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神

“王爷,现在可要用晚膳?”侍卫鹤寻谨慎地问眼前看上去阴沉沉的王爷。

裴敛刚刚从持续了小半天之久的头风发作缓过来,沐浴更衣后仍感乏力厌倦,虽然午膳也没用,但他此时并无半点食欲,甚至看到餐食还有反胃感。

“不用,下去吧。”

“是。”鹤寻有些担心地看了裴敛一眼,端着餐盘退下了。

裴敛何尝不想进食,于他而言,要想时时保持警惕,留存力量面对下一刻可能出现的危险,适时进食必不可少,这是他少时便深刻了解的生存之道。

可他这药石罔医的头疾却使他不得不经常放任自己处于危险的无防备状态中。

裴敛捏了捏眉心,想要为自己倒杯茶,发现茶壶和杯子皆是空空如也,可沐浴过后,此刻他甚至连起身添茶或是呼唤下人的力气都匀不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裴敛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随之到来的便是汹涌的仇恨,若不是昨日去了王宫,见了些惹人生厌的东西,或许他今日头风根本不会这样来势汹汹。

此时此刻裴敛唯一可做的便是,怀着各式愤怒与不甘,静坐在原地,等待身体恢复。

宋若突然出现在了前院,使他不由得侧首去看。

说起来今天白天一直没见到她,想是和这府中的任何人一样,害怕他,躲着他。

左右他此时无法行动,便像往常一样,看前院的柚子树,也顺便看看忙碌的宋若。

宋若带来了几株花苗,不知为何残枝败叶颇多,要想将这些花养活恐怕要花不少心思。

裴敛只道她真是好耐心。

天际的黄昏已快要结束,晚春的夜晚正在降临,只不过阳光好像格外眷顾她,仍旧依依不舍地照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一层闪耀的金衣。

裴敛就这样看着宋若一步步地挖坑、栽种、培土、施肥……

然而一直看着,他心里的郁结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也好像从未存在,整个人逐渐轻松了许多。

宋若已将那几株花苗栽好,又仿佛并不放心地小心检查着,耐心地摘去枯叶,扶正枝条。

虽然隔得不算近,可她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裴敛的眼中。

宋若正用一种饱含怜悯、关怀,还有些他读不懂的情绪的眼神,注视着她手下残破的花枝。

裴敛下意识觉得不值得了。

那样平平无奇的花,不值得她用这样的眼神去注视。

可这样的眼神他十分熟悉。他见过她这样去看当初刚被救回来的孱弱小狗,见过她这样注视讲述悲惨身世的丫鬟……

或许他可以恰如其分地称之为泛滥的好心。

对一切渺小、缺憾、不公、悲哀施加忘我的善良,他又或许可以称之为愚蠢。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裴敛的内心深处缓缓涌出,他对此毫无察觉。

忽然间,剧烈的头痛猝不及防地再次发生,裴敛的瞳孔猛地一缩——

怎会如此!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长久以来一直折磨他的头风,竟然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发作了!

裴敛惊骇着挣扎着想要起身,蚀骨噬心般的疼痛却使他身形不稳,碰掉了案上的茶壶与茶杯,脆弱的瓷器立刻粉身碎骨,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前的世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思想也变成一片混沌,唯有痛觉越发清晰。明明最是无暇他顾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看到的情景,又想到了她的眼神。

无尽温柔的、怜悯的眼神。

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不值得她倾注关怀的东西。

……

那么,如果她能看着他呢?

如果能让她用同样的眼神注视他,那会是什么样的?

……

意识回溯时分裴敛首先便意识到:有人守在他身边。

旋即感受到,是那种奇异的草木馨香,轻盈地将他包裹,正在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将他从名为疼痛的无光深渊中救出。

裴敛睁眼看见宋若就在桌案边还以为是自己疼出幻觉了,便不由得朝窗外看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记得宋若仍然在栽花,现在再看那里却空无一人。

裴敛完全清醒了。

“宋若。”平静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声音。

“别动。”宋若抬脸看他。

她微微皱着眉,脸色稍显阴沉。

裴敛接触到她视线的一瞬间愣住了,随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陷入了深思。

由于头疾,裴敛对其他疼痛的反应变迟缓了,他直到此时才发现,宋若是在帮他处理手掌上的伤口,原来刚刚发作时没注意按在了破碎的瓷片上。

宋若帮他处理好伤口后又一言不发地去捡拾碎片。

裴敛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心沉了沉,走上前去和她一起捡起碎片来。

“宋若……你……”

“王爷的病,当真无药可治了吗?”

裴敛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一时间有些愣怔。

“王爷真的不再去找别的郎中瞧瞧了吗?说不定有办法呢?”

