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柳玄看着她,一瞬眼底涌着复杂又扭曲的情绪:“当年你不该救他的。”
孟令姜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柳玄的剑,削铁如泥的刃嵌进她的手心,温热的血顺着剑蜿蜒到他的上,她笑道:“柳大人说出这种话来,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吧?”
“我救谁不救谁,全凭我自己,与你有什么干系。”
柳玄眸色逐渐转为血红色,他偏头看着不远处的宋蟾光:“七娘,宋大人很为难吧?”
宋蟾光还在与兵马司的人缠斗,他要是杀光了这些人,今天的事柳玄可以全推到蒙面刺客的身上,他想留个活口,可放水却招来对方凶残的反扑,加之孟令姜落到了柳玄的手中,他蹙眉略一权衡,祭出最凌厉的剑法,转眼把他们全部送走。
他收剑的一瞬,柳玄也跟收剑,前者的剑入鞘声带着杀伐之气,后者带着阴戾之气,让她从未想过竟能这样分明。
“七娘,”柳玄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他挟持孟令姜是为了逼宋蟾光杀光兵马司的人,让今夜的事死无对证。他终究是对她下不去手的。
他筹谋许久,本打算今夜在城中对宋蟾光动手的,没想到姓宋的来到了城外,兵马司的人只能也追着来到城外,没想到碰到了在城外集会被行刺的士族子弟,他们不得不做样子跟刺客过几下招,没想到刺客杀死多名士族子弟后,扭头又去杀向孟令姜的庄子……
总之今夜出了变数,一切都太混乱了。
孟令姜没拿正眼瞧他,只淡淡瞟了他一眼:“……”
柳玄此刻的眼神移到了宋蟾光身上:“不知明日陛下问起来,宋大人怎么答复?” 兵马司的人没留下一个活口能说出真相,只要他一口咬死兵马司的人是为了救士族子弟才与蒙面刺客交手身亡的,想来宋蟾光也只能吃了这闷亏,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宋蟾光冷冷看他一眼:“这不是柳指挥使要操心的事。”
他脸色冷白,袍子的下摆还在滴着血,身上负了伤,而阿四为了对付蒙面刺客也受了重伤,此刻倚着剑靠在土坡上,眼神散了,状态非常不好。饶是如此,他脚下还踩着一个活口,大抵是留给大理寺去审问的吧。
比起宋蟾光来,孟令姜更心疼阿四,彼时阿四还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也不知道这个小少年叫“阿四”,怕柳玄再度下黑手,道:“张乙,把宋大人和小郎君送到贾大夫那里去。”
她则挡在了柳玄面前,看着他依旧赤红的眼眸说道:“柳指挥使,今夜死了这么多士族子弟,你作为兵马司指挥使,不进宫向陛下禀明情况吗?”
“七娘,”柳玄压下眼睫,在夜色中看起来依旧是无比讲究的雅雅公子:“非要同我这样生分吗?”
孟令姜:“……”
他这话问的好像失忆了似的,不记得方才拿剑抵在她脖子上的事了吗?
有病,得治的那种。
她不再开口,他转身离开庄子。
等柳玄走远了,孟令姜深深地松了口气,却一下子牵动手心的伤口,血又涌出一滩,疼得她眩晕,几欲栽倒在地上。云华跟上来扶住她,忍住哭道:“女郎,你的手……奴婢这就给你找止血的药。”
“不要紧,”孟令姜说道:“先去看看宋大人。”
宋蟾光伤的极重,正敞开衣衫在上药,她走到门口没再往里头去了:“庄子上的药材不多,宋大人暂且忍耐一会儿,等天亮让人送贾大夫进城去采买药材。”
庄子上的药材都是贾群自己采挖晾晒的,多半是清热解毒的金银花之类的普通草药,想他这么重的伤,必是无法的。
宋蟾光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的意识有些混乱,只知道她在跟他说话,他张了张口,声音没有以往的清冽:“七娘离远点。”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会熏着她的吧。
孟令姜:“……”她只得嘱咐贾群给他好好治伤,转头去看阿四。
小少年的情况好不到那里去,但是贾群从他身上摸到了随身携带的一颗保命丹,据说是上过战场的将士最常带在身上的那种,给喂了下去,暂时性命无忧。
孟令姜心想:他可能是跟着宋蟾光在青州沙场征战过的吧,怪不得动起手来气势那样的震慑。
平静下来不过片刻,天大亮了,孟令允和孟令珠带着孟家的下人急急赶来,她二人看着被蹂躏的凌乱一团的庄子,怔在那里,而后抑制不住地眼眶一酸,眼珠落了出来。
“咱们招谁惹谁了啊……”孟令珠看着张乙带着人在清理、掩埋,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多少条人命啊……”
在吴氏的家中见到孟令姜,她神情是平和淡然的,孟四和孟六还在想七娘是个冷心冷肺的,可坐近了才发现七娘的手鲜血淋漓,染红了衣裙她竟一丝都感觉不到,孟令允一下子哭了出来:“七娘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这样不声不响的她们看着都要心疼死了。
孟令姜声音沙哑,她说道:“四姐我没事。”
她们说话的时候,大理寺卿潘俊修带着衙役来了,他眉头紧锁:“昨夜袭击士族子弟的蒙面刺客是南匈奴的探子,孟大人听说了吗?”
