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北国永继六年初春，纪凉父母外出行商时被流寇所害双双遇难。家中积蓄大多被洗劫一空，唯有几间铺子糊口。叔父接管了铺子说无暇顾她便将养在了庄子上。
她记得那年是永继十年的深秋。
叔父蹲下来揉了揉她冷的发红的脸颊，满面愁容的说纪冶哥哥早已到了娶妻的年岁，可奈何家贫至今未得良妻。迫不得已只能将纪凉卖到宫里为婢。
纪凉知道说什么家贫未得良妻都是托辞，叔父是怕她日后会争夺父母留下的商铺。
她望着漆成朱红的宫门，整齐的砖瓦铺将开来着实威严肃穆。
不由得让她放轻了步子，小心谨慎的随着内侍指引一路向重重宫墙更深处走去。周遭一片寂静无一人敢出声，这使得纪凉脚下每迈出一步心中恐惧便多了一分。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即便宫中满是豺狼虎豹也要活下去。”
忽的瞥见那墙角竟长着村庄里常见的犬尾草，随风而动好似在向她招手。
她悄悄过去蹲下来伸手正欲摘下一个，不料刚伸出去的手被人抓了个正着。心想怕是免不了要挨一顿打了。
纪凉抬头望着她，只见一个身着紫衣锦服，面庞清秀的女子半蹲着轻声笑问:“你这丫头，竟敢摘我拂衣卫的杂草。其他人可都对我们避之不及呢。”
她抬头看了看牌匾却遗憾不识得题的是何字。
一时之间不知何处生的勇气，或许是那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冽酒香飘到了纪凉心底，使得她闻之生出了醉意，脱口而出:“这不是杂草是犬尾草，你看它毛茸茸的多讨人喜欢。”
那女子独自起身脸上再无笑意，只低语着:“这宫里你是第二个这样同我说话的人。”
纪凉看着她转瞬没了的笑意将疑问尽数咽到了肚子里，直直盯着她想自己会受到何种处罚。
未入宫前便听身边的人们说着宫内纪律严明是容不得错处的，稍有不慎轻则鞭笞重则性命不保。
领头的公公听到动静折返回来，重重的给了纪凉一巴掌，打的她一个趔趄。
何况她本就年纪尚小，这一下着实将她打怕了，吓得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着:“我知错了。”
那公公却又给了她一巴掌扯着嗓子道:“入了宫，便是要自称奴婢的。”
纪凉小小的身子吓得缩成一团连忙改口:“奴婢，奴婢知错了。”
纪凉刚说罢便瞧见了那公公被一脚踹到地上滚了一圈，他忙的爬过来同她一般跪着，就连那一同跌落到地上的帽子都来不及拾起来。
纪凉见状帮他把滚到自己身旁的帽子递给了他。
那女子似乎与方才不是同一个人般，冷着脸嘲讽道:“公公好大的威风啊！”
公公吓得腿都软了:“奴不敢，苍大人言重了。”
那女子不屑道:“这丫头我要了，你同尚宫局说一声。如若不然我便亲自去说。”
公公谄媚着:“何劳苍大人亲自去说，奴这便去回禀。”说罢慢慢爬起来领着余下的人向深宫内院而去。
纪凉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总是没错的。
她却转换了神情，瞥了一眼笑道:“怎么，被打了两巴掌便怕了？起身，随我来。”
纪凉起身小跑跟上她，见她面色平和才敢开口:“多谢苍大人。”
她摆了摆手道:“我这未必是救你，道谢为时尚早。你小小年纪倒是很会察言观色。”
纪凉满不在乎地说着:“父母死后奴婢便寄养在叔父家里，早已习惯了。”
苍栾听后一怔想起了自己还是罪奴的那些日子。
转而介绍道:“这里是拂衣卫，奉皇命监听天下事。拂衣卫共分为五司，一司夺命，掌管暗杀;二司传音，负责搜集传递消息;三司执训，掌管审讯;四司毒衣，负责制毒问药;五司羽卫，负责保护守备。各司分别设有两名管事一个为左监察使，一个为右监察使。拂衣卫五司皆由督察使统管，各司左右监察使将要事汇总于督察使处。由督察使直接报于皇上。”
纪凉看着她眸中似有星光闪烁:“那你必定便是这统管拂衣卫的督察使了。”
