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罗宜晨宴请辞。
庞生梁面上关切,出言挽留了几句,却皆被罗宜一一搪塞过去,见她心意坚决,半点情面不念,面上微顿了顿,缓缓又道:“言儿愚钝,前几年才将将考上了举人,去岁被外放出京在地方上谋了一份差事,虽是清苦了些,却好歹也算有了些正经事务。听闻你回了京,又忙告了假往京城来赶,只是他那地儿偏远,车马仍搁浅在路上。你与言儿自幼为伴,情谊不比寻常,盈儿不若再小住几日,也好领姑爷见见你表哥?”
罗宜眼帘微垂,缓缓搁下手中玉箸,与白瓷筷枕碰出一声清脆,而后,缓慢抬起眸子,眸光沉静,视线凝着庞生梁静默无言。
娘舅成婚日早,这个所谓的庞家表兄庞言,比她与哥哥都虚长许多岁。细细算来,如今已三十又五,比薛衡都大了许多。庞言身子略微宽肥,生了一张极有福相的脸,尤其笑起来更显亲善。可是,却惯是会耍嘴皮的,总哄得人将手里珍宝拱手让人。从前她不通事,只觉得庞言时常领她与兄长游赏观玩,为人极好,直至瑞娘暗暗告诫了几次,她才后知后觉发现手边物件少了许多。
彼时她尚且年幼,如今呢,她这个表兄又想觊觎何物?
庞生梁见她不应,扭着脖子,视线往院外望了望,犹疑着问了一句:“现下天色大明,倒是不见姑爷,可要命人将饭菜送去卧房?”
罗宜眸光不动,声色却泛了凉意:“薛衡上朝去了,近日京中事多,等闲空不得,娘舅莫怪。”她停顿了下,缓缓起身,“京中便这些地方,郡府与侯府便摆在那处,表兄既是回京,日后自有的是碰面的机会。”
言毕,转身告辞。
庞生梁见状,忙惶惶紧步跟了出去,一路将别将送,行至门廊下,又颤了颤唇边,局促道:“盈儿,舅父晓得郡府富贵,可到底将军府才是家不是吗?往后,盈儿若想,便时常走动走动。”
罗宜脚步顿住,眸光掠过他,望向将军府衙上高悬的金镶匾额,其上题书更是笔力遒劲。
原是钦赐之物,最属风光不过,如今瞧来,却漆痕斑驳,泛色陈旧。
她肩头沉了沉,心有不耐,话也重了几分:“将军府早已不在,如今此地于我不过一处活冢。娘舅愿守,便守着,若不愿,左右宅契也攥在娘舅手里,听凭处置,我绝无一句怨怼。只是......还望,舅父再莫寻机纠缠。”
话落,再不置一眼,由身侧婢子扶着上了马车。
庞生梁顿时僵在原地,眼底竟瞬间泛了红,望着罗宜身影匆匆,却到底没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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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侯府。
罗宜步下马车,入得府中,见府内下人三两结伴,扎推闷头嘀咕着什么,面上又挂着欣色,她还当是府里又多了一桩喜事,可尚未近前,外院几名洒扫婢子不经意间扫见她,却险些吓得跳脚,脸色更是青白,匆匆见了礼,逃也似的溜了干净。
她愣了愣,尚未来得及疑惑。
下一瞬。
薛蓁亲昵挽着白川鸢兴冲冲迈过门阶,与她正正撞上,几人对视片刻,两人原本欣悦的神色见了她,缓缓静了住。
罗宜心中疑窦顿时便有了着落。
白川鸢面容姣好,身着一袭清冷的素色衫子,墨发轻绾,微微垂落在她肩头,微风轻拂而过,隐约可嗅到些许清雅兰香。
片刻后,微福了福身,朝她行礼,面上一派淡然。
薛蓁不改喜色,兴冲冲朝罗宜解释:“望川神医入京,父亲将人请来为祖母调养身子,鸢姐姐一向体弱,便也一道唤来府上小住。”
白川鸢也笑了笑,温声道:“方才姨母同我闲话,提及郡主正学理账务,”她笑得含蓄,又道:“我颇精通此道,郡主若是愿意,可随时来找我。”
罗宜眸光微凝,鸦羽眼睫倏尔震颤。
所以,侯夫人要她归宁之后再指人教授,原是为此吗.....
一时面上不太好看,她缓了缓声,问:“这.......是母亲的意思?”
白川鸢敏锐察觉出罗宜神色有异,却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处,一时顿了住,没有回应。
可这般沉默,放到罗宜眼底,已尽与坦白无丝毫差别。她嘴角僵了僵,看向薛蓁,“母亲在哪里?”
自古婆媳不两立,她如今身为郡主,若是旁人她自当可不尊不敬,冷冷搁在角落。可她是薛衡母亲,从前又与爹爹阿娘交好。是以,纵她心向白家小姐,有意刁难,罗宜心底都对她存了许多善念。
只是,却也容不得这般糟践.....
