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蒙亮,枝头鸟雀啼鸣,院外扫帚拂地声声,依稀朦胧地传入耳边,更是伴着几道压得极低的声响,言语间满是调笑奚落。
榻上之人似被惊扰,眉间皱了皱,乌羽眼睫随之轻颤,而后,她缓缓睁开眼,幽幽落向床顶帷幔。
“瞧瞧,强扭的瓜便是甜不了。成婚不过三日,都将小侯爷逼去了衙门过夜。”那道声音啧啧两声,“终究是同床异梦啊。”
“可不是,我猜小侯爷仍是放不下白家表小姐,如今人一来,忙慌便与郡主扯断开,只是......避嫌避得着实狠了些,郡主昨夜等了半宿呢.....”另一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哎,跟着郡主估计落不到什么好,还是赶紧想想法子调去别地儿吧......”
忽地。
“你几人缩成一团嚼什么耳朵呢?手脚都着麻利些。”方妈妈站在阶上,捏着帕子瞧过去,面色不虞。
几人当即散了开,哈着腰连连应声。
方妈妈拧着眉头冷睨一眼,这才转身悄然推开卧房门扇,她动作轻缓慢慢掀开帷幔入得内室,却见罗宜双手撑坐在床边,肩头委顿,面上更是说不上的怔忡。
方妈妈心头一紧,忙走上前去,抬手抚了抚,她只着了一件轻薄里衣,肩头已然寒凉一片,竟不知枯坐了多久,忙携了件袄子将人裹了裹。
罗宜鸦羽眼睫颤颤,在眼下布落小片阴影,她视线落在烛台上,红烛彻夜燃泣,滴滴落在鎏金台架,痕迹斑驳堆叠,麻乱无章法,一如此刻心神。
薛衡一夜未归,她昨夜生出星点的肯定,顷刻湮灭。
方妈妈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当下还以为罗宜生生侯了一宿,眉头紧了紧,先是扭头吩咐下去,“去熬一盏子姜茶来。”
后又慢慢深思,大婚之夜都未耐着性子忍下片刻,如何过了几日反却枯守了半夜......
她面上划过不解,却仍是道了声:“时辰还早,郡主不若再歇息片刻?”
罗宜怔忡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浣洗绾发时,却又不时怔愣。
待及收整妥当,她立在等身高的铜镜前,手臂舒展,身侧方妈妈细心抚整着衣袖,她瞧在眼底,眸光迟疑一瞬。
好半晌。
轻声问了一句:“方妈妈,你是侯府老人,当知薛....小侯爷性子,”她顿了一下,含蓄道:“往日时候,他也时常宿在衙司吗?”
方妈妈动作顿时停了下,可细细听罢,转念间便想通了关节,郡主这是关心小侯爷,又怕侯爷是因她才躲去衙门,随即笑了声,开口道:“侯爷事务繁重,宿在衙司也是常有的事。若些个官老爷惹上官司,小侯爷忙得便更多了去,偶或便是遇上节令也难得空。”
方妈妈瞧她神色缓和了些,眉心却仍挂着些郁色,不由开解道:“侯爷自幼性子执拗,他不愿的事,谁都逼迫不得。可这场亲事办得尤为隆重,王爵新贵更是来了无数,京城贵女们私下都暗暗慕艳着郡主呢。小侯爷于你,于这场亲事,心底也定狠上过心思的。”
罗宜眼帘微垂,声色犹疑:“他当真在意吗?”
方妈妈听罢此言,便知罗宜是动了女儿心思的,她缓缓瞧了眼,罗宜生得极好,黛眉清瞳,朱唇玉面,妍色几近迤逦,“小侯爷待您一如亲妹,如今乍然间教圣上赐下婚事,一时难以适应罢了。”她顿了下,“何况郡主这般姝色,论谁人瞧了能把持得住。”
方妈妈见她神色略有动容,随即附耳上去,悄然低语几句。
罗宜闻及眸光一滞,鸦羽眼睫扑簌轻颤,默默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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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道去主院问安。
方一入院,便听得正堂传过几道清朗笑声。
罗宜脚步微顿了下,掀眸去看,堂上正坐着老侯爷与阮氏,下首分别坐着白川鸢与一名白衫男子,模样朗俊,身姿轩昂,腰间垂坠着一枚墨玉环扣。
此时正与堂上的老侯爷聊得畅意,一派和气景象。
罗宜提步至堂前,朝阮氏与老侯爷,缓缓福了福身子,“儿媳见过父亲母亲。”
身后二人也随即起身,向罗宜见礼,缓缓道了声:“荣熙郡主万安。”
罗宜侧目,朝二人轻缓颔了下首,眼波中白家小姐殊静娴雅,旁侧白衫男子气宇轩昂,她暗暗打量着,年岁似不过二十出头。
同时,老侯爷也在暗暗打量着罗宜,他唇间含着笑意,朗声道:“倒是有些时日未见着你,瞧着倒是愈发精神了。”他抬手指了指,“这位便是望川来的医士,白姓,单名一个适字。医术无双,妙手精绝。如今游历至京城,原被请入宫中替圣上诊治,龙体无碍,这才被我强邀来府上做客。”
白适眸光熠熠,笑了笑:“老侯爷赏脸,小子不能不来。何况为医本为济世,自是应以病患身子为先。”
老侯爷很是喜欢这个年轻后辈,眸光流露出欣赏,声线却柔缓了些:“家中母亲与我外甥女,还须你多多费心了。”
白适拱了拱手,姿态从容,“老侯爷说哪里话,此正是理应本分之责。”
二人对答有应,一时竟若无旁人一般。
阮氏没好气地睨了老侯爷一眼,转而又眉眼柔和,朝罗宜虚虚抬按了下手。
罗宜会意,心中却是失笑片刻,待款款入座,又听他二人聊了会儿,这才恍悟此人便是传言中的神医,她静静瞧了眼。话说得很是漂亮,只是这样年轻,当真能称一声神医吗?