她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眼睛真毒。怎么样还愿意留下吗？”
纪凉恭敬行礼:“奴婢愿意。”
她轻抚起纪凉介绍着:“我叫苍栾，苍茫的苍，栾树的栾。既入了拂衣卫便不必自称奴婢，这里大多数都是些苦命之人。你可愿拜我为师？”
纪凉高兴极了跪下三叩头大声拜师:“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苍栾脸上是化不开的笑意，将她扶起拍了拍纪凉膝上的土说着那句:“你这丫头。”
纪凉笑得异常开怀跟在苍栾身后说个不停:“师父，我叫纪凉。父亲说我是纲纪的纪，冰凉的凉。”
苍栾也难得开心应着:“好，好。日后我再慢慢教你习字。先带你去住处安顿下来。”
纪凉忍不住小心侧头探问道:“师父，你有很多徒弟吗？”
苍栾摇摇头否认道:“只你一人。”
纪凉好奇不已，追着苍栾问个不停:“师父，为何选中了我。”
苍栾方才的笑意一转，眼底已化成了无尽哀伤，暗暗道：“你方才与我讲话的语气，恍惚间一瞬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纪凉见她神色悲戚不好再问，只安慰着:“师父如今有我了。”
苍栾望着纪凉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抹去了哀伤，渐渐平复了下来。
就这样此后日复一日，纪凉每日叽叽喳喳的跟在苍栾身后，苍栾将一生所学尽数教授于她。
授课时苍栾一改往日对纪凉的态度，好似变了个人，反倒是严苛的很。纪凉也不敢有一刻懈怠，好在不算太笨，是个可造之材，总也无需苍栾提点太多。
在拂衣司人人皆称她为少使，都言是拂衣司的下一任督察使。入了拂衣司后的每一年她都会去各司内学习，众人与她关系也变得亲密无比，常常会一起比武。不枉苍栾倾心传授，拂衣司无人可与之匹敌，所以这声“少使”她是当得的。
永继十五年的隆冬，恰逢纪凉十五岁生辰。那一日她记了好多年。
南昭都城昨日才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周遭都弥漫着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只听得见纪凉利剑出鞘的声音，好似要将这灰蒙蒙的天际破开一个口子。
她墨发编成几尾辫子，面容清秀，一双桃花眸中没有丝毫温情反而满是冷冽。只见她手中紧握的剑急旋，剑锋轻点将压弯了枝头的雪簌簌抖落。忽然脚步急转，眼神又冷冽了几分，挥舞间仿佛寒气四溢。
苍栾叫停了她：“阿凉，来正堂为师有话与你说。”
苍栾今日换了官服，一身紫衣广袖云纹锦袍，长发用一支白玉簪挽起来余下的松散的垂落在肩上，衬得她愈发清丽。
纪凉抬头看着苍栾，心中不免感叹我的师父当真是天下难得的美人。
见她带着一个木匣站定到她面前意味深长的说着:“纪凉，今日你便算出师了。恰逢你十五岁生辰，这个便是为师送你的出师礼及生辰礼了。”
一旁的夺命司左监察使朝容目光紧盯那匣子艳羡道:“少使快快道谢。这可是当年西疆求娶佑宁公主的聘礼天外陨铁。我们向大人讨要多次只是想看一眼都不肯给，如今请名匠给你打了这柄腰带剑，还特意寻了西疆上好的蓝宝石镶嵌在剑柄处。大人当真是疼你。”
纪凉叩首拜谢道:“承蒙师父教诲，徒儿感念师恩，无以言表。今生定当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苍栾抬手扶起纪凉，自匣中取出腰带剑笑言:“你这丫头，快试试。名字便你自取吧。”
纪凉接过腰带剑，此剑通身细长散着寒气，银光流转，看似柔软实则锋锐至极。
她握紧手中的剑，直指夺命司左监察使的衣角，再抬眼时朝容衣角已然缺了好大一块。
苍栾宠溺的笑她孩子气，朝容气的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只见那剑在她挥动间似灵蛇缠绕，闪烁不定。无人知晓剑指何方，全凭她掌控操纵。
