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秋天的早晨偶尔有雾。

在雾中窗畔,吃完早点,林摇雁又陪俞风信坐了一小会,时而叮嘱:“虽然手机藏好了,上午还是适当补补觉,晚上我拿录音给你听也一样。”时而着手拨弄他的头发,看着他的发丝迎晨光升起又雍雍落下,问起:“未来你会不会再留长头发?”

往日两人不怎么谈未来,除非林摇雁执意究问未来俞风信要去哪里,能不能带他同行。他们难有未来,未来莫测,所以不谈细节。

此番,俞风信确定了林摇雁心里诞生了不小的变化。如果不是欲擒故纵,林摇雁固然还给了他随时任意来去的自由,和颜悦色,但反而全无惆怅地谈起了未来。

俞风信肯定地回答他:“可以。”他自己对此无所谓,有时候觉得不方便,少年岁月却也没有因其延误过要紧事,既然林摇雁喜欢,自然可以商量。在他死去之前,他可以不剪头发。

雾恰似海,苍白一片,包裹万物棱角,肩挨着肩坐过这一会,林摇雁平静地下楼去了。临去,俞风信轻轻摘低他的墨镜瞧了瞧他的眼睛,双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黑西服内衬衫的领口。

——假尸体照规矩还应该停在局子里验尸,但按林摇雁的出身和作风,是会这时节就换上丧葬服装的,并且要一丝不苟,所以放下早餐他就去把大衣换成了黑色西服。

俞风信指尖微凉,不慎往上碰着一下他的喉结,林摇雁反而越发低下头来,背着双手目光带笑。接着轮到林摇雁转身把被子拆平,检查妥当热水器和空调的开关,复调侃:“脱衣服再睡一睡,好不好?午饭之前我不会回来这里偷看孔雀的。”

然后终究林摇雁走了,走得既依依不舍也干脆利落。

这回下楼,林摇雁眼尖地从楼梯一侧的窗口看见院子里其实陆续已来了几辆车,都是林家人的车。

李敬没有上楼喊他是因为对方没按门铃,在等待主人家自行把门打开一条缝,宣告宾客可登门了。

其他宾客的车停得要更远一些,进不成院,观察前头林家的人能下车登门了,再跟着风向缓缓往前开。

林摇雁平心静气地在沙发上坐下,喝茶,手指轻打膝盖,李敬问他:“我们不开门迎客?”林摇雁说:“不开,看看是谁忍不住第一个敲门。”

第一个人会是谁,李敬完全猜想不到。条件反射地,他猜一定是自家人,林江山,或者林能文,一来这是林摇雁血缘关系最亲密的人,二来这几天明林集团是林能文等人帮着林空濛在管,林江山好面子、林能文现在事务缠身,耗不起这个时间。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着林摇雁的婚姻伴侣去世这件事始终是太大了,平日再怎么情薄不和,亲人一场,恐怕林家人也不会表现出“我赶时间,不要体面”的态度。

那会是谁呢?

李敬丝毫没料中,会是俞飞羽。

门铃响起的同时,“嘭!”第一朵烟花在林摇雁眼前通红地炸开。林摇雁抬眼,李敬连忙开门,虽然心中已经闪现过这朵烟花的名字了,林摇雁还是不禁在镜片遮掩后用力闭了闭眼。

俞风信去查的那条线索,早上说了给他听。

当年尽管俞风信“投靠”了俞老爷子俞立桑,俞家覆灭前,母子俩还须住在俞家。哪怕失去俞立桑同意,不能再做某些类型的事了,俞风信忙得日日夜夜不在家,沈默花时不时神志不清,要人人都丁点不打她与她手中巨款的主意不可能。

要知道,俞家大家庭内里也是有许多纨绔和边缘子弟的,前者花钱如流水,贪多无厌;后者平日低人一头,时遭冷落,连遗产继承比例也稀薄,对沈默花嫉妒非常。

一度俞风信根本不知道,有几个俞家人合伙骗沈默花写过一份遗嘱。疯子只记得东西不能给,没摸清楚自己被诱导着在写什么。当然了,精神病写下的遗嘱无效——除非有医院出具民事能力鉴定书,证明订立遗嘱时该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暂处清醒状态。

十一年前还是二零零几年,凭当日俞家的能耐,买通多少家医院作证都是小菜一碟。

只不过不能谋杀沈默花罢了。可是她身体很不好,又被禁足住了,大概活不过多少年。

倘若不是俞家垮台,青龙落魄成小虫,难以甘心新生活,到如今凶手依然未必会杀人。况且距离破产已经过去好几年,若非再多出某个诱因,凶手本未爆发。

横竖俞风信越思量越狐疑,去给沈默花冒险做了催眠,这才问出这事,对照出目前死掉的俞家人真的统统是参与了沈默花那张遗嘱竞争的人。

凶手找不到沈默花,本人没曾杀过俞风信,这时八成一头雾水。这不等于说第一个按捺不住来敲门的一定就是凶手,不过至少由此,林摇雁发现,不止俞宝龙在名单上,俞飞羽的妈妈唐沙珠看来也知情。

