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剑与骨

这样相持下去不是办法。

斗战中的二人同时都这么想。

庄玦的目的本不在于伯星白。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记忆缺损的那一段时日里,他会对这种境界强者之间的斗战满含兴趣,但千载已过,此时的伯星白纵然是合体期的大能,剑术精妙绝伦,种种令人赞叹和仰慕的特质与名声,对于庄玦来说,已经全部失去其意义。

庄玦不关心他。

居清绮要他去取回藏于匣中,失落于凡间的一道封星江的神魂剑气。那么,这就成为庄玦的唯一目的。他从下山初始,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受这个目标驱动,心中所念,别无其他。

只可惜伯星白挡在路上,成为一道难以绕过的阻碍。现在目标近在咫尺却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以至于竟难以接近。而庄玦则不得不将所有精力投注在这个本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伯星白的剑很精彩,但庄玦的用意从来不在于欣赏它。

是时候立刻想出一个破局之策了。但是,当如何呢?

伯星白根本不重要,无论他的权势还是他的修为他的剑术,对庄玦来说都只是多增添几重的烦恼罢了。是时候摆脱他、绕过他、或者迷惑他、诱骗他、击破他、击溃他……哪一种方式都好,总之庄玦不需要伯星白再继续挡在前方的道路上。

大概对方也是这么想。

一场忽如其来的当众刺杀已经足够使旋锋界的宗主颜面扫地,以至于绝对的恼羞成怒。无论来者是谁,伯星白也一定不想将这场无谓的争斗继续下去,继续折损他珍惜的尊严。

双方心念瞬变,旁观之人不及转目,场中局势已然再起变化。原本翻天覆地的剑光化影倏忽锋芒一冷,伯星白漫天洒下的剑阵网罗本是光影纷纭,挥之不去,然而此时波涛一退,忽然顿闪出无限森冷的杀意

这冷意太过针砭刺骨。与它相比,方才的无尽凶险的剑光化影,竟成为了一种试探。顷刻之前剑气如泼,令周边无数宾客修士驾云疾走,驱宝护佑,然而此刻真正杀机一现,那令无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只能在遥远外围谨慎旁观的化剑之影,忽然黯然失色,变作孱弱之剑。

庄玦忽然心中一动,一种曼妙非常的感触,在他心中徐徐扩散。在心底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好似存了一根弦,现在,那根弦被杀气所激,忽而很暗地低低振动一声。

声音喑哑,干干的一声闷响。

但已然足够引动庄玦忽然感悟,知晓自己深深深深的心底,居然有这样一处所在。

居清绮为他所选择的道路,真是十足趣味。时至如今,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云间杀意晦暗而尖锐。明明是至极逼迫,如箭矢之锋的杀意,倒映在识海内却无明亮光辉,只有深深冷寂,带着断绝一切的幽冥气息。无边天地忽然变得好像压迫而逼仄,沉沉杀机凛然,向自己沉重地坠落下来。

好奇妙的剑意。好熟悉的感觉。

怎么感觉起来……会像是自己的剑。

但是,自己有剑吗?

庄玦握过青冥也握过飞光,它们是举世无双的两柄真器之剑,这一路上走来见过无数的杀手或修士,足以令庄玦做下断言,说当今天下无论是妖魔还是修者,都不会再拥有能超过这两柄剑的武器。然而这两柄剑,一柄属于居清绮,另一柄则属于封星江。

庄玦短暂地握过这两柄剑的剑柄,做它们萍水相逢的旅伴。但最终,无论是青冥还是飞光,都注定还是会回到它们自己的主人身边。

它们都不是庄玦的剑。

在一个不算太远的清晨,与青冥一并行在道路上时,他曾经浮现出古怪念头。空落落的记忆是永远不会欺骗他的最好伴随者,尽管细枝末节一概缺损,一切都像极了被涂抹到只剩模糊色块的画作,分辨不出任何的曾经,但……

但自己在过去一定也曾拥有一柄剑,就如青冥之于居清绮,飞光之于封星江。

他应当也有一柄剑的。

只是现在莫说剑的本身,他连自己剑的名字都失落,说来岂止是遗憾,简直是应该惭愧。曾经那样亲密,神魂相依的伙伴,就这样不知道被弃置在哪里,而庄玦莫说去寻它,连它的名字都想不出来。

庄玦难得从心中生出一缕真实的愧疚。

忘却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这实在令人齿冷,即使是庄玦也要向自己的剑道一声抱歉。但或许现下正是一个好时机重拾旧事,毕竟,对面之人,不是已然在不经意间泄露熟悉杀意,拨动自己的心弦?

