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竹山。

这是毗邻玄清宗的一座山峰，地处天柱山脉中，飞禽走兽种类奇多，物资矿藏丰富，是许多宗门弟子出门历练的第一选择。

清溪潺潺，一身灰蓝道衣的少年右脚蹬着石头，另一条长腿跨过溪水，俯身掬一捧溪水泼在脸上。

水珠四溅，少年抬起一张清隽如玉的脸，眉峰挂着水珠，堪称昳丽。

此处无人，不必言笑晏晏，恢复了漠然神色的谢无痕，眼眸幽深。

他就着脚下的石头坐下，静静看着斑驳血迹被溪水冲走。

一个时辰前，他在宗门发放任务的星罗堂，一连接取了三个任务。并且都是筑基期才适合做的玄阶任务，惊得值班弟子目瞪口呆，向他反复确认没有弄错。

垂眸扫向脚边的一堆战利品。

珍贵的凝心草、血枯藤挤挤挨挨堆作一团。谢无痕捡起一根凝心草在指尖摩挲，略数了数数量，眉目稍霁。

这些材料，刚好攒够炼丹课和剑术课的积分。

若是接取炼气弟子做的黄阶任务，怕是要等上两天才能凑够积分。

他不想等。

至于超出修为能力所带来的致命风险，有人为他兜底——拿他当做圣药的谢沧，在他身上下了不知几层禁制和保险，怎会轻易放任一个完美的血奴死掉。

少年眼睫散漫地扇了扇，俊逸的眼尾弯折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瞬息间又恢复了漠然，面上不辨悲喜。

既然有人兜底，那他自然敞开了造。全然当这具身躯不是自己的，硬以炼气初期的修为，扛过了这山林里各种凶狠野兽攻击，换了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血水混入溪流，向远处蔓延。

清冽见底的水流中，逐渐引来一些形状各异的水虫，吞噬着晕开的血水。数息之间，晕成淡红的溪水恢复清澈，挤成一团的水虫犹觉不过瘾。

谢无痕手肘撑在一旁的石头，以手支腮，专注看着。

似乎想到什么，他用匕首沿着手臂上的伤口划开加深，血液成股涌出，他甩了甩手，殷红血滴飞溅到溪流和周围土地上。

一股不知名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散，无数飞虫走昆循着气味一股脑涌来。

飞虫多到近乎漫天飞舞，谢无痕眼尖瞧见一群翠色羽翅的大蜂，找准时机扔出一物。

那物迎风见长，骤然张成一面灵力网，准准将空中飞昆罩入。碧绿大蜂也在其中。

谢无痕捏起一只凑到眼前，飞蜂被灵力网束缚得动弹不得，仍凶狠地用蜂刺刺他的指尖，他面色淡淡碾碎。化作一点绿莹莹的汁液。

碧血鬼蜂。

一种珍罕难寻、可入药的三级妖兽材料。

他在任务单上看到了有炼丹宗师高价求此蜂，但因为这种蜂虫惯于隐居，栖处难寻，少有人能找到，因此格外稀罕珍贵。

用自己的血做引，竟有此意外收获。

少年垂下眼，给受伤的手掌一圈圈缠上纱布。蓦地，胸腹仿佛被人重锤一般剧痛，猛地一口血喷出。

谢无痕按住胸口。

知道是谢沧在召唤他了。

自入了宗门，谢沧喂他吃下的蛊药，便在胸腹时不时剧痛发作一把，提醒他该去见他了。

今日出宗门，一是为做任务攒积分，二便是为了找机会见谢沧。

指尖夹着一张瞬移符，吹一口气便迎风燃起。下一瞬间，谢无痕出现在谢家别院地窖里。

谢沧早已端坐在一角等候。

见到阴暗室内骤然出现的少年，谢沧浑身气势猛地一厉，猝然起身捏着谢无痕的脖子，将他掼到墙上。

“为何现在才来？！”

“为何要进玄清宗！”

两个爆发的喝问闷如沉雷，谢沧眼中压抑着暴怒之火，恶狠狠看去的眼神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少年不答，被他掐住的脖颈充血泛红，面上也泛起薄红，线条优美的眼睛光芒微弱涣散。

看去有种支离破碎的孱弱。

这点孱弱很好地平息了谢沧怒火，似乎被取悦了，他情绪稍稍平复。但是一想到那日追击飞舟被苏听允绞杀得狼狈而逃的样子，还是恨恨得咬牙切齿。

这少年，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天材地宝。

偏偏要进玄清宗。

玄清宗古老浩瀚，不容撼动，一旦入门，少年生死便不在他掌控。虽然少年一贯柔顺听话，从不忤逆他，但眼见得少年愈发长大成熟，修为日进，一种将要失控的恐惧像一枚种子，隐隐生发出来。

