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点钟,俞风信徐徐睁眼,林摇雁还在。
林摇雁先一步睡醒了,手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不晓得具体在忙什么;不惯用的左手空闲着,就手肘支撑床上,掌心隔着一小段距离虚虚地蒙在他眼前,把他的视觉与中午汹涌灼白的太阳光隔绝开来。
导致俞风信略微偏了一偏头,绕开他的手,才看见他的脸。
这么一动,林摇雁发现他醒了,低头给了他一个起床吻,说:“怕你睡得不好。墨镜戴着睡觉不舒服,我网购下单睡眠眼罩了。”
俞风信看看时间,问道:“下午不忙吗?”
林摇雁理所当然地说:“怕你醒来看不到我,没防备地变成一个人。”接着给俞风信掖了掖被角,才又说,“一会就走,得动身去警察局走个程序。”
俞风信嘱咐:“出门多穿几件,不必穿正装了,就小心保暖。”
林摇雁乖乖听话地穿了件厚大衣,出门前怀搂着俞风信正式量了量体温。还好,体温计显示的温度正常,昨晚俞风信咳嗽过,现在裹在暖融融密不透风的被子里,吹着空调,也不再咳嗽了。
一个家最好是让人尽可能不生病的家。万一在外面病了,回到这里,也能很快病愈起来。
林摇雁想,这小半生俞风信活得够冷够清浅了,哪怕在他看来,俞风信才是最追求浓烈,最馥郁淋漓的人;他自己也活得够寒够孤独了,还有点小糊涂,一度和不少人一样,有着迷恋梦的本能,甚至舍得了一身剐,踏出了拼死的一步,依然偶尔分辨不出虚与实,被乱眼迷障吸引。
但这个家又暖和又柔软,这段感情不会清浅短暂,令人孤独。
林摇雁觉得,俞风信已经把永不孤独的能力交给他了,即使是俞风信不在的这四天里,他心绪万千,其实没有坠入多大的孤独,相反,他仍然能感受到俞风信爱他。
怎么会有一个人明明要走,执意要走,还能令另一个人感受到被爱呢?
说出口旁人可能不相信,一个看上去冷淡无情的人能给另一个看上去傲慢无情的人留下多深的印痕。说出口林家人一定不相信,只有林摇雁认为,现如今他能回报给俞风信的很多感情,都是俞风信交给他的。
不是因为单纯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不会成为爱情的本质。
他出生、成长在感情稀薄的环境中,一度沉溺其中。林空濛父母和睦,他不曾。如果没有遇到俞风信,纵使他顺利活下来,顺利识破了林江山的迷障,也很可能走向一种抱恨的极端的人生。那是另一种含义上的无力自控。
然而俞风信毕竟出现了,第一次出现,就让他见到不寻常不一样的东西。原本他懂得的只是感激,不是感动,有了爱,他才更能在任何无爱的环境里独自不变地活下去。
十几年后,第二次出现,俞风信告诉他:他要的不是**,倒也不是自由,而是宁静。是啊,俞风信早就看透了。他要他想一想,到如今,他终于想通,这一年中,俞风信没有采取任何手段逼迫他,抱怨他,没有由于他的迟到而无端恶待他给的感情,只是慢条斯理地等待着他的选择,在不改变人生脚步的情况下尽力认真回应他。
林摇雁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虚情假意,许多的等待看似耐心,背后实则都有埋怨,许多的迟到看似可以接纳,过后就是高耸入云的荆棘楼梯。有人不了解这就爱论爱的澄净和难得,真心的人当然了解真心的人的温柔。
没人意识得到俞风信仿佛不动声色、不露情感地在他人生路口的每一个转折起了多大的作用。这些映射未来道路的作用,只有林摇雁相信,俞风信是有意为之。长路漫漫,没有人会毫不痛苦,没有人毫无脾气,没有真正的漫不经心,只有拼尽全力去做,才能做得到每件事。
只不过俞风信不擅长说。而且如同他曾经有他的症结,俞风信也有。再如何坚定敏锐,俞风信的成长经历缺憾不小,俞风信一个人太久了,一个人思考前路,一个人应对惊变,一个人计划生死。
第三次的后会有期,不告而别,林摇雁已丝毫不觉得俞风信有错。一个人久了,慢慢不习惯求助,这至少不算俞风信故意想惹他生气。
林摇雁很清楚,他在俞风信的生命里也有强烈的刻痕,还不够。分头行动不可避免,但方方面面,大事小情,他得让俞风信不复感到一个人,得让俞风信日日夜夜逐步变得感觉自身有两个人组成,让他下意识地依靠他。他得把俞风信的事情接过来办,尽量陪着俞风信睡着做每一场梦,陪着俞风信睡醒聊每一场梦。
走出卧室前,林摇雁最后处理了一下电脑那边的事务,顺手播了一首歌听,倾泻缠绵交叠后,两人无处足以安放的过于快乐的心情。
是莱昂纳德·科恩早些年的名曲。
Dance me to your beauty with a burning violin.