纪凉收剑向朝容躬身赔礼:“对不住左监察使了。你就不必艳羡我了，谁人不知你手中的铁扇那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常言道夺命铁扇轻摇，恶人魂魄即消啊。”
朝容只好转头向苍栾求助道:“瞧瞧还编排起我来了，左右今日这衣服你是赔定了。我得仔细想想讹你些什么。”
纪凉应下转身告诉苍栾:“师父，这剑和我所练内力相合，我很喜欢。”
苍栾回道：“喜欢便好，那名字便你自取吧。”
纪凉思索片刻想来一首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师父不如便取霜刃二字吧。”
苍栾也觉得很是相配点头道:“极好。”言罢苍栾忍不住叹气。
纪凉疑惑:“师父因何事叹气？”
苍栾面色凝重道:“皇上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如今朝臣们纷纷早做打算，要皇上立储。言明要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择一人而立，继承大统。”
朝容继而说道:“听闻永继五年暮春佑宁公主以身止戈，香消玉殒后。皇上因丧妹而病发不可收拾，早年更是常常咳血。”
纪凉听着只觉得惋惜。
苍栾眉目久久未曾舒展起身道：“如今时局动荡，事不宜迟。阿凉你随我去面见圣上。”
承德殿内，皇上半倚在榻上小憩。这是纪凉第一次这么近的见到皇上，从前同师父来她都远远的看着。
“原来师父爱慕之人仔细瞧着是这般模样，虽然未曾看清眼眸却足见他脸上那威严和锐气。”
纪凉随师父一同跪安，瞥着皇上的衣角不敢抬头。
皇上将师父扶起来向纪凉招手，示意她一并起身。继而开口道：“你来了，苍栾。”
苍栾低眉淡淡回道：“是。”
南宫熠追问着：“为何要走？”
苍栾低头不语。
南宫熠:"那你今日来是向朕辞行的？"
苍栾：“不错，一会儿便启程，今后再不入都城。拂衣卫今后可依托纪凉。”
一旁的纪凉听后一怔满是疑问。
“要走？师父要走？去哪儿？她怎么办？”
端着汤药的内侍走近，小心翼翼将药递给皇上，他却迟迟未接。
南宫熠神色难掩失落：“如今你都不愿同朕多费口舌了是吗？你早就盘算好了只待今日向朕辞行。可你又怎知朕会放你呢？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储君之位空悬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朕需要你。”
苍栾低头回道：“南宫熠，我早已厌倦这些尔虞我诈。离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盼君放行，望君珍重，此后山一重，水一重，再不相逢。”
南宫熠眼神里竟是挽留：“阿栾，为了朕留下来。”
苍栾气愤难忍道：“南宫熠，当初我一意孤行将半生都断送在这四方天地之间。你怎能让我再为你留下？”
纪凉听闻此言更加不敢正眼瞧皇上了，盯着殿内擦的铮亮的地板心中佩服道“敢如此这般说话的怕是只有师父了。”
南宫熠气极，一时之间胸闷难忍。盛怒之下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头接过那碗药尽数喝下。
苍栾也只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注视着他，将目光在他身上短暂的停留。
不想那内侍趁着皇上盛怒，众人不备之际，悄悄拿出了匕首，向南宫熠刺去。
苍栾情急之下将南宫熠拽到身边，他手中的药碗也被掀翻在地。
纪凉见状迅速出手给了那人一掌，将那人生擒，可她依旧晚了一步。
苍栾急喊：“来人，保护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