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时分。桃山下,八角琉璃灯高高挂起,灯光笼着金屑飞舞,庭院亮如白昼。
繆妙倚在廊柱,等来了背着李灵溪的江玦,心脏登时像被刀绞一般,碎得粘也粘不回来。
李灵溪似乎喝醉了,繆妙虽然不悦,但还是好心去扶她。
江玦背上有伤,被李灵溪下来的动作蹭到,疼了,问繆妙还有没有金创药。
繆妙着急问:“师兄哪儿伤着了?”
江玦说:“背上,让神龟的碎壳子误伤了。”
繆妙简直火冒三丈,“你背上有伤还背人做什么?”
江玦瞥一眼合眸斜坐在竹椅上的沈烟烟,“沈姑娘醉了。”
他坐在乌木榻上宽衣解带,由师妹帮自己敷药包扎。
繆妙移来一盏明灯,借灯光看清他背部伤势。那伤口本来愈合了一些,却又硬生生地被沈烟烟给蹭裂了。
无名火从心头烧起,繆妙沉默着,倒了一大把药粉上去,疼得江玦直皱眉。江玦知道师妹心里不舒坦,好脾气地忍了下来。
“疼吗,”繆妙勒紧纱布,“应该不疼罢。”
李灵溪掀睫睨了一眼,明白江玦是故意的,繆妙也是。
江玦说:“不疼。”
繆妙冷言冷语道:“师兄怎么回事,伤着还去山上喝酒。”
江玦说:“只是想喝。”
繆妙果然加重手上力道,怼得江玦大颗大颗地冒冷汗。
江玦安抚问:“阿妙的肩伤恢复得怎样?”
繆妙一面收着药箱一面说:“比师兄好些。”
江玦转过身替她收:“有伤在身就别忙了,好好歇息。若落下什么毛病,我不知怎么向师父交待。”
繆妙嘟囔:“你还记得师父呢。”
让师父知道你和魔女喝酒,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繆妙虽是这么想,也没有检举师兄的意思,她默默把苦果子咽下,表面还是傲气的湘灵仙子。
包扎好伤处,江玦独自从繆妙那里离开。夜风拂过他垂坠的衣衫,撩起玄白裳摆。
繆妙的眼瞳里结霜、起雾,最后化成一汪奔流涌动的水。
师兄对沈烟烟的示好,虽没有全盘接受,但也时常舍不得全部拒绝。繆妙心下忧惧不安,她想,也许从某一个瞬间起,她的师兄就不再是她的了。
—
因桃山庄无人值守的缘故,一行五人耽搁在这里。
过了几日,天更冷了。遒劲的榆桦枝干在白墙折出水墨画,秋花争妍,开到西风换北风。
这天,裴允早起练剑,燕辞秋在茶廊煮酒,剑光载着酒香飞向爬墙的地锦草,落到满园芙蓉秋菊上,杂了花香渡去繆妙的缃叶裙。
繆妙也拔剑,织雨和无名纠缠到一起,浅浅过了两招,裴允笑道:“阿妙剑术有长进。”
但阿妙的伤还没好全,裴允收着力道,随意舞了片刻就停下。无名重剑在空中轻挽,挑起院墙边的芙蓉花递给繆妙,繆妙也笑着,伸手去接了过来。
李灵溪走过长廊看见这幕,不禁停下脚步。
江玦问:“为何从来不见沈姑娘用剑。”
李灵溪说:“我剑术不精,曾有一柄无名魔剑,被路平原打断了。江玦,云水剑法真是绝妙,你教教我罢。”
江玦抬手凝光,召唤:“横云裂来。”
横云裂飞到李灵溪手上,李灵溪有些许意外。
此剑窄且修长,银底金云纹的样式,通身泛着耀眼白金剑光,是灵流充盈的体现。
李灵溪假意笨拙地握剑柄,江玦说:“云水剑法不可外传,横云裂借你,你看着练罢。”
李灵溪惋惜自己偷师不成,失望写在脸上。
另一边的长廊,酒香四溢。
燕辞秋说:“江师兄的横云裂不是一般人能碰的哎。”
仰头喝了一杯,又叹:“哎,既然路平原的目的是盗取金乌,那我们在洛都守株待兔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跟着他跑来跑去呢?”
繆妙往热酒里加红枣,搅了半天也没喝:“路平原真如你说的,安分不生事就好了。”
裴允喝的是新开的冷白干,烈得不行,但他一口接一口闷,面不改色。
片刻后,李灵溪收了剑,与江玦一起走到长廊歇息。
燕辞秋问:“沈烟烟,魔宗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和路平原又有什么过节?”
李灵溪把酒壶换成了茶壶,在小火炉上煨着。听到燕辞秋这一声问,手上动作不停,用腰扇轻散烟气,说道:
“烟罗山附近终年弥漫着黄沙,夏热冬冷,干旱少雨,不适宜居住,与长生门相比差得远了。”
在沈烟烟的描述里,她和路平原同宗同门。但其实李灵溪师从罗青冥,路平原师从前任魔宗圣主莫非,二人自少时就是敌对的。李灵溪并非想要逃离,正相反,她才是那个要盗取金乌,抢夺圣主之位的人。
奈何长生印的信誉太重,沈烟烟凭借此印瞒天过海。
繆妙说:“十三年前那次围剿烟罗魔宗失败,修界元气大伤。若那时前辈们成功了,沈姑娘也就不必受此苦楚了罢。”
李灵溪并不置答。
十三年前那次围剿,只有云水门真的出了全力。其余门派有畏战不前的,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更有给莫非通风报信,最终导致围剿失败的。
云水掌门程飞雪在与莫非的对战中身负重伤,至今还时不时要闭关修养。至于其他仙尊长老……李灵溪心中冷笑,再未细究下去。
燕辞秋说:“程掌门一剑刺伤莫非,不久莫非就死了,倒也不算全无收获。只可惜后来又冒出来个罗青冥,比莫非还厉害。”
然而真正杀了莫非的人,是罗青冥,不是程飞雪。
李灵溪把酥煎茶递给江玦,指节碰触时刻意带了缠绵。江玦垂着眼睫,默默喝了那碗掺姜汁的酥煎茶,繆妙眼皮狂跳。
静默半晌,裴允开口道:“我师尊出自长生门,不知沈姑娘有没有见过她。”
李灵溪沉思半晌,脸上浮起温和笑意:“承影仙尊还是姒容仙子时,我远远见过她几次。我师尊名为道净,在长生门也是排不上号的人物,姒容仙子或许都不记得他了,更何况他的小徒。”
燕辞秋追问:“姒容那时就很凶吗?”
