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昼宫,西北角。
一处有些年头的院落,一间还算气派的主屋。
成群的女使在屋内忙碌。一拨人拿着黄铜镀银的灭烛铃熄灭旧蜡烛,又细致地清理残烛和蜡油,再换上贴了秋菊的乳白长烛。另一拨人则伺候一名满头银丝的女子,为其梳妆打扮。
铜镜里映照出一张清丽而不失妖冶的脸,单论相貌正值花信年华,只是眼中不见青春光彩,盘踞着浓厚的暮气。
女使盘发的手艺极好,手指翻飞间,将头发一丝不漏地旋扭推叠,好似堆起天边霭霭云霞。待得发髻成型,女使才小心捏起妆匣中的桂花簪插入鬓边。
女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抬手慢慢抚摸桂花簪,眼底渐渐起雾。不过一瞬,眼中雾气全散,眼神冷冽如厉刀锋芒。她似乎不想让旁人见到自己如此模样,闭上双眼默了默,继而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庆语?”
一旁侍候的女使长低垂着头,在心里反复掂量轻重,回话道:“回禀关长老,关宫使昨夜发了高热,今早也还烧着。”
被称之为关长老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会突发高热,还烧得如此严重?”
女使长正打算将酿好的腹稿说出回话,关长老却无意于答案,直接发话让关庆语好生休养,禁止众人拿宫中琐事打扰。
见关长老作罢,女使长低声应下,心里暗暗松了劲。
众女使忙完手头的活,陆陆续续退出房间。不消多会,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关长老一人。她对着镜子再三端详自己,才站起身来走向那片烛火。末了,止步在一处菊花衔露样式的烛台前。
关长老指尖凝力捻开花瓣,泛着纸浆黄、生有数条裂缝的通心石墙立时分开,现出只容一人进出的窄口。等她入内,石墙合拢,那道深浅不一的裂缝宛如天生,寻常如墙上其他裂缝。
进入密室,关长老身法轻盈如云如风,数个闪身移步便到了甬道。甬道漫漫,关长老仿佛不知倦怠的朝圣者,双手上下交叠,守正腹前,迈着缓慢而沉闷的脚步,一步步走过望不到头的黑暗。
直至石门,关长老才抽出手来,转动门上机关。
“咯——”
锁扣动,石门开。
关长老缓步入内,数步之后,则站定不动,有意无意地扫视屋内。
藏身暗处的秦令时见情形一如李泊渠预料,压下心头的疑惑又千倍百倍地冒出,对眼前的女子也多生出几分警惕。
秦令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关长老,见其容貌与头发的反差,又下意识地望向双手、脖颈,乃至眼睛。年轻貌美与老年迟暮交织并存,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感。荫昼宫中喊得出名号的人物,竟无一人吻合该特征。
不知怎的,秦令时想起齐旻昔日的交代——
“你日后若真沿着密道潜入荫昼宫,还需谨慎万分。这条密道错综复杂,我至今还没完全摸透。瞧山脉走势,有一头竟相连关长老的住处……”
关长老鲜少露面,荡雪原对她的记录不过一张侍女打扮的画像与寥寥几笔介绍。若真论二者的相似性,眼前女子只有一头白发和身量符合描述。
稀奇的是,这女子身上的药草味浓得发苦,苦味之下还有股蓝雀花的味道。若非长年累月使用蓝雀花,断然没有这般气味。
荫昼宫虽以蓝雀花为宫花,但严令禁止宫内子弟擅自私用,从种植数量,到收成重量,再到炼药剂量等,皆被记录在册,每日奉宫主过目。多年前,关庆语接手蓝雀花大小事务,只怕是全天下最熟悉最善用蓝雀花之人。既然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昧下蓝雀花私用,更何况是她背后的关长老。
种种联系下,秦令时几乎可以笃定,眼前的女子是关长老无疑。出于本能,她搜肠刮肚地回想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苦苦思量下,倒真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
“还不出来?”一片寂静中,关长老冷然出声。
话音落下,秦令时下意识抬眼看向李泊渠,顺便往后倚在墙上,给自家师傅让出了不大不小、勉强容一人通过的空间。
