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S市雨雷震荡,流水飘叶,大半个城市都埋在大风中。坏天气。
俞风信回家了。
林摇雁没猜到他这么雷厉风行。
俞风信的确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不会因为面子挂不住就坚持在外面继续逗留几天,但林摇雁还是下意识地想,他再如何打动了俞风信,再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俞风信总归要介意空来回一趟吧?俞风信会不会觉得自己行动的意义荡然无存,显得有点像无理取闹,尴尬得不想回家?
结果俞风信是连夜回来的。
这一路雨水洗刷车窗,身体积攒寒气,下私人飞机回家的车上,俞风信冷得没打瞌睡。司机是丁小缘的弟弟丁小痴,人比较粗枝大叶,车里放的也是冷冷的歌,一名女歌手在静静地唱:“多风的夜晚……”
因此俞风信初省觉到,林摇雁对待他,即使曾经有些性格上的摩擦,实际细节温柔到堪称不可思议,譬如寒天两人同车时,林摇雁要么不放音乐,要么会有意无意只播放暖色调的歌曲。日常的关心、悄悄摆在菩萨龛附近的体温计、抽屉中的药品自不必说。
许多像听音乐这样的小事,若无契机,人们没准一生也留意不到。如果不是真的珍视,罕见有人龟毛到这个地步,何况是从小到大生活不可缺少佣人的林摇雁。
俞风信靠在副驾驶座仰面听了一会,听出这支歌是邝美云的《雪花》,很巧,多年以前的午夜,他也跟林摇雁一同听过碟片里的这支歌。
车往前开,迫得城市倒退不已,车内人的眼神经历过数不清的璀璨颗粒——晶莹的雨珠,闪烁的星星,楼房上零星的窗灯,白珍珠般的路灯,彩色霓虹……极为晦暗无光的地带,俞风信就低眼摸一摸无名指上精巧的钻石。
下车之际,俞风信接住丁小痴先一步撑开的雨伞,向风中一记咳嗽,歌手已唱到:“我今生冷的时候多,感谢你将我拥有,虽然是承受不起的烈火……”他回首关上车门,拍断歌声,借车灯步上台阶,廊灯投下,车子转入夜幕。
积雨微型瀑布似的倾覆下石阶,攻击到俞风信的皮鞋尖上。人在楼下,俞风信抬眼一瞄,想要辨别林摇雁是否休息了,不意看到家里灯光通明,二楼的每一个房间都开着灯,一楼客厅也开了灯。
无法辨别。
他已经不在四天了。
门开,俞风信略蹙眉,背后还有强烈的秋风,面前忽而是大片大片的暖空气春风般吹涌而出,温差突兀。他往里看,几乎第一眼,他就注意到了周围的变化:玩偶疑似不在沙发上;他的水杯不在茶几上;玄关通往客厅充满秀恩爱意味的照片墙中,属于俞风信这个人的那部分照片统统被抽走、撤除了,相框空空荡荡。
然而与之截然相反,客厅不单留着一盏主灯,空调也开得很足。十月份天气,大部分人不会开空调,不止炎热,还可能太干燥上火。家里除了他俞风信,没有人适应这种温度,包括全体佣人。
所有这些变幻尽头,林摇雁独自单手撑头,陷在沙发中,眼盯电视。听见开门声,才猛地视野移动。
太巧了,林摇雁也正在播放那张半损坏的唱片。家里的歌声接管着车里的歌声,心里的歌声,唱下去:“但愿在许多年以后,终于你会了解我,一朵雪花能融化的快乐……”
曲调却莫名不显得冷清了。反而像两处世界一直连在一起一样。
俞风信寂静在门垫上,无言地收伞入筒。四目骤然相望,他看出林摇雁先是满脸意外,眼底睡意残存,继而迅速起身,眼光急转清明,锐耀耀地接管取替了一路上伴随他回家的星光钻光。
看模样,林摇雁是没有做过他凌晨归来的设想的,越挨越近,俞风信看清他只穿了一身睡衣,周身嗅不出半丝香水气息,没有精心打扮过守株待兔的痕迹,仅仅是一个人在凌晨默默地听这张碟片。
俞风信当然不后悔。
只不过不免有点紧眉头。
·
聊斋美梦妖仙夜访也不过如此了。家门骤开的第一刹那,林摇雁愣了一下,一时恍惚。
随之而来的第一份感情不是想念,不是惊喜,而是懊悔。错了,他觉得午夜以前他关于归不归来的想法着实冒犯了俞风信,俞风信是干干净净,不感染世上的荒唐习性的。
雨还在下,水声很大,吊灯稳亮,林摇雁看见俞风信的黑色鞋尖上闪泛着晶晶亮光,覆满水迹,裤脚也有湿痕,疑似踩进过水坑里。
“……风信。”他立即出声唤他,接着飞快地抽离沙发,劈头问,“吃感冒药没有?”
