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戟王慵懒地撩起眼皮时，一夜烟雨烈雷已全然消散。

眼前是万顷玻璃，天青水碧，油油漾漾。

细碎晨曦撒在牧荆白润的肌肤上，浅光之下，她的肌肤几乎呈现透明，周身甚有光晕围绕的粉红光泽。

戟王支起肘，半垂着墨眸凝视她，见她脱离他的体温后缩起身子，不动声色地帮她拉上薄衾。

沉睡中的王妃，脂粉未施，纯真无忧，看上去倒像个惹人怜爱的稚童。

戟王想起今夜她诉说的真心话，又忆起在清风苑时的她。

戟王从没想到，阔别三年，居然能再遇见师家姑娘，更没想过两人结为夫妻。

老实讲，当初听闻师晓元来宫里应聘琴师，戟王并不放在心上，心想着她能入宫便入，不能入便就此罢了，于他无半分关系。

一来先前戟王曾遇到一个自称"师晓元"的假货，再次听见师晓元的名号，戟王只以为又是个贗品。

二来就算她真是当年在清风苑奏曲的女子，戟王也不必特别显出有兴趣的模样。毕竟他身为皇族，遇见一位才华高超的民间女子，表示欣赏已是莫大的恩惠，再多，便超出她应得的。

这三年来戟王经历得过多，他已不是当年轻易被一首曲子感动的天真皇子。利益权衡，都必须放在一个秤上小心拿捏，方能平衡多方角力。

即便失控，也是戟王精心计算之下，故意流露出来的失控。如今的他，心又冷又硬，绝不轻言信任与交心。

可在琴师甄选当日，戟王听闻师晓元卸下帏帽露出真面目时，戟王还是动摇了。

当年来不及一窥她的容貌便离开，说到底仍是个不大不小的钩子，悬在心底。

纵然机会渺茫，戟王仍想确认，她是不是当年在开陈为他饯行的女子。戟王驾马狂奔，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看见她的那一瞬，心底的钩子狠狠地扯了他一下。

她不是她。

她的手，她的指肤粉嫩无暇，没有茧。一个长年练琴的勤劳琴师，指缘断然不可能没有茧。

更关键的是，她所用的琴也不是当初那把以东海岛国黑铁锻造的稀罕黑铁琴，而是一张华美名贵的金穗紫木琴。

自然了，她如此娇贵，自然也不会自己拿琴轸钥调音色，而是由身边的侍女代劳。

又一个该死的骗子!

于是戟王轻慢她，忽视她，打击她，任由太子与不敬的宫人践踏她。

戟王把再一次被提起希望，却又再一次失望的挫折，全都发泄到她身上。

胆敢骗他的人都不配有好下场。

直到她以神乎其技的拟虫琴音制服十万只蜂，戟王方才察觉他的推敲极可能出错。

黑铁琴来自东海岛国，拟音技亦来自东海岛国，这两件世所罕见之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若说仅仅是巧合，也过于牵强。

此外，当初戟王请求一窥她容貌时，她以＂有难言之隐＂作为推辞。

如今想来，此难言之隐指的应是目盲。

她生得无双美貌，琴技冠绝，心性肯定不比寻常人，脸上却有隐疾，她感到难堪不愿示人，再正常不过。

于是戟王起了试探之心。

昨夜戟王已三年前离开开陈前听到的曲子试探王妃，她回答得毫无破绽，真挚唯诚。

是她。

她与他一样，至今还难以走出母亲骤然离世的悲伤，她还将戟王在开陈以民为本的举措都看在眼里。

那个不时扯动心弦的钩子，今夜落下了。

他压抑住心中的欣喜，面若如常，心中如浪涛冲袭，不可自拔，将一腔情意一股脑绽发于床事之上。

如今只剩下几个疑点有待厘清，那便是──

当初假扮师晓元至戟王府的女子是谁？她为何欺骗戟王？而王妃对此必然也知情，为何要联合她一起骗？

若是因为大户之中姊妹争宠兄弟阋墙，师家有人胁迫王妃，倒还情有可原。

可若王妃亦参和其中，戟王对王妃的评价，必得打折再打折。

被放在他心尖上的人，务必一心只有夫婿，心思纯正，一切以戟王为重，绝不得有二心。

自从被孟绍背叛后，戟王断不愿轻易相信任何人，生出凡事先抱着怀疑的心思准没错的心态。

戟王不允许任何欺骗，世上所有骗他的，背叛他的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大婚之前戟王曾遣下属去师府查探，算算日子，估计再一个月便有消息。

待下属回到京城，一切真相便会大白了。

戟王思绪游移到此时，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程女官：＂殿下。＂

戟王：＂进。＂

程女官朝戟王躬身。

戟王瞥了眼一夜未归的程女官，问：＂查到什么？＂

＂属下查到另一处星宿堂于城内的据点，隐身在源工坊里。＂

戟王目光锐利：＂源工坊隐蔽不显，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程女官：＂殿下放心，属下昨夜抄了源工坊逮到几个细作，该问的也都问了，现下该如何处置?”

