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普通路人打扮的女子上前,对弑月道。
弑月认出是沉瑟的侍女之一,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长安城中除了大明宫,还没有练影堂看不到的地方。”侍女有些俏皮地眨眨眼,和她们擦肩而过,消失不见。
独孤河拉着她的手忙道:“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聂予慈似乎回过神来,徐徐道:“可惜没能请妹妹去看出戏。”
拉起弑月另一只手,认真道:“下月初九,我的生辰宴会,妹妹一定来。”
独孤河不悦道:“我们现在不好抛头露面。”
聂予慈盯着弑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我在,谁敢得罪你。”
骤然间,一贯温润而泽的聂予慈双眸深处似有杀伐之气。
弑月心头一凛,突然独孤河从一旁扯开两人的手,道:“我们先找虚破商量一下。”
聂予慈唇角微扬:“独孤郎君,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
“对啊,我现在算你什么人?”路上,独孤河一面走,一面问。
“你不是说跟班吗?”弑月直视前方,并不偏头看他。
“对,对,读书人需要书童,生意人需要学徒,你们江湖人也需要跟班。”独孤河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身份,笑得格外灿烂。
虚破已在驿站等待,身旁沉瑟抱剑缄默。
“等他们回来,就启程去辽北。”
“找隐侠?”
“对。”
“你明知隐侠不可寻,此去一定徒劳无功,你还要去?”
“弑月要去,我们便去。”
沉瑟瞥虚破一样,徐徐闭目。
“沉瑟,此事也不能怨弑月。”虚破无奈叹道。
沉瑟猛然睁眼,横眉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是母债女偿的人。”
“对,不该是这样。”虚破望向远处,那里弑月和独孤河正并肩走来。
弑月走近,一言不发坐下。因为虚破一直以来的隐瞒,心中尚有些耿耿于怀。
虚破会意,但诸多顾忌,仍身不由己,只好转向独孤河:“独孤郎君,你们所去何处?”
“遇见了聂予慈。”独孤河端起茶杯。
虚破挑眉:“她怎么会留在长安?”
“不清楚。”独孤河一饮而尽。
“你们说了些什么?”虚破问。
“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弑月忽然冷冷道。
独孤河微微咂舌,偷偷眄虚破一眼。
虚破仍面带笑容,眼中波澜不惊,良久,柔声道:“我已备好车马,我们立即出发去找隐侠。”
弑月皱眉,但见虚破眼神坚定,移开目光,算作默许。
四人便在驿站等待马车,弑月余怒未消,自然一言不发;弑月不言独孤河也不好说话,只低头研究茶杯;虚破也只无奈笑着,望向一旁大道上往来的车马;沉瑟自然更是一向同哑巴没什么区别。
氛围略有些僵滞,然而日上三竿,马车还未来,沉瑟欲起身去催促,突然一阵洪洪汤汤的车马声从道路尽头传来。
弑月亦望向大道。烟尘滚滚,尽头一列马车遮天压地而来,金鞍朱轮,香浮宝辇,车檐下成串樱桃银铃,仙乐飘飘,袅袅不绝。
如此阵仗,行人不免纷纷回首。
弑月睒眒双目,遥遥瞅见金漆纱围的马车上,流苏华盖上银线满绣蟠虺纹,流光溢彩。
须臾之间,铃声已近,停在驿站外。
内中下来一名女子,披罗戴翠,对弑月盈盈下拜:“我家主人听闻姑娘需远行,特送车马并一应用具食水。”
“你家主人是谁?”弑月问。
“我家主人说,姑娘上车便知。”
弑月起身,独孤河忙劝阻:“他们来路不明,不能上车。”
然而虚破在身后缓缓笑道:“不妨事,我这就去见见你家主人。”
说完,走上马车,弑月见状,望向沉瑟,沉瑟眼中仍有戒备,但微微点头。
独孤河却看似相当不悦,抱臂站在一旁,眼见其余人都已上车,没办法不得不随行。
舆内极其宽敞,甚至案椅桌几,一应俱全,壁上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虚破已经坐下,在他对面,是一个娴雅亲切的女子。
正是聂予慈。
“有劳聂娘子费心。”虚破笑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我听闻你们即将前往辽北寻隐侠,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隐侠已不在辽北。”聂予慈语气分外笃定。
“哦?”虚破顿了顿,复而笑道,“既是聂娘子忠告,我们就不去辽北了。”
弑月上前,望向聂予慈。
聂予慈立马从案前拿起一张信筏,弑月接过一看,是自辽北安东都护府送来:隐侠已离龙城,似取道向南,去向不明。
“聂家不愧是江湖中最为消息灵通,这些大大小小的讯息皆由你们璇玑阁了如指掌。”虚破赞叹。
“过奖,只是隐侠终究不负虚名,聂家也只略微找到些许行踪,之后便杳无人迹。”
“那现在去哪?”独孤河问。
聂予慈看向弑月,眼露期待。
虚破思躇片刻,对弑月问道:“聂娘子盛情难却,我们便陪聂娘子回益州好么?”
