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的当家主母此时正在后花园里吃点心，赏天光。

她已经一百多岁了。以凡人的寿命来说，这非常长。但如果是修行者，则又太短。一百多岁对于修行者来说，才是人生的刚开始。

修行之路筑基起，而单是筑基，有些人就需要花上七八十年的时间。

拜入某个有名的宗门会大大加快这个时间段，大部分人三四十岁就成功筑基，然后就可以享受将近三百年的寿数。这个数字显然也太小，很有志向或者天赋的修士看来，可能会觉得不值一哂。

但老主母已经很知足。

她毕竟没有任何修仙的天赋，只是单凭运气好，生下的儿孙里有几个天生仙缘，被仙长游历时看中，收入了飞云剑派的门下。儿孙又很孝顺，后来又为自己也求到了仙药。

虽然是靠丹药强行堆积成的筑基境，但平白多了两百多年的寿命，赵家更是兴旺发达，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池塘边有几只白鹤，腿长长地绕着池塘来回走，仪态优雅。偶尔银光一闪，游鱼的鳞片在太阳光下闪出漂亮的弧线，被仙鹤悠悠然用喙衔着吃掉。池边花树成阴，时不时有绯红的花瓣飘落在清澄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老主母半偏过头去，和身边的小孙子说了几句什么，再回过头来，忽然一愣。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黑色的面纱垂下障帽，在池边微风吹拂里，水雾一样地摇摆着。

“赵世昌是你什么人？”他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老主母和他离得太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望着他。反倒是身后的三儿媳先尖叫了一声，惊慌之下打翻了果盘。

这一声像是一枚投湖的石子，庭院里顿时充满了女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你是谁！你是谁！”有女声尖叫着，一边退一边大喊，“你怎么进来的！人呢？来人啊！”

原本陈设精致的杯碟被四处打翻，在地上跌成一地的碎渣。老主母被一堆人推着走，一片混乱冲突间脚下踉跄，差点没被推倒。仙鹤们也被惊得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很大的赵家花园里，动静大的像救驾。

疯狂的冲突和混乱中，只有庄玦静静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赵家三公子冲进花园的时候，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随时都预备着拔剑。女眷们早就退进屋内，隔着重重叠叠的窗棂向这边张望。危机一旦过去，好奇就不可抑制地占了上风。

“还好有三少爷在。”有人用手帕捂着心口，心有余悸。

众人闻言点头，全部心有戚戚焉。

赵家三公子——赵晨耀，是目前赵家子孙中，修为最高，前途也最不可限量的一个。

他年龄很轻，至今也只有三十四岁，只是孙辈的角色。但他不仅迈进了筑基期，而且已经被飞云剑派中的某位长老看中，很快就要变成内门弟子了。

那位长老对他也甚慷慨。祖母的筑基药，便是赵三公子，向这位师父求来的。

筑基丹虽不算什么上乘且稀少的丹药，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的。这位长老的确是对赵晨耀看重非凡，便是为毫无仙缘的祖母求取丹药，这样的要求竟也允了。

此时，他正站在庄玦的面前，面色戒备，手紧握着剑柄。

庄玦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抓握太紧，不好拔剑。”

赵晨耀一愣，随即一阵恼羞成怒，涌上心头。

他大喝道：“不用你这个贼人教！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面之人实在太诡异了，赵晨耀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柄，感到掌心竟渗出了汗水，将剑柄打得一片湿滑，令自己越来越握不住剑。

他本是想像之前那样，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我自拔剑，一剑斩之。飞云剑派以剑立门，赵晨耀自然也对自己的剑术极有自信。

之前城中邪物作祟，传得不知有多凶恶可怖，等他赶回家来，不过也就是一剑破之。

可面前这人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了他莫大的压力。黑云一样的纱幕重重叠叠的垂下来，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便觉得那是晦暗不清、层层流转的阴云旋涡，几乎要将观察者的神识都吸进去。

飞云剑派讲灵台清明，讲神清气正，讲目之神光，慑如雷电。据说派中长老修炼至高阶，只是一目视之，目中神光便可尽灭妖孽邪魂。

但赵晨耀还只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筑基弟子，他还年轻，他做不到。非但做不到，按照派中立下的功法，运功于目直视对手，不仅没有震慑对方的神魂，反而是要把自己的神魂给眩晕了。

生平第一次，赵晨耀心里生出了退避的想法。

可飞云剑派以剑立身，如何能避？剑者直而无往，未经试探就不战即溃，注定道心受损，修为倒退。

赵晨耀只是一个筑基期，他要退，还能退到哪儿去？退出山门，从此做个凡人？

他左右为难，忽然感到手背一凉，冷汗不知何时从额角掉了下来，掉在自己持剑的虎口处，然后又滚落到剑上。

幸运的是，对面的怪人突然又说话了。

他说：“赵世昌是你什么人？”

只要不是一上来直接动手就好。

赵晨耀在心里疯狂背诵一系列门中剑经，试图通过这些经典给自己增添一点无畏的勇气。他成功了，因此尽管心中战战，表面却总还维系了正常，不至于过分露怯。

正常到甚至有点高冷。

他说：“我不能这样直呼曾祖的名讳。”

他说的很淡然，云淡风轻的姿态看起来足像个世外高人，在感叹自己从未谋面的先祖。他的手还握着剑，额角还是有汗珠。虽然神态略有僵硬，但胜在白衣飘飘，看起来也颇为淡定。

庄玦觉得他这人不错。

而且他也确实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下山很顺利。这很不错。

庄玦因此感到一点很微小的轻松和愉快，尽管此时的他，并不能非常清晰的分辨和理解这两种情绪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感到愉快。

于是他主动动了。

赵晨耀掌心一凉，感到自己的左手里被忽然塞进了什么东西。对面的人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但与方才不同，现在赵晨耀可以感觉到，面纱后面的那个人是在看他。

虽然被凝视的感觉也很不好，但总比对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阴云旋涡好得多。

他在心里小小地喘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突然将左手举起来，愣愣的盯着手里突然出现的东西。

对面的人什么时候动的？

自己为什么毫无所觉？

手里……这又是什么？

庄玦当然不管他心里什么想法，他只是平平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我来取寄放在你家的东西。”他说，“这是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