孟令姜惊道:“南匈奴人到建康来了?”
潘俊修说道:“听说在替他们的皇帝寻找先帝皇宫之中丢失的一批财物,这其中有南匈奴皇后最喜欢的一套玉枕……”
南匈奴皇帝刘耀打进洛阳皇宫之后,纳了先帝后宫侥幸存活下来的后妃,江左至今无人知晓是哪位女子被他看上了,听说她被封为南匈奴的皇后,为了给她布置皇宫,刘耀四处寻找流出去的一套玉枕,三番五次向韦璟索要,韦璟没带走那批皇宫宝贝,自然拿不出来,可是刘耀不信,这不,这次派来蒙面刺客来江左袭击士族子弟,正是为了震慑韦璟,逼他交出那批东西。
可是那批蒙面刺客没想到在江左遇到了硬茬儿,被宋蟾光和阿四干掉了。
孟令姜心中咯噔一下:“潘大人,南匈奴人的刺客都死在了江左,他们会不会……出兵南下攻打建康啊?”
万一南匈奴皇帝刘耀恼羞成怒了怎么办。
潘俊修不住地摇头:“本官和宋大人一直在追查那批从洛阳皇宫之中运出来的东西,可是至今毫无下落……”
拿不出东西给人家,只能等着人家兵临城下了。
孟令姜:四月份的时候她和宋蟾光无意中撞见柳家私藏的一批从宫中运出的东西……那批东西是不是在柳家手中。
潘俊修清点了庄子上死去的农人,一共二十九名,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离开了。
孟令姜看着那份誊写给她的名单,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她没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朱青还不到十岁……”
没来得及长大就没了。
“七娘,”孟令珠哭红了双眼:“咱们振作起来,下一季种更多的水稻,收更多的白米好不好?”
孟令允拭干眼泪抱着两个妹子,说道:“六娘说的对,等以后有银子了,庄子上寻一些会武艺的家仆看守就好了。”
孟令姜点点头:“四姐提醒我了,倒不必寻会武艺的,农闲的时候,年轻的能学些武艺就好。”
江左豪族的家丁人人皆习武,平日在田里干农活,一旦拿上刀剑,就是一支强壮的府兵。
庄子上要有那样一支府兵,想来昨夜那群蒙面刺客不敢来,得绕着走。
“还要招募更多的农人才行,”孟令允说道:“只是如今北地南下的流民滞留在江北或是扬州,无法南渡来到建康,难啊。”
新帝韦璟怕南渡过来的流民太多容易生乱,在扬州和建康的北边江边都设置了哨卡,阻止流民前来,招募农人成了难题。
孟令姜垂眼说道:“总是有办法的。”她让人把朱青的弟弟朱仪和幼妹朱序找来,一手牵了一个:“以后别干农活了。”
朱仪还以为她不要他们兄妹了,急哭了:“女郎,我姐姐能干的活儿我也可以干啊……”
孟令姜一下子抱紧了他,落泪如雨下:“我对不起你姐姐,没有保护好她,你和序儿还小,我想让你们识字或者学别的本事,我想你们姐姐也会同意的。”
“让她以后跟着我吧。”孟令允把朱序牵到身边。
朱仪赶紧给她磕头。
孟令姜说道:“城中新开了一家私塾,我打听打听,要是收学生的话,我便送你去念书,好吗?”
朱仪又给她磕头道谢。
一连数日,她们都在抚恤庄子上死伤的农人。
宋蟾光和阿四在庄子上养了几日伤后,被他的人接到城里家中静养,一转眼到了七月下旬。
七月十九,孟令姜如常去司农寺点卯,新帝韦璟身边的丁公公急匆匆去了对面的兵马司传信——说南匈奴人要出兵南下了。
“有宋大人在建康,怕什么?”柳玄沉着脸对丁公公说道:“公公来错地儿了,当去大理寺找人才对。”
丁公公:“……”
次日,听说宋蟾光热伤风在家,丁公公在大理寺又吃了个闭门羹。她不知道这仗是打还是不打,散值回家的路上遇到阿七:“听说你家郎君病了?”
