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秋风乍起,天色阴重,整座城市仿佛都笼罩着灰霾尘土。

露天楼梯阶上,零落堆簇的枯叶如蝶翅般阵阵颤动,哗啦哗啦,悦耳细碎的呻吟像濒死前的苟延残喘,转眼被人无情踩碎在脚底,彻底湮没了进风里。

盛路阳及时止步,隔着一角石灰墙建筑遮挡物,注意到斜对面天台围墙下坐着个人。

是个男生,没穿校服。

他还没注意到自己,低头展着眉,左腿伸长,右腿蜷起,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捏着本书,左手缓慢地掀着页。

读得倒挺认真,他在翻着一本显然不是课本资料之类的闲书。

盛路阳视力好,左眼4.5,右眼5.1,稍微一眯眼就能看清对方在看什么东西。

屠格涅夫的《初恋》。

盛路阳冷哼一声。

他没在他们年级部教学楼里见过这人,但对方这么一大男的偷躲到天台上来看言情小说——虽然是名著吧,但那也是言情小说啊,尤其是擅自侵占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就觉得很不爽。

那男生闻声抬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他的位置。盛路阳抬脚往上走两步,露了面,回应着对方犀利的目光。

隔着一大片空旷的地砖,两人对峙了一会儿,直到盛路阳打了个喷嚏,那男生收回眼神,装若无事地继续低头看书。

一上午都在法院里待着,热气烘烘的,盛路阳出来时没穿外套,进校后也没去教室,穿着件校服半袖就溜达上来了,见私人领域被侵占,但说到底不是他家建的楼,自觉没意思,转身准备回去。

“旷课啊?”

身后人突然开了口,盛路阳以为自己幻听,扭头瞧那人一眼。

那人依然在低头看书,漫不经心地掀着页,头也不抬一下,跩得二五八万似的。

盛路阳啧了声。这不知这打哪儿来的小教导主任,自己违纪不说,还寻东问西干涉起别人的事儿了,真有意思。

他大咧咧地朝人走了过去:“你哪个班的?”

那男生抬头看他一眼:“你哪个班的?”

盛路阳觉得计较这些没意思,说:“我二班。”

男生点头:“重点班?”

盛路阳一屁股坐他旁边,低头抄两把头发,口气随意:“很快就不是了。”

男生偏头瞥他一眼,问:“怎么的?”

盛路阳突然就有点上火:“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生“哦”了声,笑了声:“我十五班,转校生,上午刚来,新家门还没进就来校报到了,班主任说让我先适应适应环境。”

盛路阳乐了:“你适应环境跑天台来干嘛,大冷天的,看你冻得那惨样儿,一张脸唰白唰白的。”

男生:“……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长这样?”

盛路阳低头抠手指:“不好意思。”

男生一笑,问道:“你穿短袖就跑上来,你不冷?”

“我冷啊,刚才就要走来着,”盛路阳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灰,“我走了,你接着适应吧。”

男生点点头,低头继续看书。

盛路阳想到什么,脚底弯一打转,回头说:“这位文艺青年,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吗?”

男生抬头,挑了下眉梢,示意他问。

盛路阳指了下他手里这本书:“你这《初恋》不会是你随身带进来的吧?我们学校查闲书挺严,你注意点儿。”

男生愣了下,说:“不是啊,刚捡到的。”

盛路阳讶然:“哪里捡的?”

“天台上啊。”

男生指了下刚才盛路阳经过的石灰墙建筑。

那是个小屋,锁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屋外有个掉了针的石方日晷。

男生说:“不知道谁放哪儿的,待会我看完了再放回去。”

盛路阳“哦”了声。

寻思着原来不止他一个人会来天台。前几天他们校领导发动老师集体清查手机和课外书,想必是哪个学生把这书偷偷放这儿忘记拿回去了,被眼前这人路过捡到,拿来消遣。

说完就要走。月末了,盛路阳也没什么心思学,还有一周月考,考完试他就准备搬去普通班了,他准备再睡几天,休息休息,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自从他爸妈开始打离婚官司,家里吵得鸡犬不宁,他不知道该跟谁,他爸妈……貌似两边也都不太愿意要他,他每天跑去住同学家,成绩一掉再掉,都掉出年级前一百了。

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班主任不知是不是出于同情,现在也不太管他了,之前还隔三差五找他谈一次话,说他前途不可限量,让他不能轻易懈怠,更不要因为家庭的事自暴自弃……他听腻了,也不太想配合,他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真真正正地休息一次。

要是成年就好了,盛路阳心想,成年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至于连个秘密基地都被人抢占。

“诶。”将下台阶时,身后人又叫他一声。

盛路阳回头瞅他。

“这书挺好看,”对方仰身靠在墙上,笑着将那本书朝他举了下,“你要看么?”

