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段昭奕追悔莫及,只差一点,要是他领兵帮郗将军解围时策略更周全些,要是他没跟郗将军寒暄道别,要是他赶来时打马再快些,要是他喝止追兵更早一些……

世间没有如果,有的只是无尽沉痛悔恨与无限眷恋追忆,他的心痛得近乎麻木,只余悲泪肆意宣泄,只消一想到她再也没法绞尽脑汁为他和岑佩出谋划策,翻着白眼跟他吐槽郗毓总是欺负她,在他面前粲笑着回述往昔趣事,忧心地跟他说求到药后遣人送他半瓶……他便心痛得喘不上来气,即使不断平复心绪竭力深呼吸,也压抑不住满腔揪心痛楚。

他有过目不忘的能耐,这一幕必将伴随他余生,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每瞬,他都得生受这份心死的痛楚,活着的每个瞬间都是受罪。

段昭奕蓦地释然一笑,他附耳道:“若若,你忍着些,我帮你拔出箭矢,要是疼了……你得吱个声,知道吗?”

段昭奕神色有种诡谲的希冀,他一手搂紧小郗若,一手攥紧箭矢,目光紧锁她的面容,手上猛然发力一下拔出利箭,胸口处没有鲜血喷涌,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段昭奕的脸色刹那间比小郗若更像亡者,他嘴唇翕动着,久久才哑着嗓子道:“若若……可真是个坚韧的姑娘……”

段昭奕心底一隅始终怀有希冀,像天真无邪的稚子执拗地抓紧自己喜欢的东西,得不到绝不撒手,他坚信小郗若没死,即便看到她胸口中箭,即便她身子渐冷渐僵,即便她神情定格成死寂的煞白,他都不相信她死了。

世间该死之人千千万,那些人都活得好端端的,怎么独独选中了她?她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珍视身边人的小姑娘,她从没加害过谁,连害人之心都不曾有过,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她这辈子唯一的错,就是与他段昭奕结识。

既是他欠了她的债,今生欠今生还,只盼天遂人愿,赐来世两人纯一不杂的相遇。

段昭奕拔刀扬声道:“黎庆,我一直拿你当兄弟,自你六岁来到我身边,至今整整二十年,我自问待你不薄,而今我求你一事,把我们埋土荒山,不设坟冢不立墓碑,省却身后无数烦扰,你要是肯应,也不枉我们多年情分。”

黎庆闻言瞠目结舌,想了半天脑袋瓜子空空,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亡者是郗氏兄妹,怎就成“我们”了呢?

黎庆尚未斟酌好如何回话,便看到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段昭奕攥紧刀柄,反手横刀抹割颈间,眨眼间鲜血喷涌而出,黎庆手足冰凉,浑身颤抖,他趔趔趄趄扑到段昭奕身旁,泪水不知何时已糊了满脸:“公子……公子,您这是何苦呢?郗姑娘没了,您……”

段昭奕满脸柔情笑得蜜甜,嗓音略有异样:“若若喜闹,我陪陪她……”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原来就是个爱闹腾的姑娘,只是在大都被迫拘着性子,若是让她由着性子胡天胡帝,相府恐怕早被她拆得七零八落了,这么说来,她倒是对相府手下留……”

段昭奕倏地捂嘴狂咳,料想是被热血呛喉了,黎庆急急近前想用双手捂住他颈间切口,段昭奕艰难抬手阻拦:“不……不必……我心之……所愿……”

缓了好一阵,段昭奕终于粗喘着止住咳意,转头仔细端详小郗若,末了冉冉垂首,阖眼轻吻小郗若眉心,久久不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段昭奕抬首睁眼,黎庆瞧见他的眼瞳已经开始涣散,段昭奕眼里只有小郗若,察觉自己的血滴到她脸上,他手震颤着抬起,却已是力不从心,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手终于挨到她脸颊了,他攥着袖口为她擦拭,无奈一则力气不足,二则血液边缘干涸,他擦拭几下没擦干净,连攥袖子的力气都失却了,急得又粗喘不止。

黎庆急忙上前帮他攥紧袖口,握紧段昭奕的手为小郗若揩拭,黎庆眼前模糊一片,喉间一个没忍住泄出一声哽咽,他抬起手臂狠狠抹了把脸,告罪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段昭奕轻笑了下,嗓音像拉风箱般哮鸣:“若若……喜洁……”

话音刚落,段昭奕脑袋重重落在小郗若右肩上,看起来像极了两人相拥依偎,黎庆终于禁不住呜咽出声。

司韫目睹段昭奕眼里缓缓落泪,一滴清泪,一滴桃泪,一泪梅泪……一滴血泪,滴滴落在小郗若身上,滑落最后一滴,段昭奕眸中黯淡无光。

司韫蹙眉,目光下意识掠向郗若的玉石耳环,由剔透到幽绿七颗玉石,与段昭奕由清澈到殷红七滴血泪,两者之间有何渊缘?