弑月羽睫扑朔,半晌,点点头。
只坐在她身后的独孤河瞬间黑了脸。
***
车已过剑门,渐次行来,周遭树木愈加深翠,春日融融,似乎也比长安时更暖和。
弑月望向不远处的岷江,江水奔流不息,想到自己从关外荒漠一路辗转到花重之都,母亲留下的任务却无一点进展,还惹上一堆麻烦,不免有些焦躁。
心中又盘算一遍:恩,或许便是指虚破母亲父亲对自己的恩情,救命之恩,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报答;怨,出城已近一个月,似乎很多人怨恨自己,怨恨弑月城,那些觊觎阿底提之经的人,以及沉瑟那个神秘的母亲;情,父亲早已过世,似在母亲夺回弑月城时阵亡,情又指什么?仇,这可能是最好找到的,因为太多人和她们有仇。
她默默攥紧掌心,想到了那个从未得见的阿底提之经,一切麻烦皆因此起,而自己如今还是一无所知。
弑月心中有些烦闷,路上也曾问过虚破,此刻张扬参加盛会是不是有些鲁莽,虚破只笑道:“如果齐家要杀我,聂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了。”聂予慈热情的声音响起。
随虚破下车,定眼仰望,只见一座深宅大院,又与臧剑山庄不同,过分繁复的雕花上透露出丝丝妖异,似乎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潮湿的窒息花香。
益州地处盆地,日光并不耀目,隐隐有阴霾蒙昧之感,朦胧白雾中,匾额上的墨汁淋漓的“聂”字未免有些鬼气。
虚破看完匾额,展颜笑道:“上次造访聂家还是十七年前的事,那是你的周岁生辰。”
聂予慈笑道:“是啊,如今我们都长大成人了。”
“祖母已得知你们要来,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招待。”
“叨扰了。”
两位侍女引众人前往正厅,一路精巧雅致又不是华丽妖娆,水榭华亭临水伫立,阶柳庭花倒映成景,一泊山泉自假山而下,铮淙悦耳,风光绮丽,引人入胜。
正厅精巧雅致,芙蓉纹轩窗半掩半开,织金碎光从竹丝垂珠帘筛进屋里,烟缦如云似雾,疏疏袅袅。
地上铺陈莲花团花藻地毯,正中百枝凤膏灯树,窗前木束腰灵芝纹檀香案摆着兽首博山炉,香味若有似无。
一扇嵌青玉雕夔龙纹大屏风后,正中间似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紫服身影。
门口侍女忙给聂予慈请安。
“老太太今日去过璇玑阁么?”
