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前世十七

“既然亡命天涯,那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居清绮没有立时回答他的话,反而略一沉吟,将目光移到庄玦身下青木之上。

他说:“我解剑阵的时候,瞧见远方一片金色火光,更有妖鸟血瞳自天幕浮出。现在想来,倒不是妖群内部的争斗,而是由于你在。”

“不错。”

“既然你现下在此,想来一定是你胜。想当初遮天妖氛,即使我身处远方,仍觉心恶,必定是那妖鸟始祖亲身显现。却不知它是生是死?”

“已被我斩除。”

居清绮沉默了一会儿。

“不算意外,但我仍然非常吃惊。”他说。说完此句,仍是久久不做声响,显然是仍沉在震撼之中,需要一段额外的时间来抚平自己动荡的心境。

庄玦一反常态,十分耐性地等他,终于等到居清绮再度开口说话:

“即使是妖魔所居之地,彼此之间仍有地力相峙,才可保持四方平衡。南方既有火鸟,北方自然有水怪。现在赤野妖鸟之祖被你斩杀,虽族群尚存,已然气势衰颓,丝毫不足为惧。只是妖族大能灭亡正如地缺一角,天地气势流变,必然向犄角相抵的另一方涌聚而去。”

居清绮说到这里,一掸衣袖,抬起头来向庄玦道:“你携这一方青木来此,想必是要将妖魔之井自此堵塞住?”

“正是如此。只是没想到你会已然将其再度封印。实在是出众的人物,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该为你的称赞而高兴吗?”居清绮平平地说。

这句话不含任何嘲讽的意思,倒真的是他的真心话。

事情发生的太多,又太混乱,好像平平无奇过了百年的日子,最后将这一百年里应有的大事全部集中在最后几天内爆发一样。千头万绪事态纷乱,以至于莫说旁人,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心情为何,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反应才好。

不能说不开心,但也没什么好值得开心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所有思虑,都集中在需要解决的事件之上。情绪什么的,反正也已经无法掌控,干脆就任由它去吧。

居清绮说完这一句,干脆将往事全部抛之脑后,不再与庄玦在已经发生的事上多做纠缠,只道:“既然已经不辞辛劳地将宝材带来,我想……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浪费的好。毕竟多一重的保障有益无害,再也无须担心妖魔冲破封印,横行当世,令凡间多添不知几许的妖墟废土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说话,习以为常地支起半边小臂,撑住下颌。只是此刻他衣袖破乱,青色衣袖的袖口都变成数缕丝绦,直令捉襟见肘成为一句实指。本来习以为常的动作此时做来,袖侧青色如云的丝线云缕,顿时都肆无忌惮地随袖向上缩起,随风摇摇拂过他的手臂。半边手臂都露在妖魔海的血风里,顿时使这位名门弟子的高雅风采大打折扣。

居清绮已经彻底懒得管了。

他说:“地气失衡,我自然要向北而去,看一看蜃族梦鲸所处的冥河此时究竟是何光景。失了制衡之力,蜃族定当躁动不安,说不好更生出许多痴心妄想,这等情状不得不查。说来,这本也是我身为仙宗弟子该为之事,虽然我身沦落至此……但反正已经在妖魔海中,算了,这些多余自怨自艾的话,也不必说了。怎样,你既然与我说了这许多的话,要与我同行吗?”

庄玦说:“有意思。你怎么会想邀我同行?”

“因为看到你居然也还顾念着人间的安危,还特意伐倒了这一方妖类神木,将其一路拖曳到这里来。”居清绮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也已经没力气去知道……太多事了,我不想去问,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他话语说的突兀而直白,显然是真的毫无心力,以至于言谈转折都显得生硬。没任何的力气去雕琢和粉饰什么,心力交瘁到了极限,干脆就将心里所想的一股脑全都倒出来,随后事情究竟如何走向,也不再是自己能够劝导或干预或引诱而成的。

庄玦在巨木之上坐着看他,天空黯淡的血月在他的身后,仿佛是一片贴画。血色的风吹动庄玦蓝白色的衣角,他想了一想,忽而对居清绮粲然一笑。

庄玦轻描淡写地说:“好啊。我答应你。”

他又说:“我去把这块木头填入井中,你就趁此机会,换好你的衣服吧。”

***

“你对逃命这种事很熟悉?”

“嗯?你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问题?”

