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苍龙,即人间的青龙。
几乎每座大县城,俱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道城门,分别崁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只要是人间有的,天上必定有,因而天上城池亦有青龙盘据于东。
然而诡谲神秘的算命仙口中所谓的东方苍龙,指的会是临仙城的青龙门吗?
大火星是天边苍龙之心,若"心"意味着中央,那么青龙门中央是否藏着什么玄机?
亦或是,大齐东边有哪座城池与青龙有关?像是青龙城什么的?
两个时辰过去了,牧荆仍是苦恼着,参不透就是参不透。
不过杜玄甫拿下定陵城,用的是损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尚需一些时日恢复元气,总归不会于近日进攻临仙城。
牧荆便先暂时搁置谜题,与也青城与糜爪冬雾里看灯,赏花,看四方商贾带来的奇货珍宝。
糜爪冬心情甚佳。
青龙门的商贾如织,勾起糜爪冬往昔初访大齐京城的回忆,那时候的朝廷特意设宴,由皇帝亲自盛情款待,百官眼巴巴地,只差没跪下来求他跟大齐做生意了!
当真是他人生的巅峰呀!
于是他玩笑道:"我看其他城门空荡荡的,唯独我们所在的青龙门热闹非凡,莫不是因为我的到访,商贾们刻意齐聚在此?"
牧荆一噎,懒得反驳:"兄长说是便是吧!"
糜爪冬笑着摸摸牧荆的发,厚实的大手一压,力道控制不得宜,将牧荆发丝撩得乱蓬蓬。
牧荆跺脚,忿忿地瞪着他!
糜爪冬面上爽朗笑容更盛,伸出指头捏捏她的脸颊,行止亲昵得很。
他是孤儿之身,儿时被也如姜收养纳为义子,与她母女俩并没有血缘之亲,与牧荆相处的时日仅仅数年。
不过这个妹妹很得他的欢心,初到岛上之时,她尚未经历日晒,雪肤如粉搓云,直发若黑绸,还弹得一手好曲,与岛上女子很不一样。
这时,也青城留心到牧荆腰间的玉佩,好奇地问:"哪来的新玉佩?"
牧荆便一五一十将算命仙的一番话道来,顺道悉数陈明对杜玄兵阵的疑惑。
糜爪冬奇道:"照你这么说,只要搞懂杜玄各个兵阵对应的事物,便能猜到他将率先攻打何处?"
牧荆:"不错。"
糜爪冬露出不解的神情:"还真是无聊,打便打,直接点,何必故弄玄虚!唬谁呢?!"
牧荆耸肩:"八成是为了唬他的信徒,穷苦百姓们身在绝处之时,忽然天降一名懂卦星弄阵谪仙似的男子,自当将他视作天上神仙,俯首称臣,对他无有不从,连性命也奉上。"
糜爪冬深深地看着牧荆,过了一会,忽而心疼地道:"还真是难为你了。"
牧荆一愣。
不大明白糜爪冬的意思,正要开口问时,也如城神情古怪,盯着玉佩看。
关于毒药之事,牧荆打算隐瞒到底,连小姨也不能透露,于是她便略有紧张地问:"怎么了?这玉佩有问题?"
也青城:"看这上面的图样,有些杜玄船首的螭吻兽,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人不过凭着你一个火字,便猜中你心中所想,莫不是杜玄的属下?"
牧荆不以为然:"不,杜玄的嗤吻兽乃龙身鱼尾,可这只只有龙身,没有鱼尾。"
也青城再瞄过去一眼:"那倒是。"
其实越是细看,牧荆便越觉得面熟。很是难得的龙形,细小的龙头趴在地上,肥硕的龙尾翘得半天高,几乎可说是首尾倒立,而四爪死死蜷缩着,好似正紧抓着什么。
彷佛在儿时在开陈曾几次瞥过这道图样,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既不是宫中皇族用的神武威摄的龙,也不是水里吐珠的水龙,总之是她不曾在外头行走见过的龙。
如此稀罕的图样,必定有玄机。
思绪至此,牧荆不禁猜测,此人应当与她有着不大不小的渊源,否则怎么会将玉佩交给她?
当过暗谍深刻于骨子的直觉告诉她,算命仙半买半送这枚玉佩,为的不只是下毒,更是要唤起她某部分的回忆,甚至是泄漏某个秘密。而这秘密,兴许与大火星有关?
又或是,要引牧荆入瓮?