种种“我忘记了,很难为情”之类的话,就都等尘埃落定之后,寻回旧物,再细细分说吧。

剑是自己的神魂伴侣。如果能够寻回真正属于自己的剑,那么本我当被补全,记忆的迷雾当被荡尽,过去的谜团,无论那是什么,也应当都会随着剑的回归而得到真切的解答。

伯星白是个不重要的人,但他的剑很有意思。他又是一个很容易感到受辱的人,那么从他身上挖掘些什么,显然轻而易举。

庄玦如此平静,而又如此冷酷地这样想。

身边的剑杀意浓烈,已经不能算作化剑,而是十足的杀剑。杀意临身,动荡诸多外层观者修士心魂,诱出恐惧。只是庄玦身处其中反倒愈发平静,熟悉的气息一层一层投入心中,泛起晦暗细微的波纹。

不会恐惧,反倒因格外的熟悉,而生出异常的宁静之心。

伯星白将两种路数不同的剑都修得分外好,难怪在妖氛遮天的世界里能以剑道立足,一力拼杀出今日的地位,成为当今修真世界中,剑道当之无愧的魁首与领袖。

前有化剑纷纷扬扬,引动飞光鸣空击出。后又有如此沉而锐的杀意,仅凭剑之意念,似乎就能断绝一切。伯星白的实力验证了庄玦一路而来听闻的他的名声,旋锋界宗主的盛怒实在难敌,天下间谁能手撄其锋?

真是夺目而棘手的敌人。他实在是可惜……

***

伯星白的身后,容艾被层层绵密如云光的剑气包裹。

团团温柔的剑光在身边堆叠成茧,伯星白一手驭剑,另一只手不忘握紧他冰凉手掌,指尖扣紧他的柔软体肤。属于自己师长、养育者、教育者以及伴侣的温度从掌心交叠的部分传来,一如既往。伯星白的体温比起常人来说算得上温凉,然而此时握在容艾手中,竟成他此刻唯一堪称慰藉的热度来源。

被这个人所保护,本来应该再无惧怕。伯星白张开的羽翼荫庇着他——这重保护带来压力,但同样也绝顶的安全。正如婚前开诚布公的那一次谈话里所说的,伯星白应允他,将保护他的愿望,与他分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即使这场盛大的婚典本就是自己强求来的……伯星白对他并没有属于道侣之间,彼此浓情蜜意的深爱,但无论如何仍是将自己一手照料养育长大的抚养者与保护者。伯星白说要保护他,这种承诺的背后所含心意尽管隐约复杂,然而绝不虚假。

无论在怎样危险的地界,伯星白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他。曾经是,现在是,一直都会是这样。

可是此时,身处在伯星白的保护之下,容艾却第一次无法平静。越来越多的杂念如水边蚊虫,嗡嗡滋生。起先尚还只是心乱如麻,逐渐神念浮动,心思愈杂,须臾喘息之间,已然意识昏昏摇动,近乎不能自主。

那种芜生的杂念根本与任何个人的意志无关,完全发自于身体内部的最深深处,是从血脉筋骨里忽然嚷出的嘈杂噪音,汹涌杂杂,很快就将容艾的神智吞没。

都说心为物之主,若没有心的驱使,无有性灵,则人不成人,只能算作一块庞大臃肿的血肉骨堆的集合体。

但此时骨肉血脉之间忽然传出奇异扰动,好似鲜血与经脉也都忽然开了灵智,汹涌地盖过原本主宰的灵识。两道声音在身躯内争抢,但由于这声音发自自己最深的内在,本就与自己源出一体,非任何外力所侵,一瞬之间几乎还来不及反应,容艾的心神,已然被□□之音所占据。

在只有神识内省才能查观的经脉中,缓缓想起一连串金戈交击的剑音摩擦声。自身已茫,外人又不能得闻。

那声音仿佛千万道剑气交杂相击,又如同金铁缓慢摩擦骨骼,因而发出既尖利、又怪异的细微声响。在大典之前借助伯星白的力量被炼化的那道桀骜剑气,本来早该驯服地与血脉融合在一起,成为血液中奔流周转的灵气循环,滋养自身,但此时忽而又展露峥嵘头角,无数细杂剑光在容艾体内经脉之中,浮血液奔流如泛波涛之上,时隐时沉,偶然显出粼粼的剑光芒彩。

他费尽周折终于获得的绝世的剑意,不仅桀骜难驯,还如此的变化多端。

原来根本不曾存在着什么驯服和转化。雪白的遗世之剑变幻如神,纵然只是一抹不存实体的遗存气脉,仍在其内封存有封星江化剑真意。它原本早被伯星白压制,强行要将其炼化成为纯粹灵力,灌注滋补容艾的修为。这缕剑气也确实在伯星白灵力催逼与转炼中,终于碎裂成千千万万片,化成砂砾长洒血中,但——毕竟道侣大典来临的时间,太近太近了。

伯星白没有时间去将它完全熔炼,但伯星白实在自负,总认为在道侣大典完成之后,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足以令他完成一切未完成的事。

他错了。

碎裂的剑的砂砾在容艾的血液里漂浮、奔腾着。血流涛涛,流转出越来越多的金屑光彩,随波浮沉犹如金沙,更多地、更多地在血流浪涛中,辗转出本我光耀的色芒。金白交织的剑光在血中犹然光彩郎朗,不为血污染浊,正如飞光长剑的本体,沉埋妖魔海中血埃千年,一朝得出,犹然熠耀夺目而生辉。

金色与血色交杂,如果有人能够此时向身内观示,当惊讶于这样人体血脉之中,奔流着流沙金闪的美丽光景。

飞光长剑就在体外,那重本真之源的召唤,越来越近,越来越鲜明……

已经逐渐无法再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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