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澈与徐澄照眼前豁然展开一个恢弘的多层空间。四面八方都是层层叠叠的书架，一直延伸到天顶，天窗外，蓝紫色的星空清晰可见。
室内四角的柱子上盘着巨龙，不少红木长梯靠在墙上，底下许多空着的座椅，中央巨大的落地烛台上，数十支黄烛静静燃烧。
烛光映照下，一位紫黑袍男子盘腿坐在地上，手持一本翻开的书卷。面前的幼童两手背在身后，垂头站着，身旁的书册堆积得比他小小的身影还要高。
月光从天顶泄下，照亮了男子半边身形，那张与徐澄照极为相似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温澈道：“你果然很像你父亲。”
小徐澄照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爹爹……照儿不想背了……”
颜斐声音平淡：“不背就不准吃饭。明日爹爹带娘亲和哥哥去放风筝，不带你去。”
“可是……”小徐澄照抬起泪眼汪汪的小脸。
“哭不管用。”颜斐抬起袖子替他擦泪，将他小脸蹭得通红，“今日背不完这卷，不准睡觉。”
他将小徐澄照揽入怀中，一手环抱着，一手指点书页。小徐澄照两手捧着厚重的剑谱，一字一句地跟着念诵。
“开魂试炼之后，颜氏禁止我入宗修炼。”徐澄照道，“父亲只得在入夜之后，偷偷带我去藏书阁背诵剑谱心法。”
“爹爹，照儿口渴了……”背诵片刻后，小徐澄照眼巴巴地望着颜斐。
颜斐捏了捏他的脸，将他放下：“先背着，爹爹去打水。”
颜斐离去不久，藏书阁偏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推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温澈吓了一跳：“完了，被发现了……”
徐澄照淡淡道：“嗯，之后确被发现了。”
“之后？”温澈正疑惑间，见到一男一女两名十来岁的颜氏弟子走来。少年正是徐澄照的兄长颜寄凡，身旁跟着个提着点心篮子的秀丽少女。
“父亲带我在藏书阁背书之时，兄长常来送吃食。”徐澄照看了温澈一眼，“那小姑娘总跟着他，兄长自幼就很喜欢她。”
“那你喜欢么？”温澈随口问道。
见他问得漫不经心，徐澄照莫名恼火，冷声道：“若我说喜欢呢？”
温澈皱眉：“啊……那你岂不是要跟你兄长抢……”
徐澄照一把掐住他的脸颊，将他脸上的肉用力提起一块，咬牙道：“我、不、喜、欢。”
“啊啊啊！放手！捏肿了！”温澈两手并用，扯开他的手。
那厢的小徐澄照吃得一脸满足，用袖子蹭干净了嘴角。送完吃食的二人离开后不久，颜斐取水归来，望着地上掉落的碎屑，他默不作声地递过竹筒。
小徐澄照捧着竹筒咕咚咕咚喝着，听见父亲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若明晚你哥哥再来，我便打断他的腿。”
“啪！”
竹筒应声落地。
小徐澄照浑身发抖，眼睛通红地哽咽道：“不要……不要打断哥哥的腿……”
颜斐捡起竹筒，挥手清理完痕迹，又施法让那些书册飞回书架，这才蹲了下来。他将小徐澄照两只小手包在掌心，温声道：“爹爹说过，带你来这里背书，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若是哥哥给你送东西吃，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呢？”
小徐澄照噘着嘴，委屈地小声开口：“那不背书了……照儿不来这里了……照儿没有哥哥聪明，照儿背不明白……”
颜斐握紧小徐澄照的双手：“照儿非常聪明，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连爹爹都羡慕的。”他环视一圈，目光从那些高高的书架上扫过，轻叹一声：“是爹爹太为难你了……唉……”
“爹爹不要叹气，”小徐澄照急忙摇头，“照儿会好好背的……可是……”他困惑地眨眨眼睛，“照儿不明白，背这些有什么用呢？”
颜斐温柔地抚过他的发顶：“等照儿长大了就明白了。”
小徐澄照点点头，神情似懂非懂。温澈转脸看向徐澄照，正对上了他深邃的目光：“如今，我的确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们照儿真是长大了呢。”温澈微笑道。
徐澄照面色一沉，回忆的景象瞬间消散。温澈挑眉道：“这洄梦之术你倒是运用自如了……不过，你说的第二次失控是什么时候？”
“那是我最后一次进颜氏藏书阁。”
记忆中的颜斐将最后一册典籍归位，牵起小徐澄照的手：“流岚剑十二章诀照儿都已全背完了，明日爹爹带你去放风筝。”
“好耶！”小徐澄照欢欣雀跃。
突然，门外火光闪动，厉喝声传来：“何人深夜在此？！”
小徐澄照吓得躲到父亲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腿，只露出半张小脸。
藏书阁大门洞开，紫袍人提着灯笼踏入，看清颜斐后讥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颜大少爷。莫非是尊夫人身体欠恙，倒有闲情在此夜读？”
温澈厌恶地皱眉：“这人嘴脸真叫人作呕。”
