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太虚弟子们难得能在年末统一休沐几日,或留在住所养精蓄锐,或成群结伴地下山游玩,沈祁修却在扶月小筑门前连吃了五六次闭门羹。
他的师尊近来一反常态,不仅不再频繁传召他见面,就连他主动去找,都往往找不到人影。
竟像是存心躲着他似的。
这天时过午后,山间下起了暴雨,山路上空无一人。小侍童二宝坐在宫室重檐遮挡的回廊里,听着雨声,靠着楹柱,托腮昏昏欲睡,迷糊间便望见沈祁修一手执伞,正踏过云阶,朝这边走来。
他立刻揉了揉眼睛迎上前去,不等沈祁修说话就抢着开口道:“沈师兄,仙君他不在。”
……又不在么?
这种天气,师尊不在房中,又会在哪里?
沈祁修特意挑了个下雨天,不用术法结界,专程执伞而来。
他被水汽沾湿的衣摆紧贴在小腿上,几缕黑发凌落在额前,手里拎着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的点心,实打实放低了姿态。
本以为师尊这次总该让他进门,没曾想还是跑了个空。
沈祁修越发猜不透许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心中郁躁,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收起纸伞,对二宝玩笑道:“二宝,你悄悄告诉我。师尊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想见我?”
他们师徒二人好不容易能够和睦相处,感情日益见增,二宝一听他这么说,连忙拼命摆手,生怕引起沈祁修的误会。
“不是的不是的,沈师兄,仙君确实不在,他老人家似乎有事要忙,我也有好几天都没看见他了。”
沈祁修问道:“那你可知道,师尊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虽然自家仙君这段时间脾气好了很多,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动手打人了,但二宝仍一靠近他就忍不住腿肚子抽筋,闻言皱着脸,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知道。仙君的私事哪里轮得到我插嘴?”
沈祁修总不能和一个小侍童为难,见二宝对许骄的行踪一无所知,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把手里做工精巧的食盒递给二宝,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既然如此,这几样点心你先拿去吃,待师尊回来,劳烦你跑一趟竹林,跟我说一声。”
整个扶月峰谁不晓得这位沈师兄待人最是友善,不但长相英俊,资质甚高,而且半点架子都没有。二宝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接过食盒憨笑道:“谢谢师兄,仙君一回来,我马上就去告诉你。”
沈祁修笑意不减,殷殷关切道:“你修为尚浅,雨天该记得添件衣服才是,小心莫要着凉了。”
二宝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沈祁修又随意和他闲聊片刻,发现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殿门,转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
他们俩对话的当口,许骄正待在离宗门遥远的地方,不辞劳苦地撸起袖子,干一件至关的大事。
原身作为太虚剑宗十二阁的阁主之一,掌管着一个专供门中弟子试练的秘境碎片。那里头的魔物鬼怪早就被一茬接一茬来进练手的修士们灭了个干净,几乎已是荒废的状态。
他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要在这个秘境里给沈祁修造一场梦,一场无论过去多久,对方都难以忘怀的美梦。
他和沈祁修的感情升温卡在了临门一脚的瓶颈期,是时候寻找契机,开始“破冰行动”了。
许骄眼看布置齐全,负手巡视周围,对自己做出的安排相当满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坚信,他很快就能怒刷一波好感值,在沈祁修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二月初七傍晚,许骄命二宝给沈祁修送去了一封短短几字的传信。
「阿祁,试练秘境见。」
信笺散发的墨香混合着冷香,沈祁修读完手里的信,捏着纸张微微皱眉。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他纵使即刻出发,也要到子时左右方能赶到秘境的所在地。他这足足躲了他小半个月的师尊言辞含糊,故作玄虚,到底有什么意图?