李泊渠待在原地安然如山,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秦令时有些纳闷,凭借自家师傅不与人纠缠,凡事速战速决的习惯,她私以为,这回应是与人快意交手,再利索办事为紧,怎还作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秦令时想不出原因,低头看了看自己让出的空间,又看了看李泊渠,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答案。
找不到答案。
李泊渠从容坦然,将这方逼仄阴暗之地衬得像自家花园。反观自己,暗自揣摩李泊渠的心意,自以为是作出决定。万一,自家师傅另有想法,不想现身呢?可关长老又非善茬,既然有所察觉,又怎会容人长久藏匿……
无声的对视中,李泊渠看着秦令时一会沮丧,一会凝重,眼睛一点点垂下直至看向别处。他看不见秦令时眼中的情绪,却分明有看不见的迷雾笼罩其中,将近在咫尺的二人遥遥分隔。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一时之间,江上独酌不归家的秦令时,屋顶望月过夜的秦令时,青楼呼酒买醉的秦令时……重重叠叠成眼前人。
那些梗在心口又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越滚越大的雪球,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李泊渠自认算得上是开明的师傅,可他见不得自家张牙舞爪的小徒弟,陡然安静得如一潭深水,更见不得这潭水中没有自己的影子。
不过,李泊渠向来冷静自持,当下也如无数个以往一般,及时咽下那些呼之欲出的冲动。他垂下眼,又再次抬眼看向秦令时。
大概是推算到棘手之处,秦令时的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一杆本就倾斜的天平,此时此刻也不自觉地倒向秦令时。
李泊渠垂下眼,伸手轻轻拉过秦令时的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抚平秦令时微曲的手指,在掌心写下“关长老”三字。
指尖触及皮肤,泛起转瞬即逝的痒,秦令时的旖旎心思流淌一瞬,更多的是诧异,不过片刻功夫,李泊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和自己互通消息。
秦令时向来懂得得寸进尺,尤其是在李泊渠面前,她抻了抻手掌,掌心绷得更平坦,手指上钩蜻蜓点水般点点李泊渠的手指,示意他多写些东西。
望着灿亮无比的眼睛,李泊渠觉得那道阻隔二人的隐形浓雾渐渐消散,那个理直气壮索要一切的小徒弟又回来了。他乐见其成,眼角眉梢也不由染上笑意。
不多时,李泊渠相继在秦令时的掌心落下“扶源”“解药”二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面具和一瓶药递给秦令时。
秦令时下意识接过,思绪还在那则隐晦又模糊的江湖旧闻里打转。她一手举着面具,一手拿着药瓶,呆滞两秒后,不好的预感顺着脊背攀爬上升。再一抬眼,她恰好对上了李泊渠含笑的眼睛,以及眼里袒露的算计与狡黠。
完了。
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自家师傅明摆着不想现身。若要有一人露面对峙,除了自己还是自己。秦令时心中警铃大振,出于自我保护,当下便做好当替死鬼的准备。
李泊渠极为满意自家徒弟的反应,心情大好地翘起嘴角,故意缓缓吐露气息,变相将藏匿位置透露给关长老。
下一秒,一道冷冽的掌风从下方直直劈来,直逼二人的藏身之所。秦令时狠狠瞪了李泊渠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代为现身。
掌风寒栗,猎猎作响,秦令时余光中见到李泊渠似是笑得更为开怀,心中又狠狠骂了一声,可真是好师傅。
挥袖化解掌风间,秦令时才觉这一掌看着唬人,实则没有掺杂多少力道,想来关长老只为逼人露面,不为伤人,或者说,她并不想破坏这间屋子。
意识到这点,秦令时忽然生出了兴趣,想探一探关长老的底。不过一息,秦令时翻手戴好面具落到关长老面前。
珠辉照耀之下,关长老的面庞越发清晰,秦令时忍不住暗叹其绝世姿容,也纳闷与之相关的传闻中,竟无人提及这点,仿佛过去的关长老只是一名姿容平平的普通女子。
“荡雪原秦令时?”关长老的声音冷冽依然,平稳的语调让人听不出来是提问抑或陈述。
秦令时有些意想不到,自己面容尽遮,只有头上还留着一支红玉簪,久居荫昼宫的关长老却能一眼认出,“不曾想,关长老竟能一眼认出晚辈。不知是我名头太响,还是关长老身在荫昼宫,心在江湖飘。”
关长老面不改色,继续问道:“荡雪原与荫昼宫素不相干,你此番前来,意欲何为?”