“那人叫颜青平，是……”徐澄照顿了一下，“不知道什么真人的徒弟，一直嫉恨我父亲。父亲都是算准巡夜结束才带我去藏书阁，不知他为何又回来了。”
颜斐对颜青平的挑衅充耳不闻，牵着小徐澄照就要离开。
“摆什么臭架子！”颜青平恼怒地喊道，“不过仗着是掌门之子，你跟山下女人生的废物——”
话音戛然而止。颜斐的拳头突然抵到他眼前，惊得他踉跄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夜露深重，蚊虫多。”颜斐摊开手掌，一只小黑虫静静躺在掌心。他轻拍小徐澄照的头，“照儿，回家。”
小徐澄照正要跟上，却被颜青平一把揪住头发。
“啊！”
“啊！”
小徐澄照和回忆外的温澈同时惊呼。小徐澄照被迫仰着头，痛得眼泪汪汪。
“你这野种也配来——”
颜青平话未说完，吐出一口血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了盘龙柱子。温澈听着那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颜斐收掌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道：“舌头若还想要，就管好你的嘴。”他抱起小儿子，轻抚他被扯疼的发丝往外走去。
颜青平捂着胸口嘶吼：“有贼！抓贼啊！”
寂静的宅院瞬间灯火通明。很快，一众颜氏弟子赶到藏书阁。为首的环视四周：“贼人在哪？”
颜青平抹去嘴角血沫，指着小徐澄照厉声道：“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本就不该踏进颜氏宗门半步！如今擅闯藏书阁，不是贼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颜氏父子。小徐澄照蜷缩在父亲怀中，惊恐地环视四周，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泛起诡异的红晕。
温澈心疼道：“你那时候，一定很害怕吧？”
“嗯。”徐澄照点头，“不过那时的感受，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颜青平咄咄逼人：“颜斐，你还有何话说？”
颜斐将儿子护得更紧：“明日我会亲自去找掌门……”
“掌门是你亲爹，当然包庇你！”颜青平高声打断，突然拽住小徐澄照的手臂，“按规矩，贼人必须当场拿下！”
“放手！”颜斐厉喝。
“给我按住他！”颜青平招呼同门师兄弟。
颜斐并不占理，不便与同门动手，却也不肯交出幼子，只得紧紧拉着他的小手。
双方僵持间，小徐澄照痛呼出声：“好痛……”
颜斐立刻松了手，颜青平趁机一掌重重击中他后背。
“噗——”
毫无防备的颜斐踉跄数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小徐澄照呆立在原地，血色纹路瞬间如藤蔓般爬满全身。
“为什么要伤害我的爹爹？”
五岁的幼童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双手一振竟将两名成年修士掼倒在地，二人胸口着地，口中吐出鲜血。骨骼碎裂声中，小徐澄照缓步走向颜青平。
冰冷的小手扣住颜青平手腕，鲜血喷溅的刹那，小徐澄照仰起染血的小脸，歪头又问：“为什么？”
断手坠地的闷响让全场陷入死寂。颜青平呆滞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断腕，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徐澄照动作快得惊人，一个飞踢将颜青平踹翻在地，利爪直取心口——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颜斐从后抱起。
“照儿不怕，爹爹没事……”
小徐澄照在父亲怀中疯狂挣扎，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突然转身狠狠咬住颜斐肩膀，十指深深刺入后背。紫色衣袍瞬间被鲜血浸透，染成一片深黑。
温澈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红。
颜斐强忍剧痛，蹲跪在小徐澄照身前，将小小的孩子紧紧揽在怀中，轻声道：“照儿不要害怕……是爹爹不好……让照儿受委屈了……”
渐渐地，小徐澄照眼中的赤红褪去。他茫然松口，盯着自己染血的小手看了半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小徐澄照伏在父亲肩头哭到抽搐，而回忆外的徐澄照始终面无表情。
过往的画面散去，他伸手拭去温澈脸上的泪痕：“自那之后，我便被关进了颜氏地牢。”
温澈推开他的手，拽过他的衣袖脸上蹭了一把：“你第三次失控……是不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猜也是因为那一次，你才被送到了歌山……”
徐澄照沉默良久，轻声道：“她当年去地牢看我……被守卫欺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