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
出身低微的青州将军之子宋蟾光。
孟氏之女孟令姜。
石破天惊。
惯于察言观色的贵女们登时开窍,原来兜转这么大个圈子,庐陵长公主今日竟是要为青州将军之子宋蟾光相看媳妇儿。
相看的女子竟是孟令姜。
呀,有好戏看了。
也是,新帝曾在北地时就看重守住了青州的宋氏父子,为他请封青州将军,这回又把其子宋蟾光招进建康,想来是要授官的,听说是大理寺少卿一职,可他的出身却还板上钉钉地摆在那儿,能抬举宋家的,只有让宋蟾光娶上高门的女子,依仗亲家的名望跻身士族之间,那才是无上的荣耀,真正给宋家长脸,不叫人笑话他们一门杀猪的武夫之辈。
这么看来,没有谁比孟令姜更适合塞给宋蟾光的了,倒也般配,多么叫她们喜闻而乐见的“般配”。
被贵女们一声声里外透着看笑话的“般配”绊住脚步,孟令姜深深折服庐陵长公主的缺德,不过倒也不意外,什么时候她长公主能敦厚了,那才新鲜。
又听那宫婢拿捏着腔调笑道:“青州将军之子那般‘好’模样,须得娶个端庄的闺秀才是。”
哪里是只想着与夫君闺房里头享“百岁为欢”的孟令姜配得上的。
这般含讽带讥,无非是兜了贵女们一圈,却表明她们无意为孟令姜作媒,仅仅是借着机会笑话她罢了。
贵女们齐齐笑了,都在心中暗想:这个乐子找的好极了。
春光浓稠,那些人越发蹬鼻子上脸,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女孩儿,饶是孟令姜再不想恼,此刻脸色也不好看了。
正嬉闹得欢,一片纹饰繁复的袍角席卷粉白落花晃眼掠过,佩刀的侍卫不远不近地拥着两名踏春的贵人信步行来。
然而下一瞬贵女们的脸色就变得煞白无比,一道飞溅而起的水花不偏不倚地落在紫袍玄靴少年的衣袍上,洇开了不小的一片。
“不得了了,惊扰齐王殿下的驾了。”一贵女惊慌地道。
那少年——齐王韦承显似乎性子极好,看也没看她们只淡淡道了声:“让宋兄见笑了。”
宋兄。
显然是同他身侧的人在说话。
“哪里,”是另一道低低的男音,冷而敛,仿佛初融的春水淌过桃花林:“殿下这般宽和,倒让臣不自在了。”
“殿下”二字出他口竟如蜻蜓点水,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孟令姜起初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轻轻拨开一点儿挡在眼前的桃花枝桠,一道男子的身影入眼,他鸦青的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月白直缀,腰间玉带更显他挺拔修颀的身量,通身的风华盖过了濯濯春月柳。
不知是否觉出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往这边一眺,一双微眯凤眸清明,如同月色映进深渊。
孟令姜心中一紧,忙松开桃花枝,遮住了脸面。
清溪疏柳,满眼好春光。
许是发觉有人在偷看他,那人并不十分在意,他隔着繁枝嫩蕊看见孟令姜,眼眸深处跳出一簇光,似是跟韦承显开玩笑道:“这宋蟾光,的确是长的随便了点儿。“
他是宋蟾光。
青州将军之子,宋蟾光,比不得锦绣堆里养出来温润公子,听闻他出身青州边关,十岁就随父亲提着杀猪刀杀南匈奴人,后来宋大胜入了行伍,他跟着父亲上马与弦弓刀剑为伍,一身铁甲驰骋战场杀伐无数,十三四岁就战功赫赫,令南匈奴人闻风丧胆。
如此少年俊杰,听说他被沈通举荐后入了皇帝的眼,立马召来建康城,想来很快要授他官职了。
且官职还不会低,有人透出口风说圣人有意让他当大理寺少卿,从四品的官职。
孟令姜前几日就听到过风声。
这个朝代的大理寺卿、少卿,是沿袭汉魏“廷尉”的职能而易名的,不光要审理案子,还执掌着建康城城内、城外的禁军、治安等等。
等他们走远了,她走出桃花林,约摸半天功夫后,没想到转了一圈之后,又遇到了他二人。
故而她愣了有那么一下,才稳步走出来眉眼一弯笑道:“世子殿下,宋郎君。”
单论长相,细看宋蟾光丰神俊朗,比之王孙公子,则又更添三分武将的英气逼人,很是夺目,无论如何跟“长得随便”挨不上边。
单看水榭里那些贵女们看见他之后惊愕而发直的眼神也能佐证一二。
宋蟾光似乎也愣了那么一下,凝眉扯了扯唇角,此时方俯身一礼:“孟姑娘认得在下?”