不知.....能否解得她手中的秋日黄......
正思忖,白适却骤然转过一双眸子,四目相对间,一眼看穿她眼底不堪托付的疑色,他有多久未瞧见这般质疑之态,暗自好笑,似挑衅一般,微微歪头,朝她暗暗挑了挑一侧眉毛。
这一幕尽数被罗宜收入眼中,她眉间不由凝了一瞬,侧目瞧了眼白川鸢,薛蓁道她是自娘胎带出的病根,时而咳喘不宁,时而失力乏困,虽不致命,却很是缠绵。而侯府祖母自卧榻不起后,性子便一日急躁一日,任谁来看探都将打赶出去,纵是老侯爷来都不能幸免。
而这个白适还未见着医术如何,却已然有几分恃才放旷,这如何使得.......
白川鸢察觉视线,缓缓回眸瞧向她,指尖携着绢帕轻抚了抚面颊,轻声道:“郡主,可是我状貌又异?”
罗宜顿时回过神色,摇了摇头,眸光却闪了闪,随即笑道:“鸢姐姐镯子好生清润,可否教我瞧一眼?”
白川鸢微愣,手臂微抬露出腕边的翠玉镯子,玉石通透浸润,镯身上雕刻着云间山水,确是价值不菲,可她方才有将此物露了出吗?
略微迟疑地将手腕伸了去,罗宜眉眼露出喜色。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案小几,罗宜假意欣赏把玩,一面用广袖遮掩着,指腹不经意间探着白川鸢脉息,浮濡迟涩,是亏损之象,须日日温养,罗宜暗暗记下。
“郡主可是喜欢?”
罗宜收回手,摇了摇头,“姐姐手腕纤细,美玉还是更衬鸢姐姐。”
却一抬眼,白适与老侯爷对谈中,分出一记眼神,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肩头微不可见地耸了耸,又浑不在意地收回视线。
瞧来轻蔑又自傲。
罗宜暗哼一声,流露几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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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后,书房内。
罗宜垂身案牍,瞧得极为认真,查理账务纵是今日不学,明日也逃不过,不若早早上些心思,学着接手府内事务,她深知只有做得滴水不漏,才能堵上旁人的闲言碎语。
何况,她只是慢了些,究竟谁说不能后来者居上.....
她身侧候着柳嬷嬷,是昨日从阮氏那处请来的,她瞧着面善,行事又很是利落,今日教授事务时也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忽地,门外小厮叩门声,说:“郡府冯伯眼下在门外候着,只说来见您,小人邀人入府来,老伯却又扭着不应。”
罗宜微愣了瞬,忙迎了出去。
行至门廊下。
冯伯远远瞧见她,面上露出喜色,罗宜眼瞧着不似出了事的模样,这时心才落进了肚子。
待及近前,罗宜眉间皱了皱,问:“冯伯何不进去歇着。”
冯伯眸光扫及她身后跟出的一众随从,迟疑了一瞬。
罗宜会意,眼神掠过,众人尽数退至十步之外。
郡主之身出入间少说十名婢子相陪,瞧来是尊贵了些,可与她确是拘束得很,须寻个契机破一破才是。
冯伯这才微不可见地嗐叹了声,声音仍放得极低:“小姐,王副将前几日气冲冲去了郡府,原想着暂宿也无甚大碍,不想却怎也不愿再回营中,老仆问了又问,他却也答不出什么,只一味问小姐何时回府上去。我说小姐如今出嫁,比不得往日随性,何时回府也未定。”
“这一连几日下来,都只窝在府中不与人走动,神色瞧着更是沉闷了许多。我忧心拖延出了事,这才又寻了过来,王副将许是有事要与小姐商议,却又非急事,可小姐如今身份不同,他又是外男,也不好请帖去侯府。只好耐着性子在郡府候着......”
罗宜眉间微凛,沉思片刻,缓缓道:“约莫,是营中有了什么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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