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黎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空白册子和一支炭笔,郑重地递给秋玉:“拿好了,待会儿我说什么,你便记下什么,一字不漏。”
“是!小姐!”秋玉双手接过,紧紧抱在胸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仿佛接下了什么军令状,严阵以待地站到一旁。
偏厅内,烛火跳动,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一场揭开真相的秘密勘验,即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展开。
棺盖缓缓开启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余黎凝神屏息,仔细查验。她发现柳姨娘虽面色青白,唇色暗紫,确有中毒之象,但以银针探入喉部及胃部,反应并不如预想中剧烈。
“这毒性阴损,是慢毒,”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裴砚道,“已侵入经络,但若要彻底损毁心脉、致人猝死……至少还需连续用药半月。”下毒,并非夺走她性命的最后一击。
裴砚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卷上敲击着,“看来我们从开始的调查方向就是错的。若真如此,这案子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烛火轻轻摇曳,将仵作房内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突然,余黎拿着解剖刀的手微微一顿,刀锋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
“秋玉,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秋玉耳朵连忙竖了起来,一直静候在旁的她立刻挺直腰背,蘸饱墨的笔尖稳稳悬在纸笺上方,屏息以待。
“死者背后有淤青,”余黎俯身,更仔细地检视着柳姨娘背后那片不易察觉的痕迹。
她的指尖虚悬在淤痕上方,若有所思,“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颜色由青转黄……是生前伤,形成时间约在几日内。”
裴砚听着余黎的结论,目光锐利起来,心中有了猜想:“这淤青的位置……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推她?”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若有人自后发力,柳姨娘向前倾倒时,确实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余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缜密地查看着死者身上可能遗留的每一个线索。
当她的目光移向死者那双曾如柔荑般柔软的双手,如今已僵硬泛青的双手时,猛然定住。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死者的手,小心翼翼地举到了明亮的烛火旁。
“看,”余黎沉声对裴砚说,指尖指向指甲缝隙,“她的指缝里有东西,是木屑残留。”
那些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碎屑,紧紧嵌在指甲与血肉的缝隙间。
裴砚凑近,借着跳动的火光仔细辨认,眼神一凛:“我的确在现场的柱子上看到了一些新鲜的划痕,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留下的。”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实在没想到,人在那种情况下,指甲竟能在坚硬的木头上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这需要多大的力气……”
余黎轻轻放下柳姨娘冰冷的手,动作间带着对死者的尊重。
她抬眼看向裴砚,烛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闪烁:“人的求生欲,是非常强的,强到超乎你我的想象。你知道为什么有经验的人都会告诫,切忌徒手跳下去救一个正在挣扎的落水者吗?”
裴砚凝眉思索片刻,尝试着回答:“因为落水者可能因惊慌而失去理智,无法配合?或者……会拖累施救者?”
余黎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是因为濒临溺亡的人,会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是本能驱使,往往会导致施救者也被拖拽入水,无法施展,最终双双遇难。”
她看着柳姨娘指甲里的木屑,“那种力量,源于最原始的本能,足以在木头上留下刻痕。”
裴砚眉头蹙得更紧,似乎仍有些难以完全理解:“可若不会游泳,落入水中时间稍长,意识应该会模糊,力气也会减弱吧?怎会还有如此大的力量?”
余黎看着眼前这位出身高贵、或许未曾真正见识过绝境中人性最原始一面的世子。
语气平和却带着洞悉的沧桑:“世子,在真正面临生死抉择的刹那,没有多少人能保持清醒的理智。活下来,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没有人能轻易战胜这种本能,尤其是在极度恐惧与绝望之中。”
裴砚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辩驳什么,眼中闪烁着对人性或许更理想化的一些信念:“或许的确有一些人是这样,但我相信,这世上总会有……”
“好了,”余黎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也似是不欲在此刻进行无谓的争论。
她将手中的解剖刀用白布细细擦拭干净,“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辩论人性的。这些木屑和淤青是新的线索。”
她将工具一一归位,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务实,“我们明日去找管家,他负责内院杂役调度,对柳姨娘近日行踪接触应最为了解,他应该……会有话要对我们说。”
裴砚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略显疲惫的侧脸,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明明是你先开始的,却也只点了点头。
声音也放缓了些:“好。今日已晚,你也劳累了,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寻那管家。”
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补充道,“养足精神,方能厘清这愈发迷离的案情。”
余黎嘴角微微一勾,愈发迷离?这可不见得。
次日天光初亮,薄雾如纱笼罩着刺史府,二人已在回廊下会合。
余黎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豆沙包,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先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裴砚颔首,目光却早已投向不知什么方向。
晨雾中的荷塘静得诡异,残破的荷叶耷拉着,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
余黎三两口吃完早点,径直走向那根留下痕迹的栏杆。
她俯身细看,忽然“咦”了一声。
“这痕迹不对。”她指尖轻触柱子上那道浅褐色印记,“昨日以为是血迹,可现在看……”
裴砚凑近细观,只见那痕迹在晨曦中泛着细微光泽,质地粘稠,与血迹干涸后的状态截然不同。
“是蜂蜡。”余黎突然道,她从袖中取出银针,小心刮下少许,“还混着别的东西。”
她指向悬挂点正下方一片略微不同的地面,“这里,像是被人匆忙擦拭整理过,但血液未完全干透留下的印记,与周围尘埃分布有细微差别。有人在事后处理过现场。”
“处理现场,必是凶手。”裴砚沉吟道,“府内之人嫌疑最大。事不宜迟先去见见管家,毕竟,府里的事他最清楚。”
“好。”余黎应声,目光却已转向账房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账房里弥漫着陈旧纸墨与檀木混杂的气息。管家李忠正伏在黄花梨木大案前。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半旧靛蓝衣袍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不见半分褶皱。
他枯瘦的手指在紫檀算盘上飞快拨动,珠玉相击声如急雨敲窗。听得脚步声近,他抬首见是世子裴砚,立即起身垂手而立,眼尾细密的皱纹里堆满恭谨。
“李管家,柳姨娘出事前,你在哪里?”裴砚负手而立,开门见山。窗外竹影透过棂格在他玄色锦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痕。
李忠深叹一口气,枯槁的手在算盘边缘轻轻摩挲:“回世子,那日府里宾客如云,老奴简直脚不沾地。”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微转,“宴席初开时,老奴应当是在后厨盯着上菜,那日光是洞庭碧螺春就备了三种品级,半点马虎不得。”
一直静立旁观的余黎忽然开口,清越声线如玉石相叩:“你宴席那日穿的衣服哪去了?”
李忠布满老年斑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算珠被碰出清脆一响。
他愣神的刹那极短,短得像是烛火被风惊扰的摇曳,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那日在后厨忙乱,不小心打翻了蜜罐子。”
他抬手比划着,“上好的荆条蜜,黏糊糊浸透了前襟。”
“蜂蜜?”余黎眼尾微挑,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影。她想起柳姨娘指甲缝里那点晶莹的残留物,在烛光下曾泛着同样的琥珀色泽。
“扔了。”李忠补充道,枯瘦的手指理了理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黏腻得洗不净,留着徒生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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