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一片眩晕中醒来。
她急促喘息着,身边蜡烛隐隐绰绰的光影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汗液顺着她的额角滴落到狭长的锁骨上,随着胸口的震荡剧烈起伏着。
云歌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了璟王府,她想起那个黄沙漫天的山洞,想起沈确离开时的承诺。
她记得自己当时本想追着沈确出去,但由于身上伤口失血实在太多,再加上那里荒郊野岭严寒无比,自己竟然是直接晕在了山洞中。
所以沈确呢?自己的父亲又怎么样了?
一想到父亲,云歌的心跳地飞快,周围的空气攻池掠地,仿佛要挤压掉她所有的生存空间。云歌回想到岑溪说一日后必死的言语,又看到现在已然艳阳高照的天色,她突然像被钉在了原地,不敢深究父亲的现状。
云歌最终还是决定起身探查,不管父亲现在如何,自己都不能垮。于是她轻轻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突然看到门口闪进一道素白的身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药酒的气味。
“沈确?”
沈确点头示意,缓步走来,丝毫不见昨日的狼狈,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翩翩世子爷的状态。
他抬手示意云歌先别起身,又在她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我们聊聊。”
那椅子紧挨着窗边,云歌有些不习惯他靠这么近,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沈确:“我父亲呢?”
沈确似乎早有预料,淡淡道:“人已救出。他所中之毒与我生母当年一般,府中医者对此症颇为熟悉。我命他们全力救治,云大人性命无虞,只是……”
云歌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迟疑,急问:“只是什么?”
“怕是会损及神智,”沈确略顿,“待他状况稳定些,我自会带你相见。”
“我现在就要见。”云歌语气坚决。
沈确却摇头:“他如今情形不好,见之恐伤你心神。”
看着他这般处处为她们父女考量的模样,云歌只觉虚伪,冷笑道:“我这身子不好,多半拜沈世子所赐。当日那一脚,当真是用了十成力道。”
沈确平静的神色终起波澜,语气沉了几分:“我说过,会弥补。”
云歌唇边掠过讥诮:“你不过是良心难安,欲要赎罪罢了。”
沈确深吸一口气:“随你怎么说。但你当明白,如今你们离不开我的权势人脉。既如此,我给的赎罪,你们便好生受着。”
云歌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她最恨的,便是沈确这副高高在上、仿佛永远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你可曾想过,若非你昨日执意带我去狱中见父亲,又怎会遭遇岑溪的埋伏?我父亲本不必受这痴傻之苦!就因你一意孤行,我才落得这般病弱之躯,我父亲更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她能听见沈确的呼吸陡然沉重,想必是动了怒意。但云歌不在乎。
“你想打便打,想赎罪便赎罪,可曾明白有些罪孽早已刻入骨血,永生难消?”
这番话在沈确脑海中反复回响,字字句句都在提醒着他罪孽深重。他终于再难承受,嘶声道:“是!我是懦夫!是胆小鬼!可那是我的嫡母,我名义上的母亲!我知她不喜我们母子,却从未想过她竟会狠绝至此!”
啪!
一记火红的掌印赫然浮现在沈确脸上,力道之重让他的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
“你做什么?”沈确猝不及防。
云歌面色淡漠,对沈确之前的陈情毫无反应,反而扇了沈确一巴掌:“你说的这些,于我何干?”
“你当真会装,那日我真以为你软弱可欺,”沈确冷眼看着云歌,讥讽道:“罢了,若你真想见云文钦,便随我来吧。”
云歌指尖蜷了蜷,她没想到沈确竟答应地这般容易,于是掀开被子起身,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跟着他出了卧房。
云歌的脚步声极轻,沈确一面悄悄侧首确认她跟在身后,一面在心底自嘲。
一个王妃,一个云歌,都将他要得团团转。他冒死将云文钦从狱中救出,险些被死士一刀毙命,又匆忙召集所有门下医师,严令他们全力救治。待安置好云父,再派人将山洞中的云歌接回,他甚至无暇追查生母亡故的真相,只因满心愧疚而竭力安顿她双亲。谁知云歌醒来,迎面便是一记耳光。
沈确偷眼瞧她冷淡神色,只觉自己当真愚不可及,新婚夜那柔弱可欺的模样,原来全是她为求活命的伪装,这女子骨子里硬得很。他越想越堵,胸口闷得发慌。
“就是这儿。”刚在心底数落完,他语气便不大好。
云歌似未察觉他翻涌的心绪,径直向前走去。门扉轻启,开门的竟是夏沫雨。
“你可算来了!”夏沫雨一把将她搂住,“听闻你出事我便赶来了,正巧伯父需人照料。等了你这许久,沈确说你身子不适,我还当你不来了。”
云歌浅浅一笑:“我爹呢?”
