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途明没接他的话。
她此刻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被包扎好,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纱布处,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看向琨玉。
琨玉表情十分无辜,“在哪里?”
“在我家。”花途明忍着身上的痛,细细回想着刚才的噩梦,判断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做梦的,“我将大伯送回他家,然后……”
“然后你就晕过去了,”琨玉善解人意地接过她的话,“那些人大呼小叫地将你抬到床上,着大夫看,我恰巧经过,就顺手将你带了回来。”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花途明笑,指了指窗外,“你还是太勉强了,昏睡了一天,瞧,天又亮了。”
花途明顺着往窗外看去,才发现,又是一个黎明,窗棂半开,微凉的风拂进,带着清晨的湿意。
她收回目光,抓住了另一条信息,“你跟踪我?”
琨玉不置可否。
四目相对,室内噼里啪啦爆起火花,花途明怒气攻心,想即刻将他轰出去,谁料手一撑床,一阵钝痛就窜了上来。
她咬牙忍着痛楚,面上波澜不惊,耳边传来琨玉好心地提醒,“你身上多处骨折,若是不想拖着残体过此生,最好别乱动。”
“鲛人公子,”花途明气极反笑,“我竟不知我身上有何处特殊。”
她轻轻倒吸口气,“能值得你追上百花山,再一路跟踪,甚至不惜耗费精力,替我包扎伤口,熬制汤药。”
“——你到底在求什么?”
花途明眼错不眨地盯着他。
眼前鲛人诡异的很,初次见面后,便藏起獠牙,戴上假面,一双笑吟吟的眸子深处不知淬了多少恶毒,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一路找上百花山,后又看着她扛着一人,摔着跟头下山,身后尾随,究竟在图谋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报自己刺他一匕首之仇吧?
那他如今却费尽心思照顾她,莫不是神志不清?
花途明想起匕首,下意识往他手臂上看去,这一看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裳。
粗布短衫,在他身上有些局促,可他神态自然,举手投足优雅端庄,就好像身着贵袍一般。
看着他这身极为熟悉的衣服,花途明一噎,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琨玉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你放心,不是偷的抢的,是我买来的。”他整整袖口,“虽是荒郊野岭,但也不能袒腹,有失涵养。”
花途明脱口:“你用什么买的?”
琨玉昏迷时,她就检查过,他身上并无他物,那究竟是用什么去向大娘一家买的?
“这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琨玉重新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无毒,姑娘可放心食用。”
花途明睁着眼睛看他。
琨玉十分自然地坐到床头,“姑娘信我。”他哄小孩似的柔声道,“我见姑娘屋内有药理书,想必对此也有些了解,你应该能分辨出,这药汤里面,究竟有何物。”
花途明其实在初次闻到这味道时,就已经辨别出药汤成分。
自然铜、**、没药、当归、羌活……都是接骨续筋,活血止痛的良药。
——但这并不意味着,里面不会有无色无味的其他东西。
花途明道:“你翻我东西?”
“我只是想多了解了解姑娘。”琨玉十分自然地道,就好像他说的是正当理由。
他搅了搅汤药,随即盛上一勺,细细吹凉,递到花途明嘴边。
花途明无视他这般体贴的动作,按着他的手,将药碗放回床头,她知道此刻与他讲礼貌完全是白费口舌,于是道:“哦?那你了解到什么了?”
“不算多吧。”琨玉道,“——这房子很旧,陈设却新,姑娘应当搬来不久。”
“东西不多,都有使用痕迹,摆饰几乎没有,却有一套笔墨颜料,”他轻轻道,“姑娘所画此山极真极美,看起来是很喜欢这里了,为何不打算长居呢。”
花途明视线移向桌上她尚未收起的一副百花山图。
琨玉望着她,眼角弯了弯,“我很抱歉擅自叨扰,但姑娘请信,我绝无恶意,至少现在没有。”
他如今的语气神情与昨日相比,没有太大区别,但花途明总觉得,他有了一丝放松,就好像是确信了花途明是个毫无威胁的人。
“因为你在我这里并未找到想要的,所以开始……”花途明挑了一下眉,“惺惺作态?”