“不看。”盛路阳转头就走。

跩模跩样的,看几本书还真把自个儿当文艺青年了?

而且有一说一,他觉得封皮上印刷的男主还没那小子长得好看,也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这么毁经典。那小子……嗯,那小子刚才忘记问叫什么名字了。

下次吧,盛路阳心想,他最近实在没心情和人打交道。

从后门走进教室,盛路阳一推门就坐到了座位上,旁边正低头记笔记的李舜然察觉到,身形往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压声问:“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

也完蛋了。

李舜然一声唏嘘,拍拍他肩膀,继续埋头记笔记。

盛路阳觉得自己像条树墩形的橡皮泥一样,情绪沉重地将自己黏在座位上,他麻木地盯着黑板,没拿笔本纸,也不想翻辅导资料。他就这么看着,愣着,表演着,心里却变态地为如此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洋洋得意。

他最近请假次数多,考得也差,调座位顺理成章就搬到了后面,讲台上物理老师正讲着电磁场,他和她目光短暂交汇,想必女人天性多愁善感,她对他流露出怜悯和宽容的神情,他浑身不自在。

他不用她可怜,真的。

他知道他爸妈离婚不算什么喜大普奔的好事,但他承认他也确实受够了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争吵、暴力和冷战,受够了家里总是遍布着乒铃乓啷打斗痕迹的玻璃碎片,更受够了他们话题里动辄牵扯上他。

学习资料生活费,衣食住行辅导班,小到一周五十的零花钱,大到寒暑假千百块的课时费,他妈受够了她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既要操心儿子吃喝拉撒还要隔三差五地接受丈夫的盘查,他爸也受够了他作为顶梁柱一味为家庭付出,一年到头连个休假都没有,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被妻子拿去随意挥霍。

责任推诿来推诿去,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心总离不开钱钱钱。

他妈绝不会提她买名牌包包做美容项目,拿着他爸上缴的工资给自己偷买下的房产交月供,他爸也绝不会提他每天晚归是去泡会所做SPA,男人只要回家推门进来,公鸡打鸣似的高喊一声“累”,妻子就要笑脸相迎地跑来给他递拖鞋。

时间一长,互相难以忍受,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成了花钱最多的那个人。

他爸妈早婚早育,当下四十出头正值壮年春风得意,都还没玩儿够,他从他们年少不懂事时的爱情结晶变成影响他们各自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

盛路阳不觉得他有多惨,他只觉得自己很倒霉,他爸妈打官司的重点在于离婚后财产如何分割,而不是争夺对他的抚养权。

他没爸妈了,那可太好了,他自由了,谁也别想怜悯他。

放学后,盛路阳睡眼惺忪,溜达着去楼道窗台吹冷风,等清醒过来,他回教室穿上外套,拿上手机,叫上同桌李舜然,还有隔壁班几个初中就和他一起玩的好的同学去外面吃饭。

他家里乱得跟世界大战过似的,锅碗瓢盆碎了一地,就算他收拾好了,也会在一两天内被突然回家的他爸妈砸得乱七八糟。后来,他干脆就不管了。

烂吧,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烂,他一颗心也早跟着烂掉了。

前阵子他轮流住同学家——说实话,即便心里再不需要人家可怜他,他知道自己其实还是凭借着“可怜孤儿没人要”的光辉人设一路蹭吃蹭住到今天,李舜然上课的时候还特好心地传过来一个纸条,跟他说,就算现在完事儿了也没关系,他在他们家住到高中毕业都没关系。

没关系?

盛路阳心想,怎么会没关系呢?

法院把他判给了他的土豪老爸,他爸成天跟公司里的女同事搞暧昧,哪就能让他这个未成年跟着自己住?

他爸给他在学校附近的金江花园学区房租了套一居室,新住所的钥匙现在就揣在他的校服裤兜里,他的自由人生才刚开始,他怎么再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他受够了看人的眼色。

从今天起,这个世界将以他为圆心,以他的喜怒哀乐为半径,放肆地燃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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