真是有意思。
一个爱出谜题的人,遇上一个爱解谜的人,不用等人来推她一把,她其实已经半身入瓮了。
眼下唯一的线索唯有龙身图样,牧荆便盘算着找谁来问问比较快。
戟王掌握日月堂一概余朝堂与江湖搜得的机密,找他最方便了。
可他昨夜被她气得掀袍而去,只怕这会压根不愿见她。就算见了,也绝对没有好脸色,他这人虽生得艳美明炽,然而生起气的时候,墨眸有若千年寒冰,刀削的颜线绷得似一触即割。
在他气消之前,她最好离他远远的,以保身心平安。
转眼间,牧荆与也糜二人闲逛街市,经过街角茶坊,油饼店,卖珍玩的,卖书画的,以及更多卖甜食的,诸如蜜煎雕花糖苏之类的,最后来到一处贩售绡帐纱帘的小店铺。
牧荆停了下来,假装对布料很感兴趣。
金丝银线,帘幕荡晃,牧荆顿了顿脚步,让五六片帘幕替她掩护,她伸出纤指,指尖颤抖地划过一帘半透明的绛纱,搁在那轻盈薄透之上,静静地等着。
等着毒药药效发作全身袭来,猛烈捣击她的五脏六腑。
她本以为能撑到返回驿站,独自在屋内承受,不让任何人知晓。可没曾想不过才刚发作,痛意竟如此烧灼,体内若有火舌炽烈地焚着,间不容发。
这还只是初始而已,焚夜毒一旦发作,不狠狠痛个数个时辰,不会罢休。
能将黑夜焚烧殆尽的火焰,烧在人身,直若火鞭一样难忍。
牧荆咬紧牙根,勉强站立,额上尽是热汗,恍惚间她看见绛纱上头现出一道黑影。
是个男人,身材高大的贵公子,就矗立在绛纱的另一面,安静沉默,似是在无声凝望她倒映在帘子上的身影。
垂束着的发,侧脸鼻子高挺,半掩的薄唇是微张着的,他手腕上的玉珠随着主人缓缓移动而轻轻相碰,清脆的碰撞声传入牧荆耳轮时,她的血液也似乎被注入了冰凉。
男子的指影逐渐往牧荆的指靠了过来,看似也与牧荆一样,正在感觉布料的质地。
可牧荆却有种错觉,他真正想碰触的,其实是她。
也许是毒药瘫痪她的意志,与他指尖相缠的欲念,竟压抑不住,跃上心头。
可就在一软一轫的两指相触燃电的一瞬,牧荆蓦然缩回手。
东风夜吹,拂起了层层绛纱,漫天微芒闪烁,牧荆瞥见那人织金锦袍袍底颤动了下。
之后,他亦撤回了掌,长身挺立。
两人便这么隔着一道纱帐对立,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容貌。
那人阳刚灼热的鼻息穿过薄帐,胸膛在牧荆头上剧烈起伏着,气味犹若松针下的凝露。
过于好闻,极为熟悉,化成灰也忘不了的味道。
在非烟非雾的花帘深处,牧荆缓缓闭上眼。
享受这片刻,无关身分,隐密又刺激的亲昵,与气味的包裹。
芳菲皆尽,唯眼前男人独艳。
吊窗花竹下,他们两只是在街头偶遇,被指尖下的柔滑吸引而不意相触的游人。
他跟在后面多久了?他们的谈话都被他听了去吗?他应是气消了吧!方才他的指影带着一股怅然犹豫的意味,他在害怕什么?
亦或是期待什么?
是了,他看见一道很像王妃的影子,他想扯下帘幕,可又承受不了拉下那一瞬的失望。
他看似撤回了,可垂着的手掌紧紧攥着,似在苦苦忍着,极为耐心地等着。
疼痛刺醒了牧荆,她想起她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与他指尖相缠,而是为了她自己。
总归这毒就是牧荆为了骗过戟王而自染的,她便干脆不隐瞒了。
喉咙已被体内灼火烧干,痛苦难言,她虚弱地挤出两个字:"救我……"
那一瞬间,帘幕被用力撕下,戟王霍然现出身影,神色凌厉,嗓音沉厉。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痛?"
"全身痛,很痛。"
牧荆摇摇欲坠,思绪涣散,眼神模糊,眼看就要倒下。
戟王上前一迈,有力的大掌扶住她的腰:"你发烧了。"
又见她脸颊异常嫣红,眼尾红绡似血,戟王大惊:"不对,你中毒了!"
戟王大声朝身侧喝:"给本王备轿,动作快!"
戟王的人马很快便清空街道,原本闹哄哄的街市顿时空荡荡,少船主中毒的消息立即散出去,临仙城四方日月堂的暗谍全数出动,城门封锁,不许再有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戟王勒令:"给本王查,速查谁有焚夜毒,竟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伤人!"
他锋利的黑眸扫过躲在四周廊檐下窥视的百姓,一时之间,被他目光逼视过的人,无不默声低下头,不敢与戟王对望。
太过盛气凌人的矜贵男子,眸光如刃,不过那么一眼,就一眼,便几乎会使人喘不过气来。
丁龄:"殿下,若逮到下毒的凶手,该如何处置?"
戟王抬眼,眸底暴雨欲来,薄如刃的唇一字一顿地吐出:"还用问?当然是杀了!"
同时间轿撵火速来到戟王面前,戟王打横抱起牧荆,厉喊:"用最快的速度回去驿站,速请柳大人!"