戟王冷魅地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这问题还用问，自然是——

"全杀。＂

＂属下遵命。＂

这么领命的时候，程女官眼角余光瞄到床角缩成一团的王妃，顿了下。

程女官压低声音问：＂殿下，王妃在此，讨论这些合适吗？＂

程女官指的是，戟王自打被软禁后，凭藉外戚之力组建日月堂，秘密调查星宿堂诸桩谋逆案，对星宿堂采取先发制人的攻势，攻陷星宿堂在朝堂部下的暗桩。

大齐国三皇子秦子夜，便是日月堂堂主。

当年戟王还是太子的左右膀，拥戴刘贵妃与四皇子的星宿堂为了打击太子，便先拿戟王下手，策反孟绍，致使孟绍叛了戟王，两千名银翎卫弟兄死的不明不白。

这笔帐，是把利刃，活生生插在戟王心上，日夜割着戟王。不让星宿堂血债血偿，戟王誓不罢休。

于是在返京的一路上，戟王立了一个决心：建立一个可与星宿堂比肩，甚至超过星宿堂的间谍组织，撂倒刘贵妃。

戟王一面在宫中蛰伏，一面拚了命扩展日月堂的据点，从零到颇具规模，其中耗费的心血，与牺牲的人命不足以为外人道。

东抄西灭之下，日月堂逐渐占上风，只不过星宿堂阴狠手段虽有所消停，偶尔仍被钻了空。

像是前阵子星宿堂藉由凌霄宫的毒蜂，欲一举铲掉大皇子与太子的行动，便全然超出戟王意料之外。

谁能想到毒蜂竟能用作杀人的武器！

幸好自己的王妃急中生智，勇敢有为，这才免去一场惊天动地的灾祸。

如今回想过去几个月王妃的行事，不仅琴声入了戟王的心，样貌心性亦是和戟王心意，甚至在床帏之上，都与他契合无间。

本以为柔弱纤细的她，难以承受他比常人激烈的动作，没承想王妃似乎还颇为享受。

思及此，戟王回身，视线落在呼吸云缓的牧荆。

＂无妨，昨夜本王与王妃贪看灯会，入睡得晚，王妃睡得正沉，听不见我们的话。＂

这么说着的时候，戟王冷冽的目光，须臾间顿生暖意，冷峻的面庞现出几分艳色。

戟王望着牧荆的浓烈神色，既有迷惑，也有渴求，程女官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对一个女子着迷，心下冒出难以言喻的不安。

过了会，戟王朝程女官道：＂近来星宿堂行事有所收敛，长越那边，别再让他入宫。＂

程女官惊讶地抬起眼。

自家主子被软禁在镇海宫，无诏不得出，戟王长久以来只好装成浪荡子，命日月堂的暗谍扮成歌妓，假装饮酒作乐，实则是让他们把搜罗到的情报带道戟王面前。

长越便是最美艳妖娜的那位，只要长越翘个唇抛个媚眼，宫中侍卫一个比一个还晕。

之后，顺利进宫。

神不知鬼不觉之下，戟王坐镇于镇海宫，拟好对策谋划布局，再让暗谍们带出宫去。

这一招演得天衣无缝，不仅皇帝被蒙在鼓里，便是多疑的刘贵妃屡屡欲抓把柄，也无处下手。

仅一次例外，便是戟王被赐婚那夜。

新来的暗谍没长越有本事，演得别别扭扭，被个眼尖的侍卫起疑心，通报了刘贵妃。

刘贵妃闻风，逮着大好机会，还拉着皇帝突访镇海宫，为的便是让皇帝给刘贵妃撑腰，强逼戟王招供。

幸亏王妃娘娘急中生智，配合戟王演一出亲热的戏，成功转移皇帝的注意力，这才让暗谍及时逃出镇海宫。

可现下戟王竟然让长越别来镇海宫。

这样还怎么把情报及时传进宫中？

程女官忧心地道：＂殿下，此举恐怕不妥……”

戟王看了程女官一眼，严厉地道：＂太子屡次以教坊姑娘嘲讽王妃，幸亏王妃性子和善，处处隐忍，否则镇海宫早乱成一团了。＂

程女官只好讪讪地回：＂殿下对王妃情意深重，属下感佩至极，回去后便命长越先别进宫了。＂

戟王不耐：＂只是不让长越来，又不是不让别人来。＂

程女官暗暗松口气：＂是属下多虑。"