“直觉而已。”庄玦道,“你似乎也太处变不惊了。事发之后的处事,想的也很周全。”

居清绮一时无言以对。

如果这也能叫处变不惊的话,他想,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什么境遇能算得上是潦倒。更何况这也算不上周全,如果真的像庄玦所说那么气定神闲,他根本就不可能放任自己衣衫破烂,以那种十分不修边幅的样子出现在旁人面前。

出身名门的少年子弟自尊心其实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说来,被庄玦击倒在地,满心以为自己将要舍生取义的时候,倒不觉得难堪。反倒是之后留下命来,衣冠不整的样子被凶手本人瞧见,反倒令他备受打击,好似这是一件比生死还大了的大事似的。

当然很久很久之后,已经成为离合崖的明和真人的居清绮,会觉得此时这样想的自己太过天真。持续一千年风雨飘摇的动荡世道比一切年少时想象的极限都更为艰难,可是现在的居清绮何其年轻,衣袖残破挑出丝缕这种小事,已经够他耿耿于怀,认为是失仪至极,是前所未有的潦草狼狈了。

不过,抛开这些,庄玦说的也并不算十分的错。

庄玦其实是一个很敏锐的人,享有与美貌相等同的武力还有头脑。居清绮很庆幸自己能在旅途的最早期就了解这一点,这显然避免了他之后可能会做出的任何愚蠢欺瞒行为……虽然,这种了解和体悟,也是庄玦毫不遮掩地直接透露给他知道的。

就像他的美貌一样,庄玦对自己自信的一切,都明晃晃地摊开来告与人知。一开始的震慑比起神神秘秘之后的补救往往来的见效。

居清绮于是向他道:“年少时也颇有一段动荡的时期,总要从过去学得一些经验。”

“哦?我很乐意知道那是一段怎样的故事。”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之前倒没有见你有丝毫听人解释的意思,持剑进来便开始大杀特杀,并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庄玦微笑道:“你说不说。”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居清绮说。

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往事,当事人刻骨铭心的经历,话与人知时会发现不过仍是一些陈词滥调。居清绮的师尊于妖魔海中早亡,在文澜仙宗这样的超级宗门中,年幼时就死了庇护之人,实在是一件万分可怕的事。愈是超级庞大的仙宗门派,门内的资源争夺也就愈厉害,派系林立,仇人深结,举目皆是。居清绮师尊活着时尚好,一旦死去,失了荫庇,门中自然有往日便不甚友好之人,想来算一算前尘旧事。

修炼需要资源,然而此时资源被克扣倒成了一件虽然重要、却不紧急的事项。还是保住命来比较重要。师父都已经死了,过去种种龃龉仇怨,不向那两位十分年幼的徒弟清算,难道还能去找死人吗?

居清绮当时不过刚入门庭,尚且懵懂无知就死了老师,他的师兄封星江虽然比他更早拜入师门,那时也不过少年。虽然十分天纵英才,引人注目,但因这种异常禀赋,反而引来更多的重重杀机。门内的日子并不好过,所幸封星江也并非什么一心修炼不通世故的那种木头天才——他很快借故离开门内,带着居清绮四处游荡,在外漂泊一段时间。虽然是正经名门出身的大弟子,反而活的像个飘摇四野的散修。

庄玦道:“哦?他出门寻找修炼资源,倒还记得把你带上。”

居清绮则道:“门中自然也有任务,指明要师兄去做。当然,你也可以想见,都是险象环生的奇景。虽然现在想想不算什么,但当时修为未济,世间万物都显得凶险四伏。唉,将我带在身边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是我功行浅薄难以自保,单留下我一个人,说不定回来时就只能听到我的死讯了。更何况师父死的实在太早,他虽然是我师兄,但实际上代师传授,我都由他一手教导。”

庄玦听罢,道:“亲历险境倒真是最好的教学方式……不过,由此也可见他之自大。”

“如何说?”

“他倒是很自信,把一个修行不足的人带在身边,于困境杀局中仍能无损。我是说……不仅无损于你的生命,也无损于他的战局。听起来他都赢得很漂亮。”

“何止是赢得很漂亮。”

居清绮叹息着说:“师兄目前已经是大乘期修士,你猜他现在多少岁?”

“有多年轻?”

“只有二百七十岁。”

居清绮又说:“事实上,他一百五十七岁时,就已经大乘,余下的这些岁月,一直是在门中执掌宗门事务。说来倒有些好笑,他做少掌门的时间,眼看着就快要比他修炼至大乘的时间还要长了。”

“门派事务,听起来便琐碎操烦。”

“是啊。”居清绮叹道,“有时候我觉得……”

他脸上流露出迷惘而为难的神色,想说什么,最终仍旧是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说:“罢了。和你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

庄玦看着他的侧脸,大致也能猜出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一个天才人物最终变成门派的事务工具,风餐露宿的飘零人生最终仍归于玉楼金阙中的埋首案牍……说来总令人感觉,好像被困住了。

可是又不能多说些什么。

显而可见,居清绮如今的名门气派,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师兄,才可以轻易得来。在这样的生活里应该不能说是不好的,但是心底里,终究不能不怀郁郁。

年幼时门派倾轧是一种加害者,但最终仍要回归于门派之中。居清绮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去做。

他只是感觉不对,但又无法深想。毕竟,无论如何,封星江已经是副掌门,如此年少,如此英才,大权在握。

庄玦自己在心里想了一想这些,微微一笑,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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