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气息扑在祝平安脸上,身上宽大的睡衣吸满水汽,紧贴在她的身体。
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
她紧闭眼睛,眉头微皱,没有意识的吸了吸,湿乎乎的。
思想渐渐回笼,祝平安蜷起手指,摸到的不是干涩的医院床单,而是一种奇怪的,以她贫瘠的语言无法形容的触感。
像是柔软的棉花,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将她轻轻托住,伴随着细微的起伏。
她躺在一片会呼吸的空气上。
陌生的感觉让祝平安脑子猛然清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停滞一瞬开始高频跳动。
倏地,她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白,和医院的压抑的白色不同,这是一片能让人感觉到温度的刺眼的白色。
祝平安一时间有些没能适应,又闭上眼转动眼珠缓和了一会。
我这是自杀成功了?她想。
她看向自己纤细平滑的手腕,上面什么伤痕都没有,转动手腕却能看见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
抬手又摸向脖子和心口,什么都没有,但曾经生病住院的痕迹都留在身上。
祝平安一时间都忘记了其实她都还没有动刀就晕倒了。
“祝平安。”
一个敞亮的声音响起,带着阵阵回音,显得周围有些空旷。
确实空旷,除了白色的雾气什么都没有。
这一声属实是把她吓了一跳,祝平安“噌”得站起。
虚弱的身体没能适应一连贯的动作,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来回摇晃了好久才站稳脚跟。
“祝平安。”
声音近了许多,在她身后响起。
刚站定的祝平安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放大的,模糊的脸。
“啊!”
她吓得又一屁股坐在柔软的空气上。
还好够软,不然没有脂肪缓冲,她的屁股该要疼好几天了。
“你是谁?”
她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蹦出三个字。
“我是命运之神的其中一条分裂体,中国分神,盛于斯·共安,法号护门。”
祝平安:“什么?”
“你也可以叫我人神。”
自称人神的家伙一袭白衣,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像是想让祝平安看个够。
“人神?什么东西?”
祝平安自是不信的。
她这14年天天许愿,堵上一切想要神眷顾她,让她少些病痛,但从未实现。
痛苦了这么多年,实在坚持不下,她才想着自杀,不靠神,靠自己。
如今莫名其妙出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奇怪家伙,自称是神。
她应该是在做梦。
人神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摊开手掌,无奈道:“我自然是听到了你的愿望,愿意奉上你有的一切远离痛苦,但是……”
人神顿了顿:“你有什么?”
“你有超凡的智商吗?”
“你有坚定的意志力吗?”
“还是绝世的容颜?”
“还是健康的身体?”
“还是你富可敌国?”
“嗷,对了,”人神想到了什么:“你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但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不算你的所有物,不能抵押。”
“你只有残缺的身体,孤独的灵魂还有想死的心。”
“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你说说?”
人神说到激动之处,摊开手掌,很是无奈的样子。
“我要的东西你都没有,你有的东西我都不要,这个交易是做不成的。”
祝平安听着人神絮絮叨叨,句句扎心,怎么让她难受怎么说。
真是毫无情商一个神。
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将死之人,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是嘴她几句而已。
“但是,”人神突然蹲下,凑近祝平安的脸,仔细端详。
“这些年我密切关注着你的动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想要自杀,你的遭遇我都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这才在危机时刻把你叫了过来。”
人神直起身,来回踱步,踩在不断回弹的空气上,如履平地。
“你既没有深重的罪孽,入不了地狱,也没有纯真的善心,上不了天堂,是没有办法转世轮回的,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不断重复生前的苦难。”
“唉,想必你也不愿意一直活在痛苦里。”
祝平安垂下眼睛,沉默点点头。
“我来和你做个交易,”人神打个响指:“让你既能死又能重新投胎。如何?”
祝平安抬起头,半信半疑:“什么?”
人神手腕一转,变出一台淡蓝色的拍立得,“当当”献宝似的塞进祝平安手里。
“挑了好久,蓝色适合你,多好看。”
祝平安不想和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神多说什么,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相机。
“什么意思?”她不理解。
人神没有得到想要的情绪价值,有些尴尬。
“咳咳。”
“是这样的,这个相机里面有十张相纸,我要你拍下十张照片,带着世间的灵气,也算是有了些作用,等你拍完最后一张照片就可以死了,秒拍秒死,绝无虚言。”
“但是……”
人神还未说完,祝平安已经咔嚓咔嚓按了好几下,像是迫不及待地,一秒都不能耽误地要拍完十张。
人神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按下祝平安乱按的手指。
“我没说完呢,这小孩,不知道要听完别人讲话吗?”人神有些恼,“但是拍下的得是你最珍贵的东西,主观意识里,打心眼里爱的东西,你这胡乱拍是没有用的。”
看到祝平安不解的神情,人神有些恨铁不成钢。
“要是真有用我帮你拍不就完了,要的就是和你有关带有你的主观情感,你拿这些照片做抵押,也算是打成了交易。”
“怎么样?”