阿七说道:“女郎要是有空去看看我们家郎君吧。”
孟令姜讶异,前几天才见过他,那人的伤才好,怎么又热伤风了:“我这就跟你去瞧瞧他。”
到了宋家,她看见宋蟾光穿着慵懒风的大袖襕衫,拿手帕掩了掩鼻子说道:“七娘离远一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孟令姜:“……”
一个热伤风还能传染?头一次听说。
“多谢孟大人来看我……”他说道。
“宋大人的气色还不错,”孟令姜打断了他,因为他的口气给她一种接下来马上要说“我来日无多……”等晦气话:“想是在青州呆久了,遇到江左七八月份的暑热水土不服了。”
想来是宋蟾光没怎么生过病,一生病想多了,以为自己不成了。
脸色是苍白了些,但是跟病入膏肓还差得远着呢。
宋蟾光很虚弱地说道:“听说水土不服要了命的也有。”
孟令姜:“……”病中人容易多思,算了,不跟他计较:“宋大人谨遵医嘱,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家郎君……”阿七快哭了一样嘀咕了声。
孟令姜心中大惊:“……”
莫非热伤风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宋大人难道上次受伤后留下了致命的后遗症。不得了了,怪不得他心如死灰,但还不能说又问阿七宋蟾光喝药没有,阿七又要抹眼泪:“郎君喝不进去药,闭着气喝下去又吐出来,所以才不见好的。”
“郎君怕苦……”
孟令姜:“……”病人脆弱,怕苦是真性情。
不过死扛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把药给我,”孟令姜想起一些有的没的:“去切一盘子甜瓜来。”
阿七赶紧去了。
孟令姜端着药和甜瓜进来:“谁都不喜欢喝苦药,你一口一口喝,要是实在咽不下去,就趁着苦味还没有上来,赶紧吃一口甜的。”
宋蟾光:“七娘放那儿吧,我想喝了会起来喝的。”
显得清贵又文弱,竟比名士更像名士。
“放着片刻就凉了,”孟令姜劝他:“你还是趁热喝了吧。”
哄了两句,那男人慢腾腾地坐起来接过碗,一口气闷了下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有种。
她赶紧拿过来一块甜瓜递到宋蟾光嘴边:“快压压苦味。”
她下意识的照拂让他想到了十年前她救他出扬州府的往事,那时孟钺给他喂过药,她总是拿一颗糖来放到他嘴里……声音温和地道:“七娘。”
孟令姜没留意到他神情有异:“宋大人要问什么?”
宋蟾光摇摇头:“一时想起故人往事,多思了。”
孟令姜:“……”
可能是他的同袍,死在了战场上,病中想起来伤感也是常有的,于是宽慰他道:“往事已已不可追,宋大人要往前头看。”
宋蟾光:“……”
她是会安慰人的。
门外,阿七要进去服侍宋蟾光,被阿四拦在外头,他气得要动粗:“我去服侍郎君,你挡我的路干嘛。”
阿四:“孟七娘在里面呢。”
“她在里面同我有什么相干?”阿七气呼呼地道。他是进去服侍宋蟾光的,这活儿难道孟令姜能干。
阿四:“听不懂就别问了,当没看见不会少你一口吃的。”他说完两个大拇指对着厮磨了几下。
阿七撸着自个儿的脑袋:“……”他说的好高深,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他得想想。
屋里,孟令姜切入正题:“我听潘大人说,南匈奴皇帝此次出兵,为的是寻找先帝洛阳皇宫之中被运走的那批财物,上次在城南的旧宅子撞见大司马夫人那回,你说你大理寺在追查,可是追查的当年从洛阳皇宫运出的东西在谁手里?”
“查到了,”他说道:“在柳家手中,不过不在建康,而是放在了扬州。”
孟令姜愕然:“在扬州?”
“要想使南匈奴人暂不出兵,”她淡淡地说道:“或许有个办法。”
宋蟾光:“七娘说来听听。”
“既在扬州,那么只要原先大永朝宫中的物件流向北地商人手中,”她说道:“南匈奴人就知道他们要的东西不在江左的新帝手中了。”
宋蟾光:“你说的是个法子。”
她觉得柳家运走的东西确实没有全部给到位韦璟手中,柳家这个中间商赚了不少差价,要不新帝天天哭穷呢。
“可是一旦南匈奴人得知那批东西在扬州,”孟令姜转了话锋说道:“扬州又不安定了。”
万一南匈奴人掉头去打扬州,扬州的城防可不怎么坚固。
还要,那批东西怎么从柳家手中弄出来呢。只怕很难。
宋蟾光看出她的难处,说道:“要是能去一趟扬州就好了。”
孟令姜:“去了能偷出来吗?”
