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小家境优渥,虽说十三岁以前丢在姥姥姥爷家,但却练得一身傲气傲骨更甚,鲜少会有如此失态与几近低声下气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站在金桔的面前时,生怕举手投足字里行间会惹恼了她。
他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等着一个答案。
她看见,他的眼角有泪滑落,砸在黑色T恤上,最后不见了踪影。
金桔心口涩的发疼,用力点了点头:“嗯。”
无法想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以他们之间的方式说了数次对不起的人,曾多少次默默地等待着她做出回应。
偏偏她什么都没有做。
经过祠堂已经四点了,陈猛他们拉着一帮子人摆好桌椅,一旁的柴火大锅烧得正旺,连陈三统都在帮忙。
金桔看见炊烟缭绕还有些好奇,转眼就听见有人喊:“小金书记。”
有放哨的人看见他们连忙打报告,得到消息的陈猛几人放下手里的活,赶忙朝着他们招手,“找你们好久了,没看见你们人,快来快来,等下吃饭了。”
他们分拨来,将两人生拉硬拽似的,扯了过去。
女人笑着:“小金书记,咱们说说话,来咯来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我都想你想得不行了。”
那边让人拉着的林燊:“林总,感谢你啊,感谢你肯来我们这个地方,感谢你给我们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真的是感谢你,我们吃口酒。”
就是这么半拉半拽,一直磨到了全村人在祠堂前的空地上聚齐,吃饱喝足酒过三巡,拿到钱的村民歪歪扭扭站起身,举着杯醉醺醺地:“今天,我说两句啊,我这个人嘴笨,大家多多包容啊。”
有人要拦着他,没拦住。
“小金书记,这是个醉鬼,你莫要往心里去哦。”有同桌的安慰她。
金桔听了她们明年的安排,这会儿脸上笑意未消:“憋了这么多天,没事,就让他说吧。”
“一开始,小金书记刚来,其实我们都不喜欢她。我们说啥子做啥子,她都说不对,傻子都要按到她的规矩来,不服她的人很多,现在服她的人也很多,我逗是其中一个。你莫看我话少,我老五有啥子逗记到心里。”老五用力指了指心口,“小金书记,我以前看你是个黄毛丫头,我看不上你,不信你能搞出啥子名堂,但是现在,你给我屋头修路盖房子喂鸡插秧,还拿到了我们都拿不到的工资,我对你,我手服脚服人扑地!”
老五仰头喝了杯中酒,接着说:“以前,不是没得人给我们要过工资,张主任要过,要不回来还报警,结果没得用,腰还叫别个打糟了,现在都还chi不起。我们对不起他,我们也认命咯,我们没有用我们挣不到钱,我愧对我的子女婆娘,这逗是我的命!”
“但是现在你来咯,我不信命咯!”
“我也不信!”
“还有我!”
“我们都不信嘞个劳什子命!”
以前,他们不信这个看上去斯文娇弱的书记能干什么,虽然也有刮目相看的时候,但当真正遇上事只会找主任和书记他们。万万没想到,最是看上去什么解决不了的斯文书记,愣是给他们把钱拿回来了。
要不是陈猛他家急着要钱,要不是闹出了这么一出事,要不是闹到了金桔的面前,或许这笔钱亦如过往在阿阳那样的人的三言两语中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忽然很庆幸,庆幸陈猛要跳楼,庆幸惹来了金桔书记。
唯独金桔,听完老五说张主任的腰是因为给他们要钱被人打折的,整个人都处于状况外,听不见去其他的任何话语。
那些她逐字逐句说过的话,在这一刹那纷纷抽向了她。
忽然之间,那句“年轻人,有时候骨头太硬了,也不好”的远道而来的劝阻,一时之间叫人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以前的自己说。
金桔有些恍了神,第二天想向张主任道歉,迟迟没有等到张主任。
再问人时,才知道早前办好了退休手续的张主任夫妻俩进城照顾儿媳妇去了,昨天下午是张主任在镇南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张主任本家不是原川的,听说是年少不知事得罪某个领导,被发放到了这里。
就是这样一个兢兢业业埋头苦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还是落了场埋怨。
金桔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笔记本上逐字逐句记录下的《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第三十六条四十八条五十四条五十五条等等,登时想起了找上谭石匠孙子的那天,说的奇怪的话看过来时怪异的眼神。
这方法是一道默契的信号,说着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张主任过往的那些“不堪”。