戟王又吩咐："往后派样貌丑陋的来，别打扮得太招摇，省得害王妃招人非议。不过也别太丑，否则照样招人非议，骂本王不挑。"

程女官:"……”

＂好了，你先出去外头，晚些再议，免得打扰王妃清眠。＂

程女官听此，恭顺地退出，却忽被戟王叫住。

＂慢着。＂

程女官：＂殿下有何要事吩咐？＂

戟王瞧了眼床上睡得如同一只可爱猫囝的王妃，道：＂吩咐小厨房做些清爽怯热的点心，待会用完早膳，王妃应当想吃。＂

程女官问：＂怯热？可是昨夜灯舟里过于闷热，王妃中暑了？＂

＂过于闷热……本王的体温烫着她了吗？＂

戟王自言自语，又忽觉在一个女下属面前讨论自己的体温，着实奇怪。

＂怪了，本王干嘛回答你这个问题。＂

＂殿下可以不回答。＂

戟王：＂……”

程女官偷笑，三步并作两步，不等戟王愠怒，赶紧自己先滚了。

－

牧荆被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蹭醒。

正下意识地做出射出暗器的动作时，戟王却开口了，并抓住她的手。

＂王妃醒了。这是程女官昨夜在外头捡到的猫，生得好生伶俐，你且抱抱它。＂

一只野猫？

还没等牧荆伸出手指头，猫儿已经自行凑上来，左蹭蹭，右蹭蹭，牧荆被蹭得手掌发痒，伸出手捞却捞不着，看上去有些苦恼。

牧荆嘟哝："这猫是个调皮的，跟殿下一样。"

戟王听此，轻笑了下:"它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戟王心里骤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他怔了下，道：＂宫里的猫娇惯不好养，我怕轻易养死你会伤心，便特意吩咐程女官寻只野猫回来。虽是流浪在外一阵的，倒是不怕人，毛色也光润，是只健康可人的，可陪你在打宫中打发时间。＂

牧荆垂下眸子：＂殿下有心了……程女官在外头赏了一夜的灯，已回来了？＂

戟王和煦地笑了下：＂回来了，程女官许久没离开镇海宫，玩得过头，本王已训过她了，让她警醒些，这不，她抖擞起来，正在小厨房备早膳。"

牧荆垂下眼眸，没表示什么。

半晌后，野猫上窜下跳太久，也有些懒了，干脆懒洋洋地匍匐在牧荆腿上。

牧荆摩娑软绵绵的猫头，笑着与猫打开话匣子：＂薇薇，我叫你薇薇好吗？＂

戟王有些好笑地问：＂哪个薇？＂

牧荆没怎么思考，便回：＂蔷薇的薇。＂

戟王凝视着牧荆：＂薇薇，倒是个别致的好名字。＂

别致吗？牧荆没想那么多。

也不知怎么地，摸住那软绵猫毛的瞬间，薇薇二字便冲上牧荆脑中，大概是觉得野猫在外流浪必定历经过不少粗砺，便想给它一个精致香雅的名字。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咱该去用膳，用完膳，也是时候该回宫了。＂

这么快便要回宫了。

牧荆有些失望，小脸垮了下来，把猫捧在脸旁，蹭了蹭它的鼻头。

如果能一辈子待在灯舟，白日游城，夜里看星享乐，搂着一个精壮男子过夜，过着很没意义的废柴生活，其实也挺不错。

见牧荆一副焉唧唧的神色，戟王语气软了些：＂我知道，镇海宫很无聊，哪都不能去，是我牵连你了。＂

牧荆摇了下头：＂殿下别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与你在灯舟的时光实在过于美好，有些舍不得回去罢了。＂

思及昨夜的缠绵**，牧荆竟一时红晕爬上脸。

戟王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其实，他又何尝不愿意长久地待在这？

戟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要不，我们以后经常来这过夜，你觉得如何？＂

牧荆觉得有点好笑：＂那也要父王撤了你的禁令才行呀！＂

戟王怔愣了下：＂我竟将这事给忘了。＂

牧荆攀住他的臂膀，低低地撒娇：＂我饿了，该用早膳了……夫君大人。＂

戟王见她这副睁着明媚圆眼，软俏绵柔喊饿的模样，更确信自己做了对件的事。

为了夫妻和乐着想，妖娆风骚的日月堂暗谍长越，滚得越远越好。

戟王的事业线正式揭露。

戟王：害本王被误会这么久！

作者：谁让你是火葬场文的男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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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