谢沧一字字道，“你回去，退出宗门。”

谢无痕被扼住喉咙，被迫看向谢沧阴鸷的鹰眸。

谢无痕知道，这时候该顺从地答应。

可是——

他怎么甘心！

他筹谋两年，才换来一个离她最近的地方。

谢无痕用力闭了闭眼。

他不可能答应。

眼下也不是鱼死网破的时机。少年喉结滚了滚，咽下一口咸腥血沫。

他需要有一个弱点。

可以让谢沧放心的弱点。

谢沧见少年沉默，暴怒再起，却听他道，“我……我不能离开宗门。”

谢沧危险地眯起眼睛，听少年低声说道，“我继姐也在玄清宗。”

谢沧一怔。回想起杏花村在孙家小院里，见到的那个女孩。

谢无痕婴儿时，他刻意挑了一处偏僻深山里的小村落，以重金委托一户农家寄养谢无痕。那户孙姓农家就有一个女儿。

“可是她只是你养父母之女，和你毫无血脉牵系。”谢沧冷冷道。

“我知道。”谢无痕声音低弱，垂下头去。

谢沧皱眉。审视的目光绕着少年打转。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样子。

虽在修真界见惯美人，那女孩于他平庸无奇，但在山野村间算是有几分姿色。

从小就知道没有血缘关系，日日朝夕相处，少年也到了开窍的年纪，莫非……

谢沧眼前又闪现出几个画面，前年去谢家拜访，就听闻少年去山上给继姐采治伤寒的草药；也见过那女孩毫不留情呵斥少年，少年却只默默无言做活的样子……

仿佛佐证了某个想法。谢沧眉头霍然一松。鹰一样狭长的眼眸闪动着幽昧的光芒，开始盘算其他念头。

半晌，他一松手，少年委顿在地，猛地咳出一口血，灰蓝道袍血迹斑斑。

谢沧退两步，坐上高椅，恢复了雍容淡定的模样，唇角一扯，“听说送你入宗门的是神霄道君门下新弟子，叫师雪桓？”

谢无痕脖颈猛地一僵，硬生生挺着不动，没叫谢沧看出端倪。他低声道，“是。”

谢沧冷笑一声，不知想到什么，“帮我盯紧她。”

谢无痕指尖用力捏紧，泛起了白。

谢沧俯下身，鹰眼里光芒残忍，“想尽办法靠近她。过一阵我给你一种药物，用到她身上。”

说完挺直身体，垂眸淡淡俯视着少年羸弱匐匍的身体。

谢无痕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沁出一点血。半晌应了一声，“好。”

*

神意峰儒林堂。

值班弟子一眼望见昨日来登记的少年，惊讶笑开，“是你啊谢兄，你积分够了吗？”

谢无痕点点头，递上玉牌。

灵力送入玉牌，牌上显出明晃晃的1700积分，晃得值班弟子瞠目结舌。

“你你你……才过一天，哪里来得这么多积分！”

怕是把星罗堂黄阶任务接遍，也凑不出这么多积分吧！这谢小郎不过炼气二层，还能接玄阶任务不成？

谢无痕微微笑开，简单解释两句接了几个悬赏积分高的任务，侥幸完成。

值班弟子惊羡点头，问清来意，原是来报名炼丹课和剑术课，他不赞同地摇摇头，“谢兄啊，我见你顺眼，莫怪我多说两句，刚入门时积分珍贵，兑换丹药灵石更有用些。这些课，入门几个月之后积分攒到用不完，再报名不迟。”

值班弟子见这少年灰蓝道袍上隐隐有血迹，面色也比昨日更加苍白孱弱，脑补了一出力战妖兽浑身伤痕的画面，心下更加怜惜，说，“况且这两门课暂时与你无益，尤其是明师叔的剑术课，适合有剑术基础的人去听，现在听了犹如拔苗助长。”

值班弟子劝了半天，见少年郎仍旧彬彬有礼地坚持，便只好作罢，给他报名了这两个课程。

谁让明师叔的名气这么大呢。

不瞒人说，虽然他是法修，但也报了明师叔的剑术课。

*

谢无痕走出儒林堂时，谢沧在谢家别院里，正温声和一个女孩说话。

“孙姑娘莫惊，我是谢无痕的叔叔，我们之前在杏花村见过的。”

孙玉茹在宗门外行走，骤然被一道挪移法术召唤至此，惊慌失措，害怕地颤抖。待看清了面前的人，勉强算认识的人，加上谢沧的温言劝抚，总算平息了下来。

谢沧缓声道，“未提前知会就贸然将孙姑娘召来此处，是我失礼。此来，是想和孙姑娘谈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