祝平安看向手里的相机,刚刚胡乱拍了这么多下,确实拍立得上面的数字一点没少。
“拍完就行了?”祝平安没想到会这么轻松。
“绝对不会是这么简单啊!你首先要好好的享受世界,感受生活,才能知道什么东西对你而言是珍贵的。”
人神上下扫视了一下祝平安:“放心,我觉得时间不会太久的,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人神嘴里念念有词,抓过祝平安拿着相机的手,最后弯腰,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温柔道:“去享受你人生最后的时光吧!”
交易达成。
“等等”祝平安另一只手攥住人神的衣摆,“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
她的目光游离在人神模糊的脸,看久了觉得心里毛毛的,实在是不能接受一个这样阴森的实体靠近自己。
“我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我可以长成任何人的样子。”人神爽朗大笑几声,拍了拍手。
不给祝平安一点思考的机会,身下的空气陡然散开,她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迅速下降,强烈的失重感让她浑身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
“拜拜”人神微笑着低头看着祝平安掉落,挥挥手,转身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唉,可怜的孩子。”
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人神不知从哪掏出一份名单,嘴里喃喃:“下一个,小好,这什么名字?”
人神环顾一圈,什么都没看见。
“人在哪呢?”
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一低头,一只橘白色的猫正来回蹭着人神的脚。
人神略带怀疑,试探叫了一声:“小好?”
橘白小猫坐正,抬头看向人神,“喵”的一声以做回应。
“怎么是只猫!?”
“我不是人神吗!?”
“我是人神啊!这是干什么?”
超出业务范围,算代班啊!
得加钱!
…………
祝平安身体迅速下降,落到医院的病床上,灵魂回体,她整个人因为惯性弹了一下。
消毒水味窜如鼻腔,呛得她想要咳嗽,气息尽数喷在呼吸面罩上,带起一层白白的雾气。
“安安!”
李英华和祝言松在祝平安昏迷期间一刻不停地守在床边,看见她动了一下,一下子站起来冲到床边。
“刺啦”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刺耳,祝平安不适的蹙了蹙眉。
“安安!哪里不舒服吗?”
李英华轻轻抚过女儿头顶的碎发,小心翼翼拨到一边,眼眶又红起来。
她又想起刚刚医生跟她说的:祝平安生命体的各项指标都在向不好的趋势发展,身体机能直线下滑,能不能醒来都是一个大问题。
若是能醒来,只怕是,回光返照。
“安安,我的小平安。”
李英华再是忍不住,带着哭腔,眼泪砸在祝平安脖子处,流入衣领。
祝平安的意识刚刚回来,感官过载让她过分头晕,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小幅度摇摇脑袋,安抚李英华。
缓了一会,她动了动手,摸到一个坚硬的大块塑料,描摹形状,应该是刚刚她梦里的相机。
或许,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想。
感受到打在眼皮上强烈的白光,她适应一会,用尽力气缓缓睁开一条缝。
“爸爸妈妈。”
她嗓子有点干,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我们在呢,在呢。”
祝言松走到病床另一边,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温柔道:“爸爸妈妈都在呢,怎么了?”
祝平安抓着相机勉强做起来,拔掉氧气面罩。
独属于医院的味道更明显了。
她左右看看祝言松和李英华的脸,本来当班主任就辛苦,还要抽时间照顾她,夫妻俩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级,脸上已爬满了皱纹,眼睛里尽是疲态。
一切都是因为她。
祝平安垂下眼睛,尽可能用她最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我不想治了,我们回家吧。”
夫妻俩闻言皆是瞪大了眼睛,俩人捂住嘴,憋的脸都红了也没抑制住哭声。
祝平安自顾自的说着:“你们也很辛苦了,我每一次住院都要花好多钱,你们医院学校来回跑,太累了……”
“不不不,安安,我们不累,爸爸妈妈不累的,而且我们刚刚拿到奖金了,有钱给你治病的,安安,能治的……”
“爸爸妈妈”祝平安打断两人抬起头,露出蓄满眼泪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很累,我也很累,我每天都好痛,我吃不下去饭,以前还能出门走走,我现在门都出不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祝平安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不想让李英华和祝言松担心,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再坚持了。
眼泪砸在白色的被子上。
“我真的好难受,我每天晚上睡不着,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就觉得好讨厌啊,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不是爸爸回来,我可能真的就了断了……”
李英华和祝言松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看着越说情绪越激动的少女,本该是上初中的年纪,只能待在医院里,任凭管子插进身体,放纵药物压榨器官。
三个人抱在一团,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爸爸妈妈,”祝平安梗着喉咙,断断续续,“带我回家吧。”
祝平安给了自己十张相纸的机会,借着他们去感受冷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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