司韫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两人身后有道儒雅的声音冷淡道:“段昭奕,不现身是不愿还是不敢?”

郗若立时松开司韫的手,转身朝声源处快步过去:“义兄,你怎么来了?”

司韫手指蜷缩了下,随后转身看向来人,只见他丰神俊朗,隽雅端方,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然而……他身姿挺拔,身上的肌肉线条衣服都掩盖不住,传说中的蜂腰猿背约莫就是他这样了吧?

司韫不露声色地滚了轮喉结,认为每日健身的内容有必要作些许调整,健身时长似乎也需要适当延长。

郗若很自然地攥着郗毓衣袖,尽管只是攥着一点点,郗毓抬手宠溺地揉她脑袋:“我不来,你岂非要长留幻境里头?”

郗若不乐意了:“你又小瞧我了,不兴我们找到逃出幻境的门道?”

郗毓但笑不语,瞅了一眼司韫,司韫迎上他的目光,略微颔首,郗毓点头一笑,收回视线:“若若,不为我们介绍一下?”

郗若攥着郗毓衣袖引他来到司韫跟前:“司韫,这是我义兄郗毓,义兄,他是我的……朋友。”

司韫听得“朋友”两个字,不由眉头微挑,郗毓大方伸手:“司韫,听说你救过若若,我欠你份人情,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司韫忍不住笑了,一个个的都争着抢着欠他人情,先是江炽,眼下又来郗毓,他还真就不稀罕了!

司韫伸手握住郗毓的手:“郗毓,我救郗若不是为了挟恩,郗若既视我为她朋友,我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出于朋友之义,你不欠我人情。”

郗毓闻言,微眯着眼打量司韫片晌,司韫眼神不躲不闪,任他打量,过了会儿,郗毓松开手。

司韫收手插进裤兜里头,不着痕迹地舒展了下右手五指,心里暗暗记下:健身时力量训练也需提上日程。

郗若突然轻声唤:“段公子。”

郗毓和司韫循着郗若目光望去,段昭奕模样依旧俊朗,但眼神里浸染了几分沧桑。

段昭奕眼神复杂地凝望着郗若,过了许久含笑道:“若若……”

郗毓眉头紧锁,郗若先他一步开口:“段公子,原是我误会你了,你救了爹爹,我还记恨你多年,其实我不过是瞎子进书房不认输(书)罢了,我没能耐亲手报仇,反倒迁怒于你,仔细想想自己简直不可理喻,许是仗着你待我诸般包容,我由着性子耍赖罢了。”

段昭奕轻笑起来,垂眼低叹:“若若当真是长大了,成大姑娘了……”

郗毓没闲工夫与段昭奕叙旧,他轻咳了下语气较为和善道:“昭奕,我那时候不知晓你……的遭遇,你待若若也并非如我以为的那般,是我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对不住了。但眼下你布这个局,是什么意思?”

段昭奕看向郗毓,一字一顿道:“我要带走我的妻子。”

郗若闻言不由皱眉,司韫觉得“妻子”两个字分外刺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脸上不显,郗毓却是毫不留情面直接驳斥:“段昭奕,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若若被你爹派人杀害,你居然好意思声称她是你妻子?”

段昭奕眸色沉了些,他阖眼片刻,深吸口气悠悠道:“郗毓,你可记得,段家三十六台聘礼送进了将军府,我说若若是我妻子,哪儿错了?”

郗毓冷笑:“我当然记得,你们白日里送来聘礼,夜里派人上门欲灭郗家满门,是,你暗中助义父逃出大都,但若若呢?即便那会儿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在她中箭那一刻,她就与你们段家再无瓜葛了!”

段昭奕眸色深不见底,他垂下眼帘:“郗毓,若若没有投胎,若是被下头发现,若若再难为人,你忍心看她从此生生世世沦为畜生?”