“在里头!随我来,如今情形已稳定许多。我刚来时大夫们皆说无力回天,全亏沈确……”
“咳咳咳!”沈确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云歌瞥他一眼:“若身子不适,不妨先回。”
沈确扯了扯嘴角,抱臂倚在廊柱上,朝她们随意摆手:“无碍,你们自便。”
云歌自然不与他客气。沈确先前那般苛待他们父女,她何必给他好脸色?当即转身挽了夏沫雨的手去看父亲。
沈确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仍不放心。夏沫雨只知云文钦死里逃生,却不知当时凶险。云歌若见父亲痴傻模样,怕是承受不住,又要怨他。
思及此,他还是悄步跟了上去。
屋内,云文钦一头白发如雪,端正面容上却挂着稚童般的憨笑:“嘿嘿……玩游戏……我们来玩……”
“爹!”云歌扑到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您还认得我吗?”她跪在父亲面前,眼中燃着微弱的希望。
“你是……你是……”云文钦涣散的目光在云歌脸上游移,粗糙手掌反复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他竭力想要辨认,最终却只是喃喃:“玩游戏……”
夏沫雨在一旁低语:“我们都试过了,没用的。”
“爹!您看看我,我是云歌啊!”云歌几乎崩溃,双手捧住父亲的脸迫他直视自己,“是女儿……是云歌啊!”
云文钦却只歪着头,天真又困惑地重复:“云……歌?”涎水顺着嘴角滑落,险些沾上她的手。
望着智识全无的父亲,云歌浑身力气仿佛瞬间抽空。她松开手,颓然跌坐在地,再无一言。
此时云文钦突然浑身抽搐,翻着白眼剧烈颤抖起来。
“沈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已无大碍了吗?”夏沫雨急问一旁默立的沈确。
“早说了未痊愈!”沈确扬声道,“真不该带她来。”说罢拉起云歌就往外走,不愿让她目睹后续惨状。
“放手!”云歌另一只手拼命想掰开他的钳制,奈何力道悬殊,如蜉蝣撼树。
沈确目视前方,毫不松动:“先随我出去。”
“松开!我爹在里头受苦,我岂能不在身旁?”
“夏沫雨会照料!”
“为何不让我见爹?”
沈确突然顿住脚步,猛地回身盯住云歌:“我虽然帮云文钦控制住了体内的毒素,但是他体内还有很多余毒,都是要靠他自己捱过去的,过程会很痛苦,看起来甚至很吓人,我怕你又接受不来打我。”
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沈确并非怕云歌接受不了打他,而是当时沈母中毒的时候,沈确真真切切地守了她一天,她看着母亲从只是挣扎,再到失声尖叫浑身龟裂,但他只能在一旁只是无声地看着。
从那时起,他便落下了头痛失眠的毛病,精神不济,这样的苦痛,他不一样别人再受了。只不过这样矫情的理由,沈确定然不会说出口就是。
“那你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不是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沈确看着云歌泫然欲泣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太忍心:“未必,或许尚有他法……”
沈确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处一阵钝痛,好像是有人在捶他,但那力道又小,和挠痒痒似的。
他垂眸,果然看到了崩溃的云歌正在自己胸前乱捶,她眼眶里的雾气飞快地凝结成了水,眼泪大滴大滴地滴落到沈确素白的衣襟里,沈确很快感受到胸口一片温热,那是云歌滚烫泪水的温度。
“你骗我,你骗我!”他听见云歌喃喃道,因为距离太近,他甚至还能听到云歌带着哽咽和颤抖的呼吸。
沈确突然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这一刻他甚至希望云歌能把自己打得更狠一点,这样自己也不会显得这么愧疚。
是他把云歌引到狱里,岑溪才会想着把他们一网打尽,也是他把云歌踹成这番样子,他隐隐看到云歌的胸口还浸染着殷红的血色。
原来云歌说的没错,这些罪孽像刀刻一样刻在自己的血肉里,是洗不清的。
“对不起,”沈确顿了顿,“我一定……”
一定什么?一定会好好照顾云文钦,好好照顾云歌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吗,沈确看着已经瘫坐在地上的云歌,倏然哽住了。
关于神识散,他确知一法可解。
但当真要为这女子与她父亲做到如此地步?他凝视云歌苍白的脸,她跪坐在地无声哭泣,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沈确拳头紧了紧,跪坐下来,视线和云歌平齐,扶住她的肩头,距离很近,沈确看到了云歌通红的眼眶和濡湿的睫毛,他们对视着,二人的瞳孔里对映出对方的倒影。
他终于决定,于是斩钉截铁:“云歌,我一定会让你父亲恢复神智,欠你们的,我会一件件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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