裴敛多年以来求医无数,他深知再无寻医之必要,若是平时听见他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必会大发雷霆,尽一切可能手段要这个高高在上来干涉他的人付出代价。

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并不一定是真心关心他人,更多是带了偏见,觉得你若没做到某事,定是你不认真对待,没有积极求取过,还有部分人更是恶毒,他们只是故意揭人伤疤,以获得些可笑的作为健全人的优越感。

可他此时看着宋若微微泛红的眼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关心他。

裴敛沉默着将碎片放在盘子里,没有接宋若的话便重新坐回桌案前。

关心吗?

她的关心这么就给他了吗?那真是轻易。

他和她之间只存在雇佣关系,她也能这么自然地给予关心,恐怕对她来说,他与那些猫猫狗狗,与此时前院的萎蔫花苗,并无任何区别。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言语间带了些许的冷意。

宋若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但也不好追问,只好从身旁地上拿起糕点纸袋。

“我今天去城西听戏,给你带了柚丝糕,”宋若说,“正宗的柚丝糕。”

她特别强调了正宗两个字。

宋若心里其实有些不安,她总觉得他不会需要这份小小的糕点,她认为她可能多此一举了。

王爷,会喜欢吗?

裴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缓缓打开纸袋,拎出一块糕点定定瞧着,看上去说不上是喜欢或者不喜欢。

要说宋若完全不失望那是假的,她本以为他至少有点喜欢,毕竟昨晚在马车上他把那几块吃光了。

宋若突觉自己做了多余的事。

裴敛完全没想到她带来了柚丝糕,她的行为完全不在他的预期内。

“你觉得我喜欢吃是吗?”

宋若听他这么讲几乎觉得尴尬了。不好不好,她现在好想逃走。

“你去城西,给别人带了什么?”裴敛突然说。

“什么?”宋若搞不懂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茫茫然望向他。

“你给那个……阿福,你给他带了什么?”

“没给阿福带东西。”

“那巧蕊呢?还有管家?”

“都没有,只给王爷带了糕点。”宋若实话实说。

没成想裴敛听了这话之后不知为何好像变得满意起来,脸色也不像刚刚那样可怕了。

真是搞不懂,宋若心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给每个人都买东西。

裴敛吃起了柚丝糕,他现在完全感到饥饿。

若是鹤寻在这一定觉得惊奇万分,王爷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头风发作后还能好好进食的。

宋若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王爷其实就是喜欢吃啊,虽然不是狼吞虎咽,但他吃得十分专心。

发觉这一点后,宋若忍不住高兴起来,想想也确实如此,王爷脾气古怪,就算是喜欢也不会承认的。

既然如此,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王爷,若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等等……”听她说要走,裴敛不知为何有些慌神。

裴敛也不知道为什么挽留她的话能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旋即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害怕她离开后,头风会再次发作,从而产生身体的本能反应。

是的,他需要她。

剧痛和痛到脱力的感觉几乎同时被他记起,同时还有此刻她在身边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舒畅感,两相比较之下,裴敛最终做出了决定。

“宋若……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宋若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这是怎么了?是错觉吗?她怎么感觉王爷现在看上去有些……可怜?

“王爷请讲!”宋若也来到桌案前,严肃认真起来。

“若是可以,你能不能每个月月中,去城西买一份柚丝糕,然后带来给我?”裴敛的眼眸看上去有些晦暗。

“买糕点?”宋若有些迷惑了,她没想到王爷和她说这个。

王府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她去?

“鹤寻大哥不能去吗?”

“宋若……”裴敛看上去十分难为情,“柚丝糕,是孩童最喜欢的吃食……我以前从不与外人说。”

“只有你知道……”

知道什么自然不必明说。

“如若你能每月月中给我买一份那就太好了,当然,你若是不同意,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若看着他这副模样,在心里暗暗感到惊奇。

虽然早就知道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可他不久前还阴沉着脸,这会又通情达理起来。

宋若总觉得他的样子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可以帮您带。”宋若应了下来,左右她以后应该要经常去城西戏楼,帮一个忙这没什么。

“话说,柚丝糕只有每月月中有吗?”她怎么记得之前好像一直有卖的。

裴敛闻言一怔,长睫垂下遮盖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

“是的,只有每月月中有。”从今以后都会是这样。

……

宋若回到次房,小狗毛毛咬着它自己的小碗兴奋地在地上蹦跶。

宋若失笑。“别急别急,这就好。”

她把从伙房准备的菜肉粥拿出来往毛毛的小碗里添。

这期间毛毛就乖乖坐在碗前,虽然不乱动,可眼里的期待和兴奋劲一点也藏不住。

宋若看着毛毛愣了愣。

哦,这下她想起王爷方才那副样子像什么了。

像等待食物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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