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副堂主

黑铁琴爆炸,锦阳门前一片狼藉。

剧烈气势横扫,有若天降巨刀划过人肉筋骨,众人齐齐炸飞,五脏剧损,或有重摔在地,也有退后数十步直至撞击坚硬的木柱,方才止住滑势。

至于被黑铁尖锐的碎块刺入身子击中要害的,不少便当场毙命。

牧荆脑子里嗡嗡晕眩,恍若无数个炸药在脑子里砰然作响。

邀天之幸,她还活着。

用黑铁琴当杀器,最大的问题便是若闪躲时机没算对的话,便会是伤敌一千自损也一千的蠢招。

可在敌种我寡的情况下,牧荆也只有这招能用。当初在凌霄宫使出拟音技时,她总联想到女王蜂,只怕那时脑中对黑铁琴的记忆,已然逐渐发酵。

牧荆望向刘贵妃的位子,一只大香炉在爆炸时翻倒,炉灰撒了漫天,遮住刘贵妃的身影,牧荆一时难以看清。

牧荆又朝匍匐着的太子那边望过去,他们害怕地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这是逃跑的好机会,这群人在想什么?!趴在那等着被人宰吗?!

牧荆大喊:"太子,贵妃娘娘,快逃!"

太子低着头,眼角余光张望几眼,蓦然明白过来。

若不是戟王妃方才故意羞辱他们,强逼他们跪下,降低高度,他们便会被黑铁琴炸裂的气流与碎块波及──

如眼前的尸体与躺在地上唉唉叫的伤患一样。

太子很快便理出个头绪,逃要逃出个章法。

太子神情凛然,高声一喊:"禁军们,这场谋逆的罪魁祸首是刘贵妃,诸位被其蒙骗,不是诸位的错,若现在改邪归正,保护孤与大人们安全脱身,孤事后定不追究!"

见太子没死,背叛的禁军们,有几个当场便站不住了。听见太子这么一说,他们直接二话不说站了回去,成合围之势守住太子,将皇族围成了个铁桶。

温贵妃视线落在牧荆摇摇欲坠的身子上,朝牧荆招手,泪目道:"阿元,你伤得很重,来母妃这,一起走。"

牧荆感激地看着那张悲痛难舍的脸庞。

她好想,好想握住那双手,跟着温贵妃一起逃走。

牧荆动了动嘴唇,彷佛有话语在舌尖打转,却没法理好混乱的思绪。

她想好好活着,她想假装这只是一场恶梦。

然而那声阿元唤回牧荆的理智。

她不是师晓元,她不是戟王妃,她是顶了师晓元名号进宫卧底的星宿堂暗谍,她已经在太子与大臣们面前坦承一切。

她当不回师晓元。

她也不甘活成一道阴影。

于是牧荆摇了摇头,眼神空洞下来,连摇头的力道也相当迟缓,看着那群被她救下来的人,心里只想着,逃跑为上。

快跑!

否则她费这么大功夫是为了什么?

牧荆放声大喊:"贵妃娘娘与太子快点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刘贵妃可能伤重,也可能毫发无损,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快快逃走。

温贵妃不住地掉泪,始终不死心地挥舞着双手,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养子的心上人死在这。

然而太子捕捉到牧荆眼底的绝望,心理已明白了几分。

三皇子妃捱不住的,以三弟嫉恶如仇的性子,断不能容下一颗沙子。

更何况这远不是一颗沙子,这是……

太子默默叹了口气。

既然是星宿堂的暗谍,那便让星宿堂的人处置,无论逃跑,或被就地正法,都与他无关。

身为身负重任的储君,有多少人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为了一人的生死动摇,纵然那人是弟弟的心上人,他也不能为了她轻忽自己的性命。

于是一个念头间,太子已经下定决心,道:"走,撤!"

温贵妃哭喊:"太子,你怎能撒下你弟弟的王妃,就这么走了?"

太子略别过脸去。

温贵妃恳求的视线移到大皇子脸上,大皇子低着眉眼,声音没什么气力,道:咱们先走,待讨到援兵再来救三皇……救她。"

此时,浓白的香雾逐渐散去,众人望见雾气中一道红炽的身影,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香雾裹着细闪的白光,瞬时之间,亮晃晃地从半空里扑过来,牧荆一看便知是暗器。

牧荆出声:"快后退!"

可来不及了,暗器射中好几名禁军,最前头几个噗咚倒下。

太子见状,再不犹豫,喝令:"走!撤!快撤!"