长腿匆忙跃上马车,戟王将她安放于隐囊上,自怀中掏出一只银盒,取出里头的药丸,轻捏牧荆的颊肉,让她自然张口,将药丸投入她口中。
牧荆尚有一丝意识,不明所以地迎上他心痛如绞的视线。
"吞下去,这会让你舒服些。"
牧荆松开喉咙,让药丸滚入腹里,体内烧灼确实略有缓解,可仍不住地蜷缩发抖。
戟王掀扯车帘,允外头的寒风吹入,之后,他略微拉开她的衣襟,帮助她散去毒热。
牧荆想推开他,可力气已尽数被卸,只能任他处置。所幸脖颈之处与肩膀并无疤痕,牧荆便随他去了。
昏昏沉沉之中,马车已返回驿站。
戟王抱着她下车,驿站里的官员与奴仆们目瞪口呆,望着这位平日脸上总分明写着生人勿近的三皇子,竟紧紧抱着少船主,而少船主衣衫不大齐整……
这两人是……怎么了?
"都给本王让开!"
看热闹的人们一听纷纷心惊胆跳,迅速让了道。
进屋之前,戟王一脚将门口炭火炉踹入雪中,泛着金光的火丝瞬时转为灰烬。
一面朝身侧仆妇严厉吩咐:"将屋中的炭火全灭光,去外头装雪,少船主需浸泡在雪中,快!"
从头至尾,戟王都抱着她,寸步不离。
两人便一同坐在浴池中,几名仆妇将成堆雪粒徐徐倒入,不过片刻,牧荆半身被雪块裹着,衣衫渐湿,肤色透出。
仆妇们低垂着头,可眼角余光不住瞄向戟王。这幅景况实在是太骇人了,平日看着威严端肃,与任何女子都维持七分距离的的三殿下,竟一反常态,不顾他人眼光,与少船主在浴池**浴……
不对,是一同泡雪!
只见虚弱的少船主面上赤红逐渐消退,可戟王殿下面色却苍白不少。正常人泡在雪里,不免冻到打哆嗦,可戟王却不顾己身,全副心神都放在少船主身上。
主子幽暗的心思自然是不能允许被窥探的,仆妇们默默退下。
此时牧荆精神已恢复不少,四肢却仍是无力,便假意闭眸,安静地观察戟王的反应。
他眸中有昭然若揭的担忧,也有全不掩饰的愤怒,他一见她体肤红烫,便立刻判断出是焚夜毒,之后照拂她,喂她吃药,处处替她设想。
这般的在意,这般的紧张,牧荆不得不说,她的心被动摇了。
她忽然听得戟王以沉痛低哑的嗓音,自言自问。
"你为什么会中了焚夜毒?为什么被北境杀手盯上?"
焚夜毒乃北境一只杀手世家秘用的毒药,专门拿来逼供用,是以毒不致死,可中毒的人会痛苦地像被十万只火蚁啃咬五脏,恨不得将指头钻入筋骨中,皮肤抓到溃烂,心志软弱的当场直接寻死。
戟王让程女官进来,后者被眼前的景况震摄坏了──
主子与少船主浑身被雪浸湿,和衣共浴。
少船主像朵被打落湖水中的花,嫣红的脸,赤红的衣,浮雪红蕊。
这般花容艳姿,有几个男人抵挡的了?
可主子似是一心挂念她的伤势,神色晦暗,陷入沉思,俊朗的眉目并无半分心猿意马。
程女官放下心来。
戟王:"去查一下,少船主中毒前,见过那些人,遇过哪些事。焚夜毒需费时数个时辰才发作,她定是在青龙门驻足前便中毒了。"
程女官:"是。"
就算将贼人碎尸万段也不够解他的气,于是戟王又下了道命令。
"传本王的令,让临仙城城主警醒些,竟让北境杀手堂皇入城,再有同样情事,本王一定上书老头子,把他从城主之位拽下来!"
程女官口中称喏,心底却对戟王惊天动地的愤怒感到不安。
"殿下,你的脸色苍白,要不要让属下在此陪少船主,你先去休息?"
戟王神色不豫,厉挑眼尾,看了过去:"程女官,你最近是怎么了?三番两次对本王的决定置喙?"
程女官低声:"殿下,属下只是关心您的身体,担心您着凉。"
戟王的口气极其冷淡,可里头有绝对撼动不得的原则。
"本王的身体轮不到你来操心,我看中你的是你的才干,而不是你别有企图的关心,别忘了你的身分。"
听此程女官心荡若孤枝,在风中冷不丁飘零,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他是那么坚不可摧,三年多来没有任何女子能进去他的心。他总是将所有男女间的分寸都拎的干干净净,可为何他对少船主却网开一面,为什么独独对她……
戟王兀自打断程女官的自怜:"去帮本王挑几个武功最高的女护卫,本王要撤掉少船主身边的护卫,不中用的,不配留在她身边。"
面对这强横霸道的戟王,程女官只能唯命是从,再不着痕迹地退下。
少顷,浴间只剩下戟王与牧荆。
戟王端详牧荆的神色,红焰退了七八分,她应是缓和了下来,神情柔和不少,不似片刻前的纠疼。
幽深的眸光往下一扫,一个念头又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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