薛蓁见她面色不虞,眉间皱了皱,她上前一步,扯住罗宜手腕,“你别不识好歹,我看账本事也是鸢姐姐教的,她最是耐心不过,定能将你教明白。”
罗宜腕上使了些力气,拂袖挥退薛蓁,提裙迈过门阶。
她今日定要当面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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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寝屋,正堂。
屋内,正中置着一台雕如意祥纹八腿紫檀圆案,薛衡微微侧着身,一侧手臂悬悬搭在案缘,身姿闲适却端直。
正堂与内室之间,层层如烟帷幔隔开。
阮氏斜斜倚在美人榻晒着日头,瞧了薛衡一眼,她视线穿过隐隐绰绰的帷幔,见婢子脚步轻缓,端了一盏茶上来,而后又弓着身匆匆退下。
“你回来这般早,便是要同我说此事?”阮氏眼中拂过几许不悦,一早回来直直寻上门,却是要她莫为难罗宜,她沉沉闭上眼,厌声一句:“我不过让她多等了几刻,又未少块皮肉。”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还偏偏挑在她不在府上的罅隙,倒显得你上了心思。”
薛衡把玩着手中茶盏,听罢,动作顿了下,面色依旧一副淡漠神情,缓缓出声:“母亲自幼看着罗宜长大,自当是知道她的性子,她素来不喜作伪,若将她欺狠了,她势必会将场面掀翻,不闹得不可开交绝不干休。”他停顿一下,“父亲于她多有怜惜,若非大错,必然偏袒于她。若届时,母亲与她生了龃龉,闹到父亲面前,少不得又会同父亲冷眼相待,得不偿失。何况,此事若传扬出去,于侯府清誉也只损无益。”
阮氏腾地坐起身子,声音陡然抬高:“照你话中意思,我不为难她,府中便可安宁度日?要不是她请旨,圣上又如何能顺水推舟拦下你与鸢儿亲事。如今倒好,我还未如何呢,你倒巴巴来遮拦着。”阮氏一把掀开帷幔,疾步入了正堂,居高临下:“我当初便不该将你送去外祖跟前养着,瞧瞧如今性子,满口仁义,还与我有什么母子情分!”
薛衡眸光闪了下,他缓缓起身,谦恭下身子,“是儿子失言。儿子时任御史堂官,虽冠了监察百官之名,手中实则却无半分实权。历朝历代,这谏臣堂官都又六部尚书兼任,如今到我手里,却只剩一座空衔。我知母亲欲与白家结姻,也是为着前程考量......只是.....承恩侯府向来不参与党争,身不入局焉能掌权?侯府在朝堂矗立百年不倒,不也正因如此?此时为祸却也是彼时之幸。”
他见阮氏气消了些,上前将其缓缓扶至案边,倾一盏清茶慢慢推至她手边,缓缓又道。
“鸢儿娴静知礼,若与我为妻必会将侯府上下打理调顺,此之怡然。罗宜如今凄苦一人,母族家势确不如鸢儿,只是她聪慧识人,年岁又浅,假以时日自然也可独当一面,”
阮氏听得心头直颤,半晌,阮氏动了动唇:“你竟是这般思量?!”
薛衡微微颔首,“罗宜眼下确不如鸢儿了些.......”
她眼中又惊又诧,暗叹竟是生了头什么怪种,这般冷心冷肝,心底竟只有权衡利弊。
原以为他待鸢儿情谊深厚,却不想竟只将鸢儿当作料理家事的好手,如今娶了罗宜,又觉此女亦可,这身披霞帔正门迎进的正室在他眼里居然任谁皆可,竟是无半丝情谊寄挂。
阮氏眸光颤颤,她与老侯爷虽时常拌嘴,却也是心系彼此。衡儿却是.......不由为罗宜叹了息,只怕日后光是薛衡便足以让其百念归尘,还何须她劳动心神。她缓了缓神,心底又暗暗生出一丝侥幸,幸好鸢儿未嫁入府中,这侯府事多又杂,桩桩件件岂不要将她身子活活拖垮。
忽地,门外传过一道细微响动。
“都说了让你别过来.....”声色娇俏,埋怨中又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
窗牖上,身影翕动。
阮氏凛了下眉目,视线投过去,声色沉了沉:“谁在那儿?”
薛蓁侧目,暗暗瞧了眼罗宜,见她双眸滞涩,面色白得不大好的样子,不经意地攥上她袖边,挪了挪身子,晃进了堂屋。
二人慢慢悠悠站定。
阮氏面上一怔,下意识侧目瞧了薛衡情貌,却见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丝毫未有半点慌乱,她瞧向罗宜,心底又默默叹了一声。
薛蓁缓缓上前,视线一晃二人,没什么底气地唤了声:“母亲,二哥哥。”
言毕,又悄悄扯了扯罗宜。
罗宜抬眸望向薛衡,清润瞳眸闪烁,似入了瘴,耳畔经久不绝一声,“确不如鸢儿......”
好半晌。
薛蓁又轻扯了扯她衣袖,罗宜才垂下眼帘,缓缓行礼。
问了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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