Dance me through the panic until I'm gathered safely in.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俞风信罩着被子懒散散地坐起身,跟林摇雁肩靠肩地听。一曲终了,两人对视,林摇雁笑笑说:“等我回家,我想办法偷渡大餐回来。”
俞风信对食物**不重:“你自己记得吃饱。”
林摇雁马上补充:“那我带糖葫芦回来。”水果糖葫芦堪称是惟一能让俞风信双眼一亮的食品了。
这下俞风信果然点了点头,坚持再嘱咐:“过马路要小心。”
随后林摇雁起身,走到卧室门畔,开门。门拉开了一瞬间,步伐一顿,又关合,忽然回头。目睹到他的依依举动,俞风信扬眉,说道:“担心我去见妈妈?”
“不是。”林摇雁站定了,唇边有笑,朝他做一个“随你去”的手势,没头没尾地说,“俞风信,别人不行,全世界只有我配得到你。假如有一天你觉得我不配,不妨直言告诉我,我追得上你。”
一如既往,俞风信不去问他为什么冷不丁说这样的话。
人影相照,俞风信只应:“嗯,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林摇雁说过,如果有人不论如何都爱他,无条件地爱他,那就不配爱他。
普天之下,或许也仅有林摇雁会说出这句话了,俞风信心想。
·
目送林摇雁终究出去,听见反锁声,俞风信又坐在渐淡阳光中读了两页书。
院子早已安静了,十多分钟后,他听到行车的声音,林摇雁上车离开了。
俞风信合上书,给助理丁小缘打电话。
丁小缘接通得很快,利落问候:“喂?俞总好。”
俞风信一边说话一边下床,考虑着要不要对家里的佣人说实话,之后借用商飘云或林摇雁随便哪个下属的身份衣服出去一趟。他打开衣柜,往头上扣了顶巴拿马帽,口说:“柳香飞这个人可能有不对,她在哪里?”
“怎么了?”丁小缘疑惑道,“柳小姐不是说,想避开林家的其他人,找机会再和林总见面吗?您从前也没看出她有什么地方不妥。”
话虽如此。
昨天凌晨柳香飞的慰问电话来得太急太晚了。
凌晨三四点钟疯狂打电话关心儿子的母亲,哪里还能在儿子提出见一面后,今天忍得住不赶来?
还是说她被林摇雁当时的态度伤了心?可俞风信为防万一,几个月前就早早和她聊过,林摇雁是个外表冷酷骄傲,实际相处一贯为人着想的人。
最近是葬礼,林摇雁会忙得团团转,她也知情了。
俞风信简洁地告知丁小缘:“请盯梢她。”
丁小缘便不问理由了,说:“好的。”
俞风信手拈帽沿,将帽子又向下压了压,原地想了一想。
许久,到底是摘下帽子,挂回了衣柜中。
然而继续告知丁小缘:“动作快,也可能她不自由了。不要暴露我,有人想诈我出面。”
·
出卧室下楼梯之前,林摇雁先绕到沈默花那里去看了看。
私人医生已经来了,沈默花吃药休息了;他还雇了两批保镖过来;二楼的另一个半闲置房间收拾出来了。买房子时,那里本就该是副卧室规划,下午会有人送两张合适的床来,一张病床,一张陪床。
林摇雁发现护工杨梦甜是个老实人,他让她多问问沈默花的愿望,从早晨到现在,沈默花思维没清醒过,她还是尽量努力问了,居然把“想吃火锅”这样的愿望也记下来了。
持着这张已有十几条愿望的清单一看,林摇雁略感无语。
几乎没什么价值。
比如:
1、想吃火锅,鸳鸯锅。
2、这里风景不好,疗养院风景也不够好,想去湖上。
3、想送护工小杨一条丝袜。
……
18、想死。
看得出来,最后两个字杨梦甜写字的一笔一划都很凝重。林摇雁瞟她一眼,杨梦甜不解他的意思,猜不透他的心情,忙解释:“有时候沈小姐也说想活着的。”
沈默花癌症晚期,林摇雁能竭尽办法给她最好的药,惟独不可能帮她一直活下去。他也不希望她死。
不过,除了这两点,他对杨梦甜说:“行,我一件一件去办。火锅吃一整锅行不通,吃几口也许没问题,我去问医生。”
杨梦甜看他的眼神很诧异,上回疗养院见面,林摇雁还一副杀手头子模样,就电影里那种表面打扮得很花花绅士的,凶得要命。固然她习惯了尊重病人的心思,把这些统统写下来,她完全没指望别人会当回事。
尽管她不知道林摇雁想干什么,但感受得到他不怎么喜欢沈默花,沈默花吃不吃得着火锅,大概和他的目的没绝对关联。
可是眼下林摇雁浑身气势全柔和了,指头在纸面上敲啊敲的,真的有点像是一个在仔仔细细思考他人愿望,力图尽可能满足的灯神。哪怕这愿望只是请他跑去买个HelloKitty,他也不会轻忽。
该说不愧是和俞先生结婚的□□分子吗?杨梦甜想,难道亦邪亦正?