“不过是……”秦令时随手抽出腰间的短刀把玩,漫不经心地走近关长老,打趣道,“受人所托,替人办事罢了。”
秦令时语气轻松,仿佛朋友间的玩笑,心下自有一番盘算。关长老绝非善茬,就算自己借那则江湖旧闻胡诌编纂,只怕能糊弄一时,难以安然脱身,到头来还是要真刀真枪打上一架。倒不如惹得美人发怒,不得不刀剑相见,一路痛痛快快打出去。如此既全了师傅不愿现身的念头,又能寻得密室出路。
见二人离得相近,不过一臂距离,秦令时计上心来,学着江南十二院里浪荡公子的模样,伸出短刀轻飘飘地挑起关长老的下巴,半是欣赏半是打趣道:“关长老生得如此颜色,却深居宫中不为人知。若是出了宫门,想必……比之当年的关钦世更为动人。”
一字一句犹如白日惊雷,关长老怒不可遏,当即打出一掌,斥道:“黄口小儿,你怎敢在此侮辱少宫主!”
秦令时早有预料,眼疾手快收回短刀,挥袖化厉掌于无形,颇为理解道:“不愧是绝色美人,脾气不小。不过,美人嗔怒,真是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关长老只觉心头火烧得嗓子隐隐作痛,可看到屋内景象,又不得不强压一腔怒火,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低声喝道,“你若真有几分本事,那便出去打个痛快。”
“偏不。”秦令时笑着回答,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飞出短刀直冲关长老劈去。二人距离甚短,短刀又极快,眼看要正中眉心,关长老稍稍侧身,短刀便擦着她的发髻飞过。眨眼间,秦令时已悄然近身,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注视关长老,抬手分毫不差地握住刀柄,在刀身嗡鸣震颤中,猛地划向关长老颈间。
电光火石间,关长老半仰着身子连连后退,眼看离屋内陈设越来越近,立即左手夹刀,右手朝秦令时腰腹打出一掌。秦令时不退反进,挥袖设圈将击来的掌风凝成一团,又极速甩向旁侧,多宝格轰然散架,玉雕瓷器碎裂一地。
关长老目眦欲裂,恨不能扑身救物。不及伤心,秦令时发力拧转短刀,贴着关长老的指缝翻滚数周,关长老躲避不及,双指皮肉如泥被挫,顿时鲜血淋漓,疼痛钻心。
“好一个受人所托,替人办事。”关长老冷冷讥讽道,“你既一心寻死,那便留下命来。”
秦令时笑着摇摇头,好心劝说道:“关长老的功夫可不及皮相好看。比起取我性命,不如想想如何保命。”
关长老当即以手为刃,飞身使出万花归一掌,掌风四起仿佛无处不在,又密密麻麻如漫天霜花,以铺天盖地之势朝秦令时袭去。
凶招当前,秦令时的心思反倒去了别处。她暗想,面具的主人大概是扶源,而扶源和关长老想必有段旧情,只不过交情平平,比不上一屋子死物,更比不上关长老和关钦世的情谊。这才多会功夫,就要拿人命见真血。
眼见掌风将至,秦令时脚踩腾云步连连后退,手上转动短刀,支起一道无形盾牌,抵挡万千伤害。一路退至石门,秦令时的后背几乎要贴到门上,脚下却倏然转了方向,不退反进,左脚向前斜出一步,右脚紧随其后,身体倒伏向下几乎贴地,全身重量尽数系腰身,单靠脚下交替,接连几个滑步相衔,竟闪现至关长老身后。
一切发生得太快,关长老甚至来不及应对。眼看掌风要落至石门,关长老顾不得许多,当即运气强行收回掌力,又恐余力波及屋内陈设,连忙隔空打开石门,将余力尽数泄至门后。
掌风震荡不息,灰尘簌簌落下,蚕食甬道上的微光。
比起灰尘坠落的速度,更快的是秦令时的眉月钩片,快到关长老感觉后颈一冷一热,才发觉身中暗器。
滚烫的血从伤口汩汩冒出,素白的衣领濡湿一片深红。关长老沉默转身,死死凝视着秦令时,反手摸到后颈的伤口,不知疼痛般伸进皮肉,硬生生拔出深嵌其中的眉月钩片。
眉月钩片粘皮带肉,关长老的拇指擦过利刃,揩去上面的血肉。下一刻,银光闪过,这枚眉月钩片直冲秦令时刺去。
秦令时站在原地,游刃有余地横刀格挡,正想讥讽关长老自不量力,顿觉有股巨力拉扯腰腹,低头一看,腰间竟被三条泛着诡异蓝光的丝带紧紧缠住。丝带的尽头,关长老握手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猛力拉扯下,愣是将秦令时带离密室。
二人离开之际,石门轰然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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