宋蟾光摇了摇头:“我从青州调遣了一些人,已经在扬州追查许久。”
他想对付柳家,恰好是从追查那批先帝宫中运出的宝贝上做文章下手的,筹谋不短时日了。
“柳家自从来了江东之后比在洛阳城还阔绰,”孟令姜说道:“宫中的那些东西说不定在扬州变卖了。”
汉玉什么的。
想要让柳家交出一些东西给南匈奴人,暂时求和阻止他们南下,也得先找到这些东西才行。
“孟大人,不如你上书陛下,说要去扬州招募流民,”宋蟾光忽然对她坦诚道:“要是陛下恩准,我借机随你离开建康去扬州如何?”不然他离开建康动静太大,只怕会打草惊蛇。
孟令姜:“……”
“你上次给我看的水碾图,”他说道:“保不齐扬州有呢。”
一听水碾,孟令姜很是心动。
孟令姜:“倒也行。”
与他同去扬州,倒是稳妥的。
当晚她写了折子上奏给新帝,次日递上去,隔日准允下来。
拿到新帝的手谕后她去找宋蟾光:“我这次去扬州,大抵是真要带些流民回建康来的,回程的时候想向陆家借条船。”把流民带回来。
“两日后出门,”宋蟾光点点头:“日子行吗?”
孟令姜说道:“行是行,只是你我最好不要声张身份,不如我扮作你的婢女,你看行不行。”
“可。”宋蟾光没什么讲究的。
两人商量好行程,各自回去准备。
孟令姜最不放心的是庄子上的事情,只好把去扬州的事情同孟令允说了,孟四娘问她:“这一趟是非去不可吗?”
孟令姜说道:“四姐,我认定了建康这个地方,不想再搬家流落别处,我想保住建康,你能帮帮我吗?”
孟令允:“你要我怎么帮你?”
“四姐要是可以,”孟令姜说道:“三五日出城一趟,以我的名义去庄子上看看,一来不叫人知道我不在城里,他们不敢生事,二来外人不知道我去了扬州,我到了扬州也好行事些。”
孟令允:“这个容易,你去同六娘通个气,她好在家中帮你遮掩。”
孟令珠不怎么出门,由她来扮孟令姜最合适不过了。
“还有与你要好的纪瑶,”孟令允担忧纪瑶来找人的时候露馅:“你最好跟她说清楚了,否则容易穿帮。”
“纪瑶那边的心思都在贺兰郎君身上,”孟令姜说道:“大概不轻易找我的,要是她上门了,四姐给我糊弄一下她吧。”
纪瑶脑子有点简单,是个好糊弄的女郎。
孟令允点点头:“你庄子上的事情,我和六娘帮你管着,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四姐和六姐愿意帮忙,”孟令姜说道:“我再放心不过了。”
没有比她俩更叫人放心的了。
天色已晚,孟令允又嘱咐她几句,跟她回屋一道收拾包袱。“你跟宋大人一道去,”孟令允想了想还是提点她:“有些事情千万记得不要吃亏才好。”
孟令姜笑笑:“四姐,其实有时候我听好宋大人那一口的。”挺馋他的男色的。
孟令允摇了摇头:“寻欢容易,七娘,往后艰难啊。”女子和男子不同,欢好之后总是容易留下身孕的。
孟令姜:“好了好了,不逗四姐你玩了,说不定宋大人的小厮还提醒他时刻防备着我呢。”
此行去扬州,她可没有欣赏男色的心思。
怕会有些凶险。
七月二十六,孟令姜换了一身便捷利索的,骑马出城。
到了城外须臾,宋蟾光带着阿七和阿九两个人赶着马车来了:“上车吧。”原来马车是给她准备的。
孟令姜换马给他:“扮做行商坐船的话,宋大人,你想好什么身份了吗?”
宋蟾光说道:“我是华亭陆氏的旁支,行商,名陆翦。”他看了孟令姜一眼:“你给自己取个化名吧?”
孟令姜:“……”有点难为她了。
“我名罗绮,”她随意而潦草地给自己找了个代号:“可行?”
宋蟾光点点头:“好。”
建康柳家的部曲太多,眼睛时刻盯着出入城的人呢,宋蟾光提议直接渡江绕道徐州,然后从徐州再去扬州,这么一来行程远了些,但是可以避开柳家人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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