侍女点头,聂予慈回首招呼虚破一行人走进正厅。
绕过屏风,一副象牙床端坐一位年逾古稀的女人。
戴珠宝凤冠饰步摇,瑟瑟珠项钏,穿直领大袖衫裙,披翟鸟穿枝花刺绣帔帛①;丰容盛鬋,高华威严。
“见过阙老太太。”虚破上前行礼。
“哦,是弥媭的那个小子么?”阙老太太眯起眼睛,虽尘霜满面,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像是很多年没见你了。”
“虚破没能来时时看望,还请老太太恕罪。”虚破笑道。
“呵呵。”阙老太太也展颜一笑,“虚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
“对。”
“不好。”阙老太太摇头,“包括你母亲给你取的‘齐渺’也不好。”
虚破笑而不语。
“你母亲也离开这么多年了,我还怪想她的。”阙老太太叹道,“这武林中无趣的人太多,有趣的人太少,可惜该消失的不消失,不该消失的却消失了。”
“家母也是万般无奈。”
“唉……”阙老太太歪在扶手上,叹息一声,“回想她创立炼影堂,仿若还在昨日,你父亲的事,我也略有耳闻,齐銮那次的确不合道义。”
虚破默而不语。
“听见说你把臧剑山庄的齐梁那小子杀了,可是真的?”阙老太太忽然问。
虚破苦笑:“阙老太太以为呢?”
“齐梁太不自量力了,杀他何需那般费神。”阙老太太突然大笑,目光流转,注意到虚破身后几人,“你还带了朋友么,给我介绍介绍。”
“这位是我的护卫,沉瑟。”
阙老太太眼中转瞬即逝一抹锐利,浅笑道:“我听说她的名字,如今武林中说一不二的剑术奇才,把我们这些世家的年轻孩子都比下去了。”
“这位是我的朋友,独孤河。”
“哦?”阙老太太突然轻笑一声,“倒好个模样,难为你来了。”
“这位是我的师妹……”
“我是弑月神。”弑月上前,坦然朗声道。
阙老太太本来波澜不惊的面容骤然暗潮涌动,像是极力忍耐情感的流露,甚至左边嘴角微微抽动片刻,皱纹后的双眸如雪山崩颓。
她似乎想站起来,但稳稳身形,还是坐于案后,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瞬间沧桑低沉:“哦,是她的后人……”
“你见过我姥姥么?”弑月问。
“见过,何止见过。”阙老太太突然笑出声,笑声却透露出无尽悲凉。
“那么,我姥姥……”弑月还欲上前询问却被虚破拦住。
阙老太太果然神色已与刚才迥乎不同,突然半威半怒道:“予慈,你带他们下去歇着吧,我乏了。”
聂予慈忙上前带几人离开。弑月生出好奇,一步回首,却见阙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复杂难测。
“刚刚,阙老太太为什么那样?”独孤河问。
几人已坐在聂予慈安排的西厢房中。
“我记得阙老太太原名阙令飖,是当年江南道花家的养女,在花家继承人交接大会上被聂家少主,当年驻守蜀郡团结营的龙骧将军聂难敌一见钟情,执意求娶,一时间成为武林佳话。”虚破沉思道。
沉瑟不经意地冷哼一声。
虚破看出沉瑟的轻蔑之意,苦笑道:“成亲不久花家灭门,据传阙令飖求过聂难敌相救,却被拒绝,也不知这所谓的佳话之下有多少苦涩和不甘。”
“或许当初你姥姥行走江湖时也得罪过她。”独孤河调侃道。
弑月瞪他一眼,似乎有仇的又增加了。
“眼下我们已入住聂家,凡事需得小心。”虚破一边轻扣桌面,一边叮嘱,“姚州无量门便是出自剑南道。”
弑月眼前又浮现出那被蝴蝶烧出一个圆坑的桌面,不禁心头火起。
“不能确定是聂家指使。”虚破看出她的心思,立即道。
“那这里这么危险,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独孤河问。
“我有预感,臧剑山庄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开头。”虚破望向窗外,窗外暮色沉沉,“聂予慈这个生日,只怕过不太平。”
①出自《服饰中华:中华服饰七千年》,本书大多数服装描写参考这本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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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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