林摇雁惋惜不是出于惊讶,而是判断俞飞羽似乎真不知情。俞飞羽的这小半辈子实在也不太好过,活得简直像块挡箭牌,弄不好余生也要承袭往事和双亲的种种影响,平白波折。

他不作声,俞飞羽进来了,看模样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彻底解脱,亦心知自己来得有些唐突,马上便解释说:“林总节哀。不好意思,外面那么多人,都等很久了,我年纪小,他们就叫我过来问一问……”

“唐夫人叫你来的吧?”林摇雁没给他模糊范围的机会,各人开各人的车,俞飞羽能跑来,至少唐沙珠点头许可了。林摇雁笑了笑,提高音量叫他的大名:“俞飞羽——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你还有一家公司呢。”

纵然踌躇不安,俞飞羽今天也挺平心静气的,问他:“这是你跟风哥挺过风浪的秘诀吗?”国人讲究死者为大,这或许是他对俞风信最客气的一天。

林摇雁说:“是所有人的秘诀。它变形变身成公司也好,存款也罢,家庭也好,情人也罢,就那么一层保底的希望。俞风信很擅长给人这个希望的,你看,你还能反复利用它,哪怕俞风信走了,你也能再利用它十七年,活到下一层希望涌上来。比如你结婚。没准你老婆还是公司吸引来的。”

全地球估计没有谁比他还会夸耀俞风信了,说着话林摇雁想。

明知道这是一场虚假的吊唁会,在第一位客人进门时,他就已经情绪略陷低迷,甚至有点委屈。林摇雁还想说,但是过去你们都不喜欢他,忌惮他。只是觑觑俞飞羽没有笑,便没有说脱口。

从俞飞羽进门后,门不再关上,两人只短短聊了这样几句,大量客人先后步入了。烟花爆炸声开始“嘭!”“轰!”不休。

对大部分访客来说,这场吊唁会是绝好的巴结、接近或与林摇雁修复关系的时机;对林摇雁来说,吊唁会上总不好恶言恶语,这时靠拢向他的形色人头全部都可以放下素日脸面、心结,合理地不伤颜面地登场说谎话、摆苦衷。

万一他林摇雁真在此地发飙,让任何人下不来台,大家会摇摇头说:“林总悲伤过度了。”即使某个人在此地打开肺腑,不索要任何一层台阶,大家会点点头说:“这是讲究人,借这个机会把恩怨都说开挺好。”

林摇雁起身,绕过俞飞羽,最后一次站在这种场合中心,步履缓驶,左顾右盼,左手边有一朵不是嫌疑人的金色烟花挽留他说:“林先生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胡叹君……”右耳边是一朵属于嫌疑人的鲜红声音:“林总,飞羽不懂事……”有人说:“小雁,爸在这呢,爸陪你住几天好吗?”有人说:“上次那事对不住,林总,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就开口。”其实注定这辈子林摇雁也没什么事需要他出手帮助,对方只有如此一次机会向他发言豪爽。

……

然而同样地,林摇雁也有了理直气壮的应对冷淡、不搭理人的权利。

他谁也不理,像一尾穿梭过群群烟花的彗星。

他耐心地等,踱步在门口附近。

俞春书曾经说他的办法危险,他自身也清楚。不止是小命有风险,更多在于到了这场葬礼上,无论他再怎样从容不迫,势必有许多只老狐狸要看出他的失忆了,会有人考虑进攻他,惦记他的财产股份。

俞风信当然心知肚明,这就将导致林摇雁要不然全盘放弃那些,要不然额外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御敌。否则俞风信不会连连叹气。此时此刻,俞风信必定觉得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已经在盘算未来的几个月内要如何归还补偿。

林摇雁决不是想用让俞风信愧疚、亏欠他的方式来留下俞风信。

所以他骗了俞风信。有一件事情多半会激怒难得发火的俞风信,顺便将这个所谓人情一笔勾销。

上午八点零七分,林摇雁倚门抱臂,面无表情地察看手表,眼角余光中终于出现了商飘云那辆吉普的影子。

大雨后风凉叶减,阳光也冷,满院私家车传递出一股似幻似真的能够掩盖桂花甜香的油臭味。花旁车间,有一个女人在四周数名男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步出车外,身材消瘦,面色惨白,眼神空洞而复杂。

终于来了。

林摇雁急侧过身去面对她,习惯性地没有向前迎接,而是趁她走这段路的时间仔仔细细深深刻刻地打量她一遍。这是多年以前,他原就该见到的女人,只要他在那时候就不可一世地抛弃现今正准备抛弃的生活。

沈默花。很多人说她和俞风信有过感情,有过对彼此百依百顺的感情,最后林摇雁发现,她在俞风信通讯簿中的备注只剩下了一个字:债。

要是俞风信今天还留在沈默花左右,他是不大可能如愿见到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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