证明你我之间的关系,太肤浅了。”戚光盈心间一动,仰头认真道:“这些身外之物就算再贵重,但和某样东西比起来,都不足挂齿。”
追云熹还在解开最后那件鲛绡里衣,许是听得入神,当他发现差点在戚光盈面前坦然赤身,赶紧尴尬着把系带系好,不怒自威的气场略有松动,但又就被他很快掩盖过去。
他走到屏风后面去更衣,问道:“那是什么。”
“你我共同经历的一切。”戚光盈冷静答道:“我也失去过,才更清楚那份记忆于你而言有多重要,你不信我也没关系,云。我会帮你找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你愿意。”
屏风后人影随波光晃动,像极在畅园他们二人隔着一层竹帘交谈时,从缝隙中透过来的暧昧影子。
追云熹在屏风后面,抬手解开束起的长发,又忍不住道:“如果找不回来又该怎么办。”
“那我会讲给你听,就像你曾对我那样。”戚光盈望着屏风,一字一句回答他,“尽管记忆都不再了,但我还记得你我一起唱的那首情歌,哪怕有一点微末可能让你想起来,就算唱上百年,唱千万遍我也心甘情愿。”
许是先前太过焦急,被情绪冲昏头脑,当戚光盈真下定决心,冷静下来又陡然一惊,发现鲛珠赋予的听力也太敏锐了,就连追云熹在屏风内更衣时,衣衫互相蹭在一起窸窸窣窣;以及他撩起长发,发丝穿过指尖沙沙作响,都听得格外清晰。
这个人的一切都曾触手可及。
北摄政王殿那一夜的回忆再次浮现心头,戚光盈的红光又不受控地亮了两下。
戚光盈赶紧摇摇头,想把所有的无礼念头都赶出脑子里:云已经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他现在是重溟魔剑,是雷鸣太子,我必须以礼相待,不能动不动就……
戚光盈突然怔住:因为在这旖旎杂乱的声响里,还有一种声音更强烈,更明显。
这是情动时的心跳声,但不光是戚光盈一个人的。
追云熹已经换好衣服,正从屏风后走出。
黑发曳地,如墨半散,新换的黑丝绸寝衣也光泽可鉴,衬得露出来的肌肤素如冰雪。他眼角眉梢被尘封的冷意早就消散殆尽,发间鸢尾气息腥甜而浓腻,令人满脸臊红。
很难想象如此慵懒性感的模样,竟能出现在雷鸣太子身上
追云熹踱步到戚光盈面前,半俯身把一只手撑在玉母蚌上,散碎黑发一缕缕从肩头滑落,半垂在二人之间。
距离很远的两个人,一下子又被拉得很近很近。
追云熹挥手将锁链解开。
玉母蚌上的那条锁链,其实是为了让昏迷过去的戚光盈固定姿势,使蚌壳的万年精华能贯通全身,活血滋养尽快恢复元气,如今戚光盈彻底醒来,自然用不到这些了。
双手终于解脱,戚光盈手腕酸痛不已,但都顾不上揉几下,又被追云熹重新攥住。
撩开戚光盈耳边被魔剑斩落的短发,追云熹道:“你变强了呢。”
一听这话,戚光盈霎时心下明了,在惊喜转头前,追云熹率先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
“我是个特别斤斤计较的坏人,所以才要小小报复你一下。”冰雪颜色在脸上全部消融,甜腻湿热的鸢尾花气息更不是假象,追云熹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笑道:“骗你的,小满。我就算忘记所有,都不可能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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