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是非曲直已然无人在意,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镇国公府欺压平民,皇太女殿下无视公道袖手旁观。
鸾驾里,李凭璋无奈地捏着眉心。
“严查。”她吩咐,然后命人为这妇人收尸。
次日,就有御史在早朝上弹劾此事,指着镇国公和储君长篇大论唾沫横飞地要求圣上严惩。
镇国公上了年纪,行动迟缓,闻言抬了抬微垂着松垮的眼皮,而后举着象牙笏跨步出来,对圣上说:“殿下已经命人去查了,若有此事,微臣必定严惩不怠!”
下了朝,镇国公和储君站在太极殿外,镇国公负手望着宫外的方向,说:“要变天了。”
李凭璋也说:“是,要变天了。”
是夜风雨大作,李凭璋亲临大理寺听审,然后为那妇人一家置办墓地寿材好生安葬。
六月十,储君外家旁系强占民田的案子证据确凿,依大祁律例判了镇国公那个旁系侄孙五十廷杖,另因治家不严,罚了镇国公半年俸禄,储君受了这事牵连,再一次告病,原定入主尚书省的事也搁置。
宰相冯微安带着人抬了两箱折子,亲自登门探望,请储君参政,帖子递进去,得知储君病得严重,暂时不见客。
冯微安又那么走了,却留下两筐折子。
小人猖狂如斯。
后院里,本该在养病的李凭璋无聊把玩着几支箭,听十一说冯微安走了,起身道:“走,出宫。”
音阁今日没什么客人,李凭璋依旧走暗门上二楼,刚坐下,还没开始问话,忽然楼下传来打斗声,十一将手放在要上戒备起来,李凭璋起身侧耳,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十一也听出来了,询问地看向李凭璋:“殿下,是沈赫。”
赶出去几个字还没开口,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官兵围满了音阁外,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门被推开,十一当即横在门口以防门外的人伤到李凭璋,却见沈赫推开门看清屋内之人,之后怔愣在了原地。
据说圣上原本要留沈赫在金吾卫,金吾卫属京兆府管辖,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储君娘舅,基本可以等同将沈赫调给储君栽培,可是储君似乎对沈赫颇有成见,听说是因为沈赫的出身,还有战场上用兵狠戾。
因此,一夕之间,沈赫的前程从天子近臣落得个剿匪将军。
江南西道有个鸡毛的匪。
宋至明再三安慰沈赫这只是暂时的:“圣上有意提携你,殿下也并非目光短浅之人,不会叫你埋没在江南的。”
沈赫一脑门官司地去到长安城里最大的情报交易处音阁询问自己的悬赏有没有下文,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来长安十日,沈赫已经快将长安城翻个遍,太平寺也去了好几趟,找那个叫做阿瑛的女子,最终结果都是杳无音讯。
音阁做的是不讲律法的生意,长安黑市都说这地方无所不知,现在看来,倒也没那么神乎其技。
或者说,内有乾坤呢?沈赫听着伙计对自己连番的敷衍,心想。
起初音阁问他有没有那位姑娘的画像,沈赫找了书局最善画人物的画师,对方问他那位姑娘有何特征,他说不清楚,只记得阿瑛身量清瘦,眼眸极亮。
他与阿瑛仅一面之缘,阿瑛死在他怀里,脸上沾满血污,沈赫亲眼看着那双很亮的眼眸一点点变得黯淡。
那是崇文三十七年,祁国覆灭——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这一世,害得祁国的冯党依旧蠢蠢欲动,但是没像上一世那样起兵谋反,祁国如今表面上还算风平浪静。
上辈子也没出现过这个号称无所不知的音阁。
因果相连,既然不一样了,其中必有缘故。
从音阁出来,沈赫对着头顶青天看了看。
音阁后街的暗门悄悄开了又关,掌柜的亲自去迎音阁背后真正的主人李凭璋。
房间里早备好了茶点和一箱账本,是安插在冯微安门下的暗线九死一生抄来的,李凭璋进门落座,拿起一本来仔细翻阅,等她看完,掌柜的禀报:“并无异常。”
李凭璋眉心稍蹙。
不可能。
冯微安那老狐狸藏得太深,兴许已经打草惊蛇了。
“先不查了,按兵不动。”想了想,李凭璋说。
“是。”掌柜的交代了几句近期查到的有关冯党窝藏私兵的情报,紧接着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李凭璋看着他:“怎么了,说。”
掌柜的说:“那位沈大人又来过了。”
李凭璋看他一眼,掌柜的继续说:“昨日,靖王世子设宴,请了沈赫和吏部侍郎。”
沈赫升迁不成,转投了冯党。
此前沈赫有猜测,这个前世从未出现过的音阁,或许与见多识广的阿瑛有关,可,如今阿瑛身边这人,若他没记错,似乎是储君李凭璋的近侍?