可惜二宝更不清楚仙君那么晚约徒弟出门相见的原因,解答不了他的疑惑。
沈祁修一路御着剑做了无数设想,越是想不明白,越是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等他真正走进了秘境入口,满腹心事皆在一瞬间离析瓦解,化作错愕。
这个秘境他之前跟同门一起来过几次,那时候视线所及之处唯有荒山焦土、阴森野林,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但现在眼前展现的,分明是另一片天地。
只见脚下的碎石砂砾间,远方的陡峭山壁上,全部都栽满了梦幻的萤火芝,它们的花朵在黑暗中竞相盛放,花蕊闪烁着暖暖的温馨光芒。每当有山风吹过,点点流荧便随风飘荡在寂静辽阔的夜空,替他照亮了蜿蜒曲折的小径。①
沈祁修定了定神,循着荧光指引,一步步迈向秘境中央位置的蔓金湖畔,他遥遥望见,湖边有道人影背对他站着。
那人穿着一袭灼红衣衫,铺开满目荼靡艳色,墨发半绾,鎏簪耀耀,似是逼退尘世万千繁华,仿若穿破层层时空——
古怪地撞进他的心底。
这种诡诞的感受让沈祁修脉搏狂跳,手指不自觉地轻微战栗,他张大了眼睛,直至那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回头。
沈祁修看清了一张昳丽的脸。
他的师尊,额心飞花镀银,眉眼精致如画,唇瓣轻启,正朝他展颜一笑。
“阿祁,你来了。”
“……”荒谬的猜测竟成为事实,沈祁修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愣怔了半晌,竭尽全力方能稳定情绪。
他深吸口气,握紧剑柄,嗓音低哑地问道:“师尊,您这是——”
“嘘,先别说话。”
许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神情明显比沈祁修放松得多。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旁侧用作计时的仪象台,笑着示意沈祁修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阿祁,为师今天有礼物要送给你。”
“———嘭嘭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轰然震荡起盛大隆重的巨响,一束束璀璨焰火争先恐后腾空爆裂,把天幕的色彩变得热烈缤纷。
沈祁修猝不及防地抬头望去,望见万千星点坠映在他漆黑幽沉的眼瞳中。
他的呼吸艰难地滞涩住了,大脑逐渐一片空白,凝固成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许骄悄咪咪观察着便宜徒弟震惊的反应,守在对方身旁静立良久,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到了,便卡准节拍,拿出他特别找甜食铺子定做的蛋糕——姑且可以称之为蛋糕,献宝似的将它举到沈祁修的面前。
“当当当当!!!”
沈祁修回过神,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师尊,这……是什么?”
“这是为师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许骄的凤眸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贴心地对沈祁修解释道:“阿祁,你看,这上面有十九根点燃的蜡烛,代表着你的十九岁生辰。”
“为师曾经听人说起过,若能在生辰这天把礼物上的蜡烛一口气吹灭,那么许下的愿望全部都会在来年实现。”
“怎么样,你想不想试一试?”
摇曳烛影柔和了许骄的五官,他上辈子常年累月地跟镜头打交道,明白自己哪个角度看上去最至善至美,最不容人拒绝。
红色衣衫是他出席重要场合压阵的加分项,亦是留下深刻记忆点的必备要素;真诚和诱哄的界限他自问拿捏得刚刚好,只等着沈祁修破防。
这种制造感人氛围的烂俗桥段放在现代偶像剧里压根不算什么,但对付像沈祁修这样缺乏关爱的小朋友,应该不成问题。
许骄信心满满,用眼神示意沈祁修接过他手捧的蛋糕,可少年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凝望着许骄,神态仿佛一只渴求温暖又不敢凑近的幼兽,无措得似乎有些可怜。
不知怎的,许骄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里,被他这样惶惑迷茫地注视着,忽而心头一软。
当他发觉自己好像入戏太深,受沈祁修情绪影响,不由自主与对方产生了共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四目相对之下,他竟念起沈祁修十几年悲催的成长历程,演戏的心思也跟着歇了大半。
其实坦白来讲,如果同样难堪的经历换到许骄身上,他未必有沈祁修一半能忍,早就该无所不用其极地钻营反击,让欺辱过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至于原谅,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小说剧情里种种浮夸到不合逻辑的伤害,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沈祁修的生命里,无论沈祁修是怨是恨,抑或扭曲黑化,说到底,都不算沈祁修的过错。
是原身对不起沈祁修,欠了他的。
许骄想,也罢。这冷心冷肺的少年难得真情流露一次,今晚就先不算计他……让他安稳过个生日吧。
思及此,许骄放缓了语调,温声催促道:“阿祁,别愣着了,吹蜡烛吧。”
沈祁修顺从地嗯了一声,垂眸把蜡烛吹灭了。
吹完蜡烛,他本想说师尊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他的生辰,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仪象台指针停驻的方位。
原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八。
他十九岁的……
第一刻。
微妙的念头扎根破土,滚烫萌芽,在肌骨血液中叫嚣沸腾,沈祁修清楚地意识到,那种念头并不是许骄以为的感动。
他转而正对着许骄的眼睛,分外认真地问:“师尊,弟子不懂。”
“您为何待弟子这么好?”
许骄叹息道:“阿祁,为师说过的,会尽力照顾你、爱护你,弥补对你的亏欠。”
“师徒一场,为师不愿和你做仇人。”
不愿……做仇人么?
沈祁修的瞳仁漆黑到近似泛紫,牢牢地盯着他,再三确认道:“那师尊以后,会一直、一直待弟子好吗?”
许骄想也不想,应道:“当然。”
他听见的,是脑海里系统雀跃的提示:【恭喜宿主,成功解锁“沈祁修信任领域”,目前信任属性:初级。获得奖励:惊喜大礼包X1。请您尽快前往商城领取~~】
他没有听见的,是沈祁修终于斟酌着给他机会,心底沉重无声的警告:
——你许下了承诺,要记得好好遵守。
——永远永远,都不能令我失望。
①关于萤火芝的描述,参考了《山海草木》-中国古代神奇植物图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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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绝地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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