也许是情绪作祟,桌面震动的刹那,金桔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屏幕有消息进来。
I7:【有人找你。】
常破心中贼:【谁啊?】
I7:【我。】
常破心中贼:【······】
看他消息发的一本正经,金桔还以为是真的有人找她,但这会儿回过神来才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就算真的有人找她也是来村委,而不是去找林燊。
金桔盯着输入框,正在输入编辑的“有什么事吗”还没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
I7:【?】
I7:【我不是人?】
这个问题似乎很棘手,金桔面对它似乎不知道怎么回,于是模棱两可地扒拉了个耳熟能详有不容易出错的回答:【不是。】
I7:【??】
又是一个问号,看着怪唬人的,金桔继续阿谀奉承拍马屁似的:【你是男神。】
此话一发,意外的是对面突然失了声,头顶着的昵称在“对方正在输入······”与“I7”之间轮番跳动。
半天半天过去,I7捏着鼻子发出一个假笑的表情包。
金桔像是隔着屏幕看到了他吃瘪的样子。
过了好久,林燊再次发消息过来的时候,金桔拿着耙子和陈三统一起推谷子,顶着大太阳汗水直淌,“是,工地搬砖就能做,那你学电工是不是相对危险系数更低一点?”
“太费时间了,小金书记你别劝我了,”陈三统固执己见,“两年了,你有这时间都干多少事了。”
金桔叹了口气:“三统,你告诉姐姐,你不想学的原因是什么?你好歹要让姐姐心里有个底啊是不是,跟你也说了那么多次,你要让我私心是不是要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陈三统一把夺过她手上的耙,生硬地说:“没有原因。”
直起身,金桔眼前有点发昏,当即问他:“是不想学电工吗,我给你去争取其他培训班名额,厨师理发美容空调维修,你想学哪个?”
“我不想去,浪费时间的事我都不想去。”
听到这里,金桔深呼了口气,把地上工具收起,跟着陈三统坐在门前木凳子上,用尽量平和柔顺地语气跟他说:“你担心浪费时间,那这些时间有些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来做,你就负责去学,好不好?”
“姐姐还有两个月就要走了,你再不学以后真的就没有机会学了。”见他依旧无动于衷,金桔敞开心扉跟他打感情牌,“姐姐是真的把你当亲弟弟看,你学了未来还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去哪里都能找到事做。”
陈三统软硬不吃,可听见她要走的话,脸上表情还是有了些许变化。
敏锐捕捉到那一丝丝的微妙,金桔再接再厉道:“再一个,咱们说良心说,电工这份工作真的是越老越吃香,学这个真的是有益无害。你看村里,就陈叔一个电工,对不对?”
“嗯。”陈三统盯着满地金黄的谷子,不只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陈叔每天起早贪黑你也看见了吧?”
“姐。”陈三统眨巴着眼,停顿了两秒,“我离不开镇南,你去找别人吧。”
他说完也不再坐了,拎着门口的锄头带上门,语气平静地说:“地里还有农活没做完,我先去松土浇水,就不留你了。”
一年到头的农忙没有空闲的时候,要不是陈三统爸爸说他每天卖完菜干完农活就坐在那儿,没事就看看高中时期的书,不看电视不跟人闲聊,金桔也不会这么坚持。
可现在看着他,金桔没有说话,像是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某些特殊工位如果可以拿到证书是存在相应申请补贴发放的,但金桔现在给陈三统申请参加的事政府部门牵头举办的培训班,不知道是否具有补贴资金发放资格。
但字里行间,陈三统分明是不想离开镇南村,或许不是不想是离不开而已。
金桔走出陈三统家,摸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显示几个小时前的未读消息,点进去一看。
I7:【钥匙给村长了。】
I7:【我有点事,回趟涪陵。】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金桔一个措手不及,她目不转睛盯了聊天界面半晌,【嗯。】
他出门了吗?开车去的吗?到哪儿了?是会先回家还是先跟段旋他们碰头?这会儿见上面了吗?
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结果一句话没有组成。
紧接着界面左下角一蹦跶
I7:【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常破心中贼:【开车还看手机?】
I7:【图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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