把愿望清单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以后,林摇雁忽然问她:“十八条愿望。”
杨梦甜答道:“对,目前只有十八条,她很困很累了。”
林摇雁又说:“真的一点也没提到俞风信?”
杨梦甜顿时哑口了。其实往日大部分时候,沈默花提起俞风信,也并不是什么动听的话。沈默花很矛盾,有时候不断质问俞风信为什么对她不好,为什么不肯听话,有时候主动祝福俞风信恋情顺利,问问他的身体,有时候干脆暂时忘记俞风信。
她回答不成,林摇雁迅速叠好这张愿望清单,收进大衣里怀,下楼去了。
楼下的宾客全数走光了,只除去一个俞春书。林摇雁步下楼梯,看清俞春书还坐在客厅沙发上,在喝待客的龙井,不知道吃没吃午饭。
“怎么了?”路过沙发,林摇雁脚步不停,问他。
看出了他准备出门,俞春书站起来,跟他边走边说,压低音量问:“你才是怎么回事?吓得我都哭了,是不是和大哥吵架了?”
林摇雁笑道:“你多虑了。”说着随手指指自己的嘴唇。
既然他把俞风信的嘴唇亲得微微红肿了,他自己的当然也差不多,这方面没有豁免权。只不过观者无心,秋冬季节,上火、干裂都能使口唇状态不同,不特地暗示,别人不会往那里细盯、往情瑟处想罢了。
俞春书这才注意,表情微变。
俞春书:“……”呸,下次要是再给这两个人劝架他就是小狗。
同到大门口,林摇雁为他开门,送别一步,俞春书走了。林摇雁拿过门边小案台上的宾客名单册细致查看了一遍。
把俞春书用的茶杯也送到厨房,李敬折回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这两道目光过度泫然欲泣,让林摇雁忽视不了,不得不眼掠名单,口中发问:“怎么回事?”
李敬说:“俞总走了,您全面卸任了,以后怎么办?您怎么生活啊?我不会落井下石跳槽的,您放心吧!”
林摇雁:“……”
林摇雁说:“难道你以为我会靠山吃山,自己没公司和股票吗?”
李敬愣了愣,半晌,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这才又高兴一点,脸上只剩下了纪念俞风信的那部分悲痛,想想追问他:“您在找谁吗?”
林摇雁已经看完大半份名册了,抬头反问他:“你见没见过柳香飞?她今天是不是没来过?”
李敬见过柳香飞的照片,林能文房间有摆着夫妻合照和全家福。成年人不像小孩子,五官轮廓大致有个定型,很难大变了。
“好像……没来。”李敬小心翼翼地说。
林摇雁应:“嗯,我知道了。”口吻倒是没有显得不悦,可李敬不免一下子提心吊胆了,不清楚他和久别的柳香飞有什么约见,不确定他是不是心里难受。
“你和我一起出去一趟。”林摇雁只同他讲。
还不等李敬说话,林摇雁转头又叫了一个厨房的佣人来,指挥对方坐到沙发上,说:“就在这里等一等,我回来以前不要走开,万一楼上有男人走下来,不管是谁,你对他说一句‘林总能搞定,林总知道你相信他,小心有诈’。记准了。”
庭院里秋风扫落叶,雨泊晶莹,车辙湿痕无数,却也空留无数车辙,冷清清没有车子了。李敬紧随着林摇雁大步迈出去,外头天地空旷,树梢寂寞无叶,心脏惴惴地跳。
失忆之后,林摇雁尚是第一回叫他出门办事,今天出的事也太多了,李敬全神戒备。
结果人到院子中,林摇雁又一连点了十七八名保镖出来,浩浩荡荡组装了一个车队。
林摇雁吩咐司机:“先去警局,再沿着俞家人这系列地址开一圈,每家或者每公司丢下去两个人。”旋即上了主车。
李敬忍不住说道:“要打群架吗?”
林摇雁纠正:“你想打架?只问两个问题。”就算不是沈默花来后他失态了,他本也打算避开俞风信的耳机问有的问题。分头问最好。
当然,问问题问到哪种局面,得看答案。
车子发动,林摇雁不复多谈了,后靠向椅背,向臂弯抽出从二楼夹带下来的一本书,一只手执书,一只手撑头,虚心恶补起来。
书是医生捎过来的和心理病人交流的书,他无法即刻看得进去,那就只好逮空时刻多看了。
勤能补拙。林摇雁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竟能用来形容他,一时哑然好笑。
勤能补拙,心甘情愿。
我写四千字正文,老林写五百字俞哥小论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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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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