司韫不大明白“没投胎”与“生生世世为畜生”之间有何牵连,忍不住转头以眼神询问郗若,没承想她脸上毫无血色,手也在轻轻发颤。

郗毓脸色冷峻:“你在威胁我?”

段昭奕含笑摇头:“郗毓,若若是我妻子,我设幻境除了告知你们真相,还有一个目的,把若若带下去,悉数抹擦她在人间存活了二十六年的痕迹,若是日后被翻旧账追究责任,我一力承担。”

郗毓冷哼一声:“不必,决定是我做的,我做得出还怕承担责任不成?”

段昭奕提醒他:“你是鬼,一旦被发现,追究起责任来,你就得魂飞魄散了。”

郗毓神色平静,似乎他们谈的不过是茶饭天气:“彼此彼此!你不也是鬼吗?”

段昭奕看向郗若,神色温柔笑道:“若若是我妻子,护她本就是我的责任,为她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郗若突然插话:“哎,我说你们把我这个当事人视为透明的是吧?我用得着你们代我受过?反正我也不情愿做人,当畜生就当畜生呗,当宠物最好,卖卖萌就能混吃混喝,我最在行!”

司韫闻言忍不住扑哧笑了下,余人都蹙眉看他,司韫清了清嗓子道:“不好意思,各位未免忧患意识太强了,郗若二十六年来都活得好端端的,只要没人主动戳破这秘密,想必下头的人不会察觉,更不会无缘无故追查此事。”

郗毓和郗若神情舒缓了些,段昭奕眼神犀利盯视司韫,司韫含笑与他对视,段昭奕蓦地扯唇一笑:“即便撇开这事儿,若若依然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聘礼抬进了将军府,我们就是定亲了,依而今的话来讲,若若是我的未婚妻,我爹派人上门……我也率领亲兵上门救人了,不是吗?”话到末了,他看向郗毓。

郗毓沉吟半晌,随后淡声道:“你以义父与我的安危,逼迫若若跟你在一起,你口口声声宣称心悦的姑娘是岑佩,你随友人到酒楼花天酒地,你是救了义父,但若若却在你眼前褪去了鲜活。”

郗毓语气平淡,但段昭奕听着他条分缕析罗列自己的劣行,脸色渐转惨白,嘴唇翕动半天,只挤出了一句话:“我……迫于无奈……”

郗毓点点头:“是,你身处相府,不得不使尽手段与人周旋,但你错在不该对若若耍手段,适才你以若若投胎夺舍一事,要挟她回到你身边,这也是迫于无奈?”

段昭奕目光下意识掠向郗若,只见她微皱眉头垂下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段昭奕苦涩一笑:“郗毓,我不如你,我放不下若若……”

郗毓打断他:“你确实不如我,六百多年前,我已经知道循心而为,不仅要依循自己的内心,更要依循对方的心意,只有两心相悦两人才能相濡以沫、相守一生,你怎么至今尚未勘破?”

段昭奕眼神凄怆,苦笑着摇头:“郗毓,你一直陪在若若身边,自然没法理解我的痛苦,664年里,我只能倚赖与若若往昔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分一秒熬过来,我不过是想……长伴若若身边……”

郗毓叹息一声,知晓段昭奕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自己有心点拨不过是按鸡头啄米(白费心机),于是攥着郗若手腕转身就走,司韫随即跟上。

走了没两步,郗若拽停郗毓:“义兄,我想跟段公子谈会儿话。”

郗毓不放心的看着郗若,郗若俏皮一笑,朝他眨眨眼,示意他放宽心,郗毓无奈笑了,点头应允。

郗毓和司韫目送着郗若近到段昭奕跟前,她仰头认真打量他片晌,段昭奕像极了腼腆的孩子,垂眼不敢与她对视,郗若突然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拥抱他,段昭奕惊得双目圆瞪,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回抱着郗若。

郗若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一阵,段昭奕眼里的沧桑逐渐退却,直至消失殆尽,眼里冉冉闪烁耀眼的光芒,随后他用力点头,紧紧抱住郗若,像是稚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珍爱之物。

郗毓笑道:“若若这是拿昭奕当自己人了,一旦被她纳入自己人范畴,她会有底线庇护,但底线嘛……随她心意调整,”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若若极为护短。”

司韫失笑,暗自琢磨自己攀没攀上郗若的“自己人”门槛,又听郗毓道:“若若的自己人也是我的,你……还不是。”

司韫转头朝他笑了笑,看来……前路茫茫,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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