裴允说:“不许无礼。”
燕辞秋不服,“怎么无礼了,师尊就是很凶,即使对师兄你稍微好一点,仍然是很凶。”
李灵溪莞尔道:“姒容仙子自少时就像一弯明月,冷清孤傲,待人疏离,即使美名远扬,求亲的人也很少。据说四方仙门的男修都自觉配不上他,又或者是明知仙子不会看得上他们,不愿自取其辱。若说谁与她走得近些,似乎只有寻二公子。”
裴允想试探李灵溪是不是真的长生门遗孤,因此刻意提起姒容在长生门的过往。
姒容十八岁离开长生门,两年后被请到凤箫门,接替云游的紫鄞道人做裴允和燕辞秋的师尊。按照时间算,沈烟烟幼时与姒容同在长生门,二人应该有交集。
沈烟烟这番回答挑不出一点错处,裴允反复品味着那句“美名远扬,求亲者少”,又默念“寻二公子”四个字,无名的剑穗都要被他盘打结了。
李灵溪看着裴允,品出别样的情绪来。
燕辞秋听到姒容的名字就又顾念又害怕,赶紧岔开话题:“老问人家的伤心事做什么,长生门,断长生,若不是师尊离开长生门,我们还有师尊吗?反正,烟烟的师尊是没了……”
繆妙喝着酒呛了一下,燕辞秋着急地拍着她的背,结果被她红着眼瞪。
又说错话了,燕辞秋闭嘴不言。
这时一名桃山弟子一瘸一拐地从长廊尽头走来,急切道:“大师兄!瞿师姐在震蒙山降妖遇险,请求支援。”
他脸上抹了泥,血迹凝固在额角两边,看着受伤不轻。
“什么?”燕辞秋立即站起来,“什么妖物能让瞿师姐也降不住?”
那弟子道:“是震蒙山蛇妖,已经兴风作浪三个多月了。听说是因为附近有魔气泄露,修炼得好好的蛇妖才走火入魔,开始害人性命。”
裴允问:“如此魔物作乱,为何不早些请韶都相助?”
桃山庄分管西北部,是以瞿盈川常年行走在甘州、同州等地,自己便能主持降魔除妖的大小事,极少传书回韶都山求援。
报信的弟子说:“请过了,掌门回信说……正好让桃山弟子历练历练,不必派人来相助。”
燕辞秋提起赤练就要走:“岂有此理,又是路平原那厮给蛇妖喂魔气罢。父亲也真是的,瞿师姐求援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急匆匆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江师兄,你去不去?”
御灵术降妖是一绝,江玦要是去了,定然事半功倍。
江玦起身说:“去。”
于是李灵溪也巴巴地举手:“我也去。既然和魔气有关,我去了,说不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决定要借江玦的力,那肯定得跟紧江玦。捉妖这种无聊的事,去了就当消遣和练手罢。
达成共识后,一行五人迅速收拾行装,往震蒙山赶。
震蒙山是问道宫所在地,山下有渭水流过,山中有修行千年的蛇妖。这蛇妖早已修出灵性,向来与村民们相安无事。村民甚至尊这妖为“蛇仙”,每年开春都要给蛇仙供两炷香、两只鸡和半扇羊,以恭迎蛇仙冬眠醒来。
如此太平度日千余年,突然有一天,震蒙山弥漫起浓白雾气,上山拜祭的村民失踪了。待他的家人找到他时,他下半身消失不见,只剩上半身挂在泡桐树梢上。
接下来半个多月,不断有村民遇害,男女各半,无一不是只剩半截身子,死状十分惨烈。有人说,定是牺牲奉献不够,让蛇仙发怒了。于是杀牛宰羊,把村里的美酒佳肴都拿去供奉。结果,负责抬贡品的村民全部被杀,残肢四散。
村民没有办法,只好请桃山修士出山。瞿盈川带人去了几次,都没能度化或斩杀蛇妖,反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御剑赶往震蒙山的路上,李灵溪从遥远的记忆里搜寻出瞿盈川这个名字。
瞿姓,是多年前凤箫掌门的姓氏。后来瞿掌门传位给异姓大弟子,瞿家人的势力便日渐衰微。瞿盈川少时也曾颇负盛名,不知怎么的,成年后就不见声息了。
李灵溪问:“瞿盈川师从何人?”
江玦说:“燕掌门。”
李灵溪惊讶,“燕扶正为何让她偏居西北?”
江玦长睫微颤,脸上依旧风平浪静,“无论是哪里,总得有人看守。越是边远之地,越容易滋生恶煞,资质一般的弟子镇不住。”
李灵溪“恍然大悟”地点头,“这么说,瞿盈川还是燕掌门最看重的弟子了。”
江玦偏过脸,未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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