他望着她时漆黑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几欲克制不住的欣喜。
这话问的就是明显搭讪的意味了,孟令姜还了礼,笑意疏离,水盈盈的眸子朝他身侧浅浅一睐。
宋蟾光了然了。
她不认得他,只是方才遇见时凑巧从韦承显口中听到了“宋兄“二字,一瞬宋蟾光脸色转为淡淡,对着她施一礼,与齐王二人一道转身走了。
孟令姜:“……”
怎么看样子,她似乎把宋公子给得罪了呢。
这人……怎么有点不大对劲,怪怪的。
他后来总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幽怨,对,像被人渣了,提上裤子后不认他的幽怨。
就是这么奇怪的感觉。
只不过很快,孟令姜就将他抛到了脑后,她装成了若无其事的模样,云鬓稍敛微微屈膝,声音清越道:“问庐陵长公主安。”
她就这么个性子,逼急了是个有反骨的,旁人越巴望着看她气急败坏,她偏要压住满腔怒火昂头明眸一睐,娇媚神气地递过去个“告辞”的眼神,纤腰袅袅往别处去了。
狐媚。
贵女们登时气结:“她……”
孟令姜一走,那位庐陵长公主收了戏,觑了眼方才出头嚷嚷的贵女,朝霞面上腾起一片威严厉色。
谁家不长眼的蠢货,竟敢把大司马府世子柳玄的事宣之于口,当她是个泥菩萨吗。
她身边那宫婢高吊着眉梢,不善地瞅了二人一眼,默默记到心里去了。
隔日,建康城传出庐陵长公主不知怎么的就惦记起两位小辈分的郎君来,着人勾到府里寻欢作乐,放回去时俩公子身着的紫袍玉带却遮不住脖颈上抓痕隐隐,似被人挠了,还挠得风流艳情,引人遐想不止。
传到与他们订亲的女方那边,虽不是柳、孟那样的百年门阀,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士族之家,谁不知道庐陵长公主什么德行,满公主府的裙下客令人一想就牙疼,谁敢夺她所爱,只得火急火燎地上门退了婚,又将哭闹的女儿关起来自家鸡飞狗跳了一通,好没脸。
孟令姜一口气走出水榭,到了花木掩映的僻静处,面带微微冷意。
庐陵长公主这样不体面地叫她难堪,孟令姜心中隐隐不快。
要是大司马柳玄想悔婚,当初只要给孟家透个口风,她一定远远躲着柳玄,只当从来没有婚约那一回事。
明明是柳府不光彩,庐陵长公主却带着贵女们拿话来风凉她,这算什么。
够叫人瞧不上的。
不屑之后孟令姜也甚觉畅快:当初在北地时,她娘总是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说:“罗罗日后嫁去柳府,做了世子夫人,自个儿没点本事傍身怎么才好拿捏住一院子的下人。”
哄着她学各种各样的本事。
彼时的她听了她娘亲的话,勤学风雅六艺、熟记世家礼仪、连打理中馈的本事都学了,繁琐至极也从未抱怨过一句半句……除了女红,她样样本事都不错。
如今与柳府没了婚约的羁绊,她再不用绷着了。
陡然一身轻。
一路疾走,云华见她神情变了又变,难受得抽起鼻子: “要是奴婢一早给女郎做几样女红就好了。”
孟令姜不会被唐夫人关在屋中习刺绣,就不会有人拿荷包来生事,平白惹出是非来,叫孟令姜丢了柳世子那么一门好亲事。
孟令姜脚下生风走得很快,语气也凉飕飕的:“既然有人要作妖坏我的婚事,没有荷包的事也会有出别的事,咱们防不住的。”
“可是女郎这么好,”云华忿忿地道:“无处可挑剔,除了女红,别处哪里能挑出女郎的不是来……”
婢女的逻辑很淳朴,既挑不出来孟令姜的错处,就坏不了她的婚事。
云华喋喋不休地抱怨,分毫不知自己已经被她家女郎扔下一段路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却听孟令姜道:“你的话太多了,回去是认字呢还是认字呢?”
“奴婢顶大缸。”云华吐了吐舌头,给自己找了个好受点儿的惩罚。
行至岔路口,远远地一袭端丽身影在主仆二人眼前一晃而过,孟令姜拽着云华躲进柳林之中,闻听极近的路旁处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殿下。”
她的声调里藏了少女万般的缱绻,任谁都能听出她心悦他。
竟是孟家四房的长女孟令云。
而对方性子极冷,许久后只淡淡应了声:“嗯。”
云华遥遥一眺后愕然张大了嘴无声地道: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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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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