不知为什么,俞风信仿佛被他给问住了,眉头无端皱着,双眼安静地细致地在他脸上巡游一圈,方才点头。
林摇雁见状,又明知故问:“你是心甘情愿回来的?”
说话间两具身体已经相贴,顾忌着自身体温,俞风信有意推开他后退两步,林摇雁毫不犹豫,紧紧把俞风信往怀抱内一扣,俞风信便未再推拒了,寂寞月色似的嗓音穿透灯色的混淆,缭绕在他肩膀上方,说的是:“是,我心甘情愿。这一局你赢了。”
俞风信在微笑。林摇雁马上听懂了。
俞风信一身是潮湿清凉的雨气和野花野草的淡香,皮肤温度很冷,连嘴唇也有一点凉。
这双嘴唇他吻了一吻,蜻蜓点水,转瞬放开。放过了,双眼看见眼前人还在皱眉头。他没问为什么,但是又吻了他一吻。
这次立竿见影地,那双眉峰渐渐展开了。俞风信拿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反问:“头疼过吗?”
“没有。”林摇雁果断地说,说罢伸出右手,冲楼梯偏偏头,“上楼,我帮你洗个澡。”
俞风信没拒绝,可难免深深看了他一眼。
林摇雁坦然地说:“累坏了吧?我怕你一个人洗着洗着在浴缸里睡着。”
人又不是禽兽,他是不会不合时宜地撩拨俞风信、或者图谋排遣**的。俞风信无疑也相信这一点,摇头解释:“我看你快睡着了,好好休息。”
林摇雁大笑:“我哪里还睡得着?四天不见你,简直像过了四十年。”
小别胜新婚。
林摇雁关掉碟片,两人牵手上楼,每次一方有意暗看对方、偷偷侧头时,都会形成一次对视。一旦对视,林摇雁必然轻声再笑。
他笑得多了,俞风信思来想去,默然也和着他笑笑。
想象中的争吵与责问根本没有出现过。自然而然地,林摇雁展现给他的如故全是爱惜。
没有扫兴的必要。俞风信没有问这几天林摇雁发未发怒过,林摇雁没有问俞风信犹未犹豫过,比那更重要的答案,两个人皆已接收到了。
打从俞风信离家那天起,二楼浴室的热水器日夜开着,随时能放出热水,这会俞风信卸下衣装坐进浴缸里,林摇雁挽起睡衣衣袖来,蒸汽升腾间,先仔细检查了一遍俞风信的外衣外裤。
俞风信夜盲,今夜急着赶回来,是踩进雨泊都尚好,万一摔倒过,他就心疼死了。
幸好看衣服的洁净程度,没发生这种事。
饶是如此,这套西服也很狼狈了。林摇雁知道俞风信通常把西服保管得很好,他惯穿老式有微微垫肩的纯黑西服,这些衣服有的跟过他不少年头,历来就没遭受过这个待遇。
“下一次,提前告诉我去接你。”轮到林摇雁叹息了,“到半路接也行,我不刺探你的行踪。”
俞风信不置可否,靠着浴缸歪了歪头,说:“我还没有锁定明确的嫌疑人,不过拿到了一条线索,有几个怀疑对象。”
他这么说,林摇雁一霎把沈默花是凶手的推测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管是为私为公,俞风信头一个排查的人肯定就是沈默花。林摇雁信任他不会撒谎徇私,除非他也调查失误被骗了过去,否则这个嫌疑人已可以忽略不计。
“我知道了。”林摇雁肃容劝他,“今晚我给的是闭门羹,他们明天才会来吊唁,你放心睡几个小时,免得生病,明早我们再详细商量。我会安排好时间。”
俞风信默许了,不再发话。林摇雁笃定会安排好的事情,向来不掉链子。
林摇雁补充:“不过,按我的计划走,你暂时就不能露面,这阵子,你得被我金屋藏人了。”
俞风信问:“李敬知道吗?”