大皇子连忙护住温贵妃,低首快步自檐下的小道退走。

温贵妃最后瞥眼牧荆,深深地看着那双似乎已恢复目力的珠眸。

温贵妃心痛如绞,太痛了。可她终归不得不退下去。

此时,日阳被乌云遮掩光芒,天色悄然暗了几分。

牧荆的脸色比冬雪还白,额头上布满汗珠,目送太子一行人安全离去后,她突然有种卸下一身重担的感觉。

彷佛下一瞬就能倒下。

爆炸之时,牧荆虽极力避开黑铁琴碎片集中飞射的方向,并以手臂守护住心肺,然而护不住的躯体,终究被气流波及,腹部的疼痛亦更加难以承受,但她无暇细看。

香雾中缓缓步出一道华丽又霸道的人影。

她背脊直挺挺,脚步沉稳,衣袖随风翻飞,竟似全不被黑铁琴的炸裂影响!

可那人丽致的眉眼已不再慈爱,换上牧荆从未在她脸上见到的神情。

纵然目力尚未全然恢复,可牧荆清看得再清楚不过。

她眼底的冷漠,她嘴角的嘲笑,她高高在上的得意。

锦阳门圭角上的狴犴石爪阴影,打在刘贵妃明艳的侧脸,形成斑斓的光影。

牧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甚至连妆容都没被橇掉一角,完好无缺!

牧荆气血一阵翻涌,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只在呼吸之间。

刘贵妃嘲笑:"如何?你拚死救了他们,到最后他们却仍然舍你而去,值得吗?何苦!"

这话恶狠狠地击中牧荆的心。

她一个脚步踉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

原来刘贵妃是故意的,故意让牧荆看见这一幕,否则她早就能动手,她袖里的暗器老早就备好。

刘贵妃这是要诛她的心。

她成功办到了。

牧荆确实动摇。

看着太子一行人被禁军簇拥保护下离开,牧荆心底略过一阵失落。

她又孤身一人。

他们是皇亲国戚,纵然遭逢此难,仍有人愿意相守,无论是为忠,或只是为了不死。

可她却又被丢弃。

她心底到底还是渴望有个人愿意为了她留下。

然而很快牧荆便清醒过来,是她选择来锦阳门救人,他们既已保下性命,她也算是得偿所愿。

是时候替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黑铁琴已经毁去,牧荆的武艺不值一提,手上只剩下鬼星的毒针能用。

毒针只剩一只,她只有一次机会。

可要让一个使暗器的高手中毒针,简直难如登天。于是,牧荆只能选择屈服,以及装傻。

她走到刘贵妃面前,恭敬地拱手:"副堂主,属下是星宿堂的人,本就不希冀太子的同情。"

刘贵妃眼里微露出一丝丝惊诧。

不过,这惊诧的情绪转瞬即逝,她睥睨的视线缓缓落在牧荆脸上。

刘贵妃嘲讽:"既然知道我是副堂主,还敢在我面前耍把戏?"

牧荆低垂着颈子,无奈:"属下不敢,合欢散只是支曲子,当承载他的琴体换成黑铁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牧荆顿了顿,而后抬起眸子,关心地问:"副堂主身子可有损?"

刘贵妃森冷的语气使人畏惧:"几片黑铁块而已,不足以伤到我。"

牧荆:"……"

武艺要高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极短时间内闪过成千上百块碎片,并在剧烈气流中稳住脚步毫无损伤?

刘贵妃冷笑:"牧荆,其实你都盘算好了吧?"

牧荆问:"副堂主何意?"

刘贵妃沉吟:"你根本没想着要留在大齐国,你想逃跑,所以你方才才在太子与百官面前承认自己是星宿堂暗谍,你明知如此一来你在宫中的路便断了,可你还是配合我,假装没认出我是谁。"

刘贵妃停下,而后一字一句地逼问:"你想逃去哪里?"

牧荆身躯僵直。

刘贵妃又俯下脸,气势压迫过来:"你能逃去哪里?"

每一个尖锐的字眼都如自天空劈下的利刃。

牧荆的心被割了一刀又一刀。

在狠戾的星宿堂副堂主手底下,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逃不开了。

看着眼前犹如蛇蝎般的中年女人,挫败的情绪全涌了上来。

原来刘贵妃都看在眼底。

看着牧荆假装回忆过往头痛,看着牧荆故意泄露身分以谋得刘贵妃的信任,看着牧荆假装作势使出拟音技,甚至看着牧荆故意逼太子下跪。

她早知牧荆已猜出她是副堂主,却仍然看着牧荆假意认娘。

牧荆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阿娘时,刘贵妃不觉得自己恶心?