储君李凭璋。
阿瑛。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沈赫耳边轰鸣,反应了许久,见风十一身后女子眸光冷冽地看着自己。
阿瑛入梦总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往往是一棵桃花树,可是那双眼睛染上滚烫鲜血的样子,午夜梦回,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细细看了半晌,沈赫才不得不相信,前世陪自己颠沛流离十年的阿瑛就是眼前这个传闻中体弱无能的储君李凭璋。
是也,否则,谁家平民女子能有那般见识?
他找了阿瑛两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是如此,说得通了。
犹记得阿瑛死在太平寺外那日,他杀了追杀阿瑛的叛军,然后将叛军头颅垒在阿瑛墓前,做祭品,那夜鬼魅入梦,阿瑛是如何说的?
她唯唯诺诺,像寻常人家胆怯内向的女儿家:“能否……能否将我墓碑前的人头拿开……我有些害怕。”
再想到永安坊外冷冷清清一句“不必留活口”。
难怪自己登基之后就消失不见,他的阿瑛,原是另有所图。
沈赫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来,无视风十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步步逼近:“我早该想到,阿瑛,你我可是许久未见了。”
话里带着些怀缅,李凭璋却无心跟他叙旧,睨他一眼,冷声道:“放肆。”
风十一闻言,直将软剑逼进沈赫脖颈皮肉间,却见沈赫面上纹丝不动,依然含笑望着自己身后的殿下,带着几分阴鸷,再一次怨念不消地开口:“阿瑛可是绝情,竟一点都不顾念旧情呢。”
楼下传来官兵连摔带打的搜查声,若叫旁人知晓音阁背后之人竟是储君李凭璋,恐要打草惊蛇。
这些人很显然是沈赫引来的,沈赫果真跟冯微安蛇鼠一窝去了。
李凭璋无甚惊讶,对十一说:“速战速决。”
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风十一当机立断出手,跟沈赫缠斗起来,另有暗卫出现,揽过李凭璋的腰,翻身从窗户离开。
风十一得令下了死手,沈赫招架间,居然还敢分心去看那暗卫落在李凭璋腰间的手。
想剁。
软剑穿过耳畔,沈赫反应极快地侧身,一束头发慢悠悠落地——若他反应再慢,落地的大约就不止是头发了。
真是心狠手辣。
见主子安然脱身,风十一也很迅速地夺窗而逃。
回到东宫,该到吃药的时间,李凭璋进门就被堵了个正着,捏着鼻子别过脸,被侍女哄着趁热喝。
风十一笑了下,很轻快地走过去复命。
李凭璋趁机推开面前药碗,问:“杀了?”
风十一摇摇头。
李凭璋觉得可惜。
当晚,东宫巡逻的侍卫加了一队,可还是有宵小夜探东宫。
沈赫这厮比起前世,武艺更加精进。
沈赫到时,李凭璋并未就寝,而是在书案前翻阅卷宗。
沈赫如同到了自家府邸,大摇大摆走过去,侧目看了眼,卷右明晃晃两个大字:沈赫。
紧接着是自己出身生平事迹。
沈赫心情甚好,极其嚣张地附身过去,圈住储君锦袍下纤弱的腰肢,耳鬓厮磨极其亲昵道:“阿瑛在查我?”
沈赫这人生平简短单调,上辈子就知道了个清楚,其实没什么好查的。
李凭璋语调平静:“放肆。”
沈赫轻嗤,挑着李凭璋下颌与她四目相对,见她未恼,越发得寸进尺:“如何才是放肆?我与阿瑛早已成婚,只阿瑛不怜惜我,明知道我寻你寻得辛苦,不告诉我便罢了,还要躲着我,命人杀我?”
成婚?什么浑话。李凭璋撂下卷宗,挑眉瞧着沈赫,问:“可知门外有多少暗卫等着一拥而上?”
沈赫笑而不答,带着几分隐而不发反问李凭璋:“阿瑛,前世你为我出谋划策几次力挽狂澜,竟全因你是祁国储君。”
李凭璋反问:“不然呢?”
若非自己死于乱军之手无法收复四海,何至于依靠沈赫?可沈赫也并非可靠之人,看他后来行事,天下落入他手,是百姓和朝臣的不幸。
沈赫冷了脸,眼中仿佛淬了毒,盯了李凭璋片刻,恨意横生,忽而又笑:“我夺来的天下,原来,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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