林摇雁说:“不知道,明天起床看看晨间新闻就该大哭了。没办法,他演技太差,以后我会安慰他的,我们一起安慰他。”
俞风信彻底不说话了,但眼睛没有离开他。
烫热水汽四面蔓延,逐渐湿润瓷砖模糊玻璃,浴霸也开着,染得从冰秋返还炎夏里的俞风信面浮淡淡红色。家里没有合适的矮凳子,林摇雁索性半蹲到俞风信身侧,也不嫌累,时不时探手摸摸水温,偶尔动手搅乱热水,惹来俞风信哑然失笑。
宁静持续了片刻。
起初俞风信精神还好,自己洗得来,况且主要目的是浸去寒气,林摇雁就没插手。
面带笑意守着守着,林摇雁眼角却一闪而逝地捕捉到了一星古怪。
俞风信腹部有道胃癌手术疤,他早发现了。可是刚刚,他冷不防不确定地瞥见俞风信后背上也有一道疤,位置很险,逼近脊线,较淡,较旧了,在溶溶灯光下还是扎得他眼皮一跳。
“俞风信。”林摇雁敛笑叫他。
花香沐浴液在水下绽放融开,俞风信已经改变了姿势,闻声询问:“嗯?”声音中睡意如水上涌。
“没什么。”林摇雁一顿,便说,“下次再聊。”
俞风信实在容易疲倦,没有追问,很快眼睛半睁半闭。沐浴液的泡沫冲到一半,林摇雁十分情愿地接手了这项工作,有时难禁心动神摇,就把目光别开少顷,轻轻吻一吻俞风信的眼角作为纾解。
水面映灯暖黄,涟漪如心绪,林摇雁暗想,这样多年,他等闲没见过像俞风信外貌条件这样好的人。
连普通的白泡沫笼罩在身上,也居然宛如穿了件白婚纱。
也没准是他想给俞风信补场婚礼了。
林摇雁上床风格凶,因为怕伤到累垮俞风信,力量上是极力克制的,然而风格体现在方方面面:只那一次缠绵,他好似给俞风信种下了不轻的习惯。今夜,极偶尔他去浅吻俞风信的双唇,俞风信虽说神志朦胧,舌尖亦会尽力回应他,或是仰起头颈调整角度任他索取。
这是真困迷糊了。
林摇雁无心撩拨他,倒是被他撩拨得险些下水,一来二去,又担心万一顺势发展出几个舌吻扰碎清梦,连忙不再碰他了,笑着弯腰叮嘱:“你放心睡,什么也不用想,待会我把你擦干,抱你上床。”
到后来,只需要隔三差五试试水温、放放热水了,林摇雁人也静下来,只是幅度小心地略微抱起俞风信上半身,确定了那道旧疤不是他的误视。
像道刀疤。
林摇雁开始转动手指上的婚戒,心底盘算万千。
不巧地,就在林摇雁判断时间差不多了,俞风信骨头里的秋寒应该全被热水涤荡掉了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
此刻将近凌晨四点了,按理说不该再有人打来电话。偏偏被他摆在牙刷架上的手机嗡嗡响个不停。
一片宁静间,振动声堪比轰鸣,俞风信顿睁双眼,林摇雁面沉如云,直待转身冲电话那头的人发火,不意俞风信看见他的表情,突然按住他的手背,说道:“等等,可能是妈妈。”
林摇雁这才动作停滞,问:“沈默花?”
这一弹指,林摇雁蓦然注意到,大约由于他自己和亲人有不小的芥蒂,背地里,大多数时刻,他称呼大家亲人的方法都是直呼姓名。而说到这方面,俞风信称呼其他人的父母都用普通的某人爸妈代指,惟独称呼林能文是生疏的“你父亲”,称呼林江山总是“老林董”。
俞风信心里一直很替他记仇。
而且明面上也不是没报复过林江山。
林摇雁心静了静,又听见俞风信哑声纠正:“不是,是你妈妈柳香飞。”
说话间电话响过一轮,已经被自动挂断,飞速复响起第二遍。俞风信稍微提快了说话的速度,道:“这些年她待在国外,以为你发展得好,没联络你,害怕她和林家关系不睦,让你难做,影响你未来的事业。最近你出车祸,她吓坏了,当天赶回国,但是找不到你在哪家医院,我查事情发现了她,劝她冷静地等一等。”
林摇雁沉默听着,一只手还试在水中。
俞风信不想让他在接电话时对柳香飞有什么误解,把咳嗽也尽可能压短,越发提快语速道:“情况比较棘手,一来当时还不知道老林董对你的具体态度;二来你身边有我,林家长期忧心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她太像个诱因了;三来,我想她最好不要和林家人碰面,由我定期给她报你的平安,她也赞同了,说要是你平安,她想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联系你。对不起,我知道那两个月你感觉很孤——”
“没有。”林摇雁忽然出声打断他,“那段时间我谁也不记得,心里很轻松,没有人跑到我病床旁边大谈恩恩怨怨,伤口才恢复得很快。虽然假如记得你,我一定希望立刻见到你,那样也未尝不好。我真心谢谢你保护她。但是——不要在你也难过的事情上向我道歉。”
俞风信瞧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歇声了。
“等等我。”林摇雁朝他微笑,起身去拿电话。
灼黄明灯下,干湿分离门一开一关,林摇雁走到手机前,揉揉太阳穴,久违地有些举棋不定。
实则他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柳香飞的电话来得这么急,这么关切,他怕柳香飞在哭。他怕别人的眼泪。
固然决定他仍旧偏爱亲自做,但有情人在旁,这种时分,林摇雁自然向情人的方向也望了一眼。
这是不带求助意味、惟有感情的一眼。
只不过如他所料,俞风信也牢牢在看着他,眼光镇静而柔和,视线轨道平稳,仿佛是在冲他表示:没关系,现在我在这里。
林摇雁嘴角一翘,握起手机向他致意,垂眼接通了电话。
小黑屋是不可能的,小黑屋俞哥俞哥会当场扭头BE。
只能金屋这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