其实以刘贵妃的武功,直接取太子的命有何困难。

打从一开始,刘贵妃就已经将她这只猎物牢牢握在手里。她就是要逼牧荆用黑铁琴使出所谓必杀的一技。

最终目的,便是要彻底掌握黑铁琴与合欢散的配合之道。

难怪刘贵妃如此轻易便相信她突然便想起过往,轻易地相信她对太子的记恨,相信她欲以自曝身分换取戟王的安危。

刘贵妃便这么看着她演。

牧荆还以为骗过了刘贵妃,其实却是刘贵妃骗了她。

她故意在一旁悠悠地等着,等着太子抛弃牧荆,以此狠狠践踏牧荆的心,孤立牧荆。

她连牧荆想逃走的心都窥探得清清楚楚,她早就将这一切算计在内!而自己不过是只自投罗网的小兽,自以为演技高深足以骗过她。

真是可笑。

牧荆颓然跪在地上。

她既亲手斩了戟王这条路,也被斩去逃去东海岛国的路。

前途一片黑暗。

她无计可施,生无可恋,只想一了百了。

她甚至怀疑为何刘贵妃还没取走自己性命,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于是牧荆缓缓闭上眼,苦涩地道:"副堂主,请你杀了属下。"

刘贵妃冷然,居高临下地看着绝望的牧荆。

"属下已无半分用处,请副堂主杀了我,直接给个痛快。"

离京城三里处,秋风风浪扫过松针时,松涛声灌了满耳。

两壁夹道,高耸的山影冲入云霄,举目望去尽是石砾,眼前一片荒凉。

二十六名身手高强的星宿公子,一举出笼。

二十六双杀意凛凛的眼,集中在身着银装铠甲的挺拔男人身上。

戟王长身如戟,巍然坚定,端立在山谷中,气势拔着。

当戟王利眼扫过他们时,却察觉约莫有半数星宿公子眼底隐约透着不甘愿,与不服气。

星宿堂堂主萧震素来不直接干预朝政,至多让窃听消息,把机密透漏给刘贵妃,再多,也不过是让手下暗谍杀去挡路的狗。

出动全数星宿公子,就为了宫里那个女人的阴谋?

这八成不是萧震的主意。

戟王看得出,这次任务星宿公子中有不少是被迫出山的。

此时此刻,星宿堂内部只怕不是即将土崩瓦解。

一群亡命之徒,会干出什么?

王妃现下在宫中,究竟是何处境?

她平日沉静娴雅,可一旦遇事,却总犟头犟脑,决计不会躲起来。

不只不会躲起来,还会多管闲事。

思及王妃的安危,戟王方寸微乱,心跳不稳,分神了下。

他怎么就忘记叮嘱她遇事快跑,千万别多管闲事?他怎么就没想着要带她一起祭神,竟把她留在宫中与刘贵妃共处?

他竟然疏忽至此!

临别前她脸上的笑容,甜美中透着柔弱,那时他瞧着瞧着,心里竟涌出一丝轻微的疼痛,是因为太过幸福,而生出别样的疼痛。

然而此刻……

戟王神情晦暗。

为首的昴星与戟王平静对视数眼后,戏谑道:"秦子夜,你躲在皇宫里当了这么久的龟孙子,今日总算逮着你出宫。"

日月堂堂主的本尊,他们也是不多日前方才知晓。

往昔星宿堂费了许多功夫,却始终未能揭破。直到戟王行动自由,重获兵权,亲自在宫外杀戮星宿堂暗谍,他们才恍然大悟。

日月堂堂主,竟是在宫中看似最无用的三皇子!

就没见过藏这么深的龟孙子!

听见龟孙子三个字,戟王歛下心神,唇角微勾,不以为意。

然而锋锐的脸庞却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肃杀,使他的笑意仅仅是表象的冷静。

犹如冬日艳阳底下的薄冰层,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光耀夺目,可一脚踩入便会破裂,被底下无尽的冰冷给吞噬。

戟王笑着道:"本王出宫是为了祭神,可不是为了拿下你们的人头。"

昴星取下腰间厚沉沉的铜镟子,吐出薄薄的一句:"是谁的人头被拿下,还是两说──

"动手!"

余下二十五名星宿公子,举起刀棍鞭锤,狠狠挑开了打,迅速交起锋来。

几乎是在昴星喊出动手二字同时,戟王便已抽出腰间配剑。

刷地一声,剑光即闪,戟王手上的利剑剑鞘脱去,那剑跳将出来,映着稀薄的日光,戾气扎心,明光逼眼。

戟王单手提剑,身手很是了得。

刃薄尖利,削铁无声的剑身扫起剑势,卷起一阵狂风,残沙走石掩了个大空。一时之间,电卷星飞,山谷峭壁被撼动。

交锋一阵,禁军统领举起手。后头的弓箭侍卫原已摆好阵形,就等着距离恰当时出箭。

手势挥下,哧得巨响,百来箭齐刷刷地从戟王身后射了出去。

第二次。

第三次。

箭势齐发。

然而星宿公子们各个都不吃素,身闪俐落,使出绝佳轻功,箭簇从肩臂疾速擦过,划破衣服,没造成半分伤害。

眼见箭簇数量将见底,禁军统领毅然决然挥手,让三分之一的禁军蜂拥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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