“哎,”琨玉道,“勉强维护我在你心中的形象。”
“那很抱歉,”花途明直言道,“你的形象早就碎成渣了。”
她最后也没有不识趣地问琨玉到底想要什么,因为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他就像是扎根潮湿泥土的一朵野花,只对人露出表面美好,私下里,不知往深不见底的地下,扎了多少心思。
琨玉仿佛真秉承着“报答”花途明的心思,在花途明受伤的这段时间里,殷勤照料,耐心陪伴,也是让花途明过上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他每天都闲得很,除了照料花途明,就喜欢去镇上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钱,还买了两件衣裳,深蓝色长袍,倒是很衬他的眸子。
反正自己现在也走不了,琨玉不提离开,花途明也不赶他,乐得被他伺候,倒是要看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她与琨玉朝夕相处,一开始还是处处提防,含沙射影,久而久之,见琨玉迟迟没有别的心思,倒真有些信了他。
大娘一家为感谢花途明,送来了两只杀好的鸡和一些果蔬,彼时琨玉正在院中砍柴,他放下斧头,请几人进去。
他们对花途明家中忽然多了一个男人并不多提,倒是晓晓心直口快地问过,这是不是花途明的相好。
琨玉不仅精通药理,还有一手好厨艺,这些天来,小屋内常飘出饭菜香,引得周遭野生小动物频频出现。他对此十分稀奇。
“这些小动物……看起来很是喜欢你。”
花途明无视鸟雀叽喳叫声,笑笑,“可能我天生招人喜欢吧。”
花途明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行动起来已不觉疼,在琨玉做工时,也能在他身边搭把手。
这日,琨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截黄杨木,搬了把杌子坐在院中,细细雕刻起来。
秋高气爽,惠风和煦,他轻轻吹掉木屑,扭头,看向树下正在作画的花途明。
满树银杏黄,女子端坐于桌前,面白如玉,眉目清秀,她似乎注意到了琨玉的目光,将笔置于案上,抬眸,笑。
“伤没好,”琨玉道,“莫要劳累。”
花途明托腮看他,眉眼弯弯,“好的差不多了。”
她目光灼灼,毫不遮掩,琨玉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不禁问道:“在看什么?”
“唔……”花途明似乎正欲开口,忽然注意到琨玉手中之物,“你这是在做什么?”
琨玉笑了。
日光落在他微卷的长发上,反射细碎银光,他起身,绕到花途明身后,解下她的发带。
手中之物置于桌上,花途明看清了,那是一支木簪。
花途明挑了一下眉。
琨玉替她简单挽了个发髻,一缕发丝垂在胸前,“好了。”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做这些,”花途明摸摸头发,“我倒有些怀疑,你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了。”
“先前弄脏了你一支簪子,如今还你一支。”琨玉含笑,“整天用布条作发带,委实有些寒酸。”
“……”
“多谢你啊。”
清风徐徐,琨玉不自觉将目光从花途明身上移到案上画卷,随即一顿。
画中赫然是一青年男子,宽袍大袖,立于梅树下,梅落如雪。他仰首看簇簇梅花,神情认真,周身气态利落端庄,好似经雨洗练过的青葱翠竹。
花途明似乎背后长眼,“像吧?”
“画的我?”
“是啊,”花途明仰头看他,“不像吗?”
琨玉挑了一下眉,目光又落到画卷上,细细品鉴一番,笑道:“我从未束过冠,你如何想到的?”
“画着画着就这样了。”花途明笑道,“我总觉得你与梅花特别适配。”
“暂时还未想好周围添些什么,但我又觉得,就这样留白也挺好的。——你以为呢?”
叶落卷起簌簌声响,琨玉长时间不吭声,花途明有些奇怪,正欲转首,肩膀忽然被重重按上。
花途明慌忙扭头,就见琨玉一只手撑着她,面色十分古怪,他眉心微微蹙起,身形一晃,蓦地踉跄一下。
“你怎么了?!”
琨玉呼吸紊乱,艰难地撩起眼皮看花途明,眸中有化不尽的冰冷。
花途明心中一寒。
但仅仅一瞬,他就收回目光,再抬眸时,已恢复平常,仿佛方才只是花途明的一时错觉。
他再也站不住,如秋风落叶一般,趔趄着跌倒,连带着满桌笔墨,一齐散落在地。
赤红颜料溅到他眼角,如同朱砂点痣。
花途明被他带着跪倒在地,混乱中青丝散落,她终于从错愕中缓过神来,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方才那一幕。
凉风吹上她后颈,她后知后觉打个寒颤。
花途明目光落在琨玉脸上,他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可……
——他第一反应,是她要害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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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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