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将自己关在密室，试图凝神炼化魂炁，面前碎月篌却不受控制，发出阵阵战栗。

因为，炼化它的人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力。

秋辞的手亦颤抖着，他根本无法集蓄力量，他忍不住去想沐卿云，他脑海中尽是他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只有他在受相思煎熬之苦，却没想，原来沐卿云也同样承受着与他同等的痛苦。

他们都好傻。

他最终放弃了炼化，面壁独坐了很久，感到起伏的心境稍微平复了些许，毅然而然又去了行宫。

行宫之中，阒静无声。

他轻轻拂开帷幕。

烛灯的暖光映照着沐卿云安睡的侧颜，他将自己埋进被裘，看上去睡得很安详，面颊被烛火染得温柔如玉。

本是静谧美好的睡颜，他却突兀发现，对方唇侧有明显的红肿痕迹。

那明显是他不久之前留下的。

心下愧疚，秋辞坐在床畔，俯下身，指腹探抚他唇上伤痕，轻轻治愈了他唇上留下的伤。

也正是因为这一动静，沐卿云从睡梦中转醒，见来人是他，将脸稍微更深入地向裘中埋了埋。

沐卿云脸颊因秋辞的举动迅速升了温，他不言语，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目光静静投注于虚空，脊背看上去孤独又单薄。

秋辞见他这般模样，心头怜意愈起，指腹还留着他方才触碰的温度：“对不起。”

他又一次致歉。

“你不用说这个。”沐卿云背对着他，回音淡淡。

秋辞低叹。

他看着沐卿云良久，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承受着相思之苦。”

他慢慢跪身在他床前，抓住他身旁散下来的锦被一角，微微仰视着他：“以前亦是如此，我甚至一直以为，你不曾对我动过心，哪怕有过短瞬的甜蜜，我之后清醒时，也会心忧地觉得那些甜只是我的个人妄念。师尊——”

他突然重新唤起了这个久违的称呼，靠近他，郑重道：“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不愿意承认这份情感？是因为我与你的关系有悖伦常吗？可是……以师徒情分相伴者历来有之……还是说，你认为我与你殊途陌路？我不想再痛了……你告诉我好吗？”

他推心置腹，在这一刻仿佛又变成了曾经那个幻想痴守在他身旁的弟子。

沐卿云再无法安躺，坐起来，面对着他，告诉他真相：“是因为，我曾经受你父亲之重托，我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也答应了他，让你成为一介凡人，忘记自己玄狐一族的身份，融入寻常人间，一辈子过寻常的生活。”

“什么？……”

秋辞听后发现，沐卿云所说与牧坤告诉他的话有异，也与当年云岚他向沐卿云所求证的结果有异。

“可是……我当年在碧溪峰问你此事，你不是这样说的。”

“是。那时候我的确欺骗了你。”沐卿云坦诚，“我那时极力隐瞒你玄狐族的真实身份，是不想让你之后生出更多困扰，担心你追查之后会受仇恨蒙蔽。可没想到——”

沐卿云顿了顿，俯身看他，心里难受道：“你如今还是知晓了当年之事。”

“可玄狐被灭的直接原因就是仙盟！仙盟自私自利，才致使我们一族深受其害，让我忘记过往被灭族的仇恨，我做不到！”

“玄狐经当年一劫……我也没有想到……”

沐卿云每当回忆起那日之事，就会陷入无边的痛苦。

他阖上眼，心痛道：“你的父亲为了给你谋求一线生机，将你托付于我，他在殒灭之前叮嘱我，让我将你送入人间，顺应天道，自生自灭，可是……天道最后还是将你送入了苍鹭山。你知道吗？当你决心来苍鹭山拜师的那一日，我就知道宿命的轨迹将更改。我想，既来之，则安之，不如让你重走人道，若能寻得仙途，也比成为凡躯自生自灭要好。可是……世事无常，你步入了今日无可挽回之境地。而我——”

沐卿云痛得深深吸气，一边平复一边道：“也为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付出了今日代价……”

沐卿云凝对着他，满含歉意：“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秋辞不想他自怨自艾，听完他的述说，他坐在他面前，俯身，用目光困住他的眼睛：“我一点不觉得。”

“可我那时不顾你意愿，用封妖锥封存你玄力，让你失去一命。”

“我知你本意是为我。”

“我置你受情所困。”

“那是我本心本愿，我不改不移。”

“……”

沐卿云彻底失了语。

秋辞亦是。

他怎么会恨他呢？不会恨，他明明那么好，想到汤屏临终之前的话，他更加愧疚自己的任性脾气，有些误会一直没能解开，才让他们那么久都陷于矛盾之中。

他坚定地同沐卿云对望，烛火映照，眼瞳中的幽红被染亮些许，如浓烈跳动的火。

好多的误会，好像在这一刻被解开了。

但，沐卿云面对着他，心中却并未恢复彻底的释然。

他别开眼睛，一时不敢对上他那样炽烈的目光。

“不……”他摇头道，“你我如今殊途，决计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你是妖族之尊，而我是仙盟一员，我们站在对立面，势必要为自己坚守的一切而活。”

秋辞再度失了语，目光随之低落。

沐卿云说得没有错，他们如今决计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是我……”秋辞抬手触向心口位置，无比虔诚道，“不舍……不愿。”

沐卿云艰涩地笑了笑。

秋辞明明没有变啊。

没有变，他明明还是曾经那个纯澈的少年，那么的固执单纯。

“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沐卿云抬袖一挥，上空呈现出他此前无数次亲历的画面。

“这些都是我无数次亲身所历的妖祟作乱之事。”

画面中，被蛇祟吃掉家人的老妇痛苦伏地痛哭。

接着，是妖祟捕捉凡人之后，吸食阳气的残忍场景，活生生的人，在那么短暂的时刻就失去了生命。

还有浓雾遮天，大妖掠进村庄之后留下的惨状，焦土灰烟，入目之处尽是衰败。

……

如此桩桩件件、惨不忍睹的画面，无一不在揭示着妖界给人界带来的灾难。

“这便是我加入仙盟的意义。”沐卿云散尽画面，沉肃面对他道，“我虽无心任何权力纷争，但我至少可以为苍生做些什么，妖界所行之事给人间带来苦难，修者便是这救世之主，所以，仙盟必须存在。”

“我明白……”秋辞理解沐卿云的心中所愿，他心里也有一些念头，他决定也坦诚告诉他。

“我也带你去一些地方看看。”

他原地起阵，唤起时空瞬移之术，术法一瞬间将他们带到了沉阴界之外的地方。

“这是清虚观的后山。”

秋辞拂开后山掩埋成堆的泥土，其间深处堆积着无数骨骸，见之一眼便触目惊心。

那些骨骸有妖的，也有人的。

如今清虚观已经不复存在，但曾经那些嗜血和残忍的证据还真实地留存着。

“你看到这满山的骸骨了吗？”秋辞指给他看，“此前，这里的人屠杀幽篁谷的妖，用他们的妖身炼化血傀，可是要发挥出血傀最大的力量，仅仅靠妖的身体是不够的，所以，他们就找了活人之躯，最后制成了强大的血傀。”

秋辞讽笑：“都说妖族噬人，可人族同样嗜人，为了私欲或者其他理由，残忍到连自己的同类都会相互杀害。还有北岳，以及无数仙盟各派，他们背地里使出的手段不比妖族残忍得多？”

秋辞以坦诚事实的语气面对他：“所以，妖族必须崛起，如此才能不屈居于弱势，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沐卿云久久沉默，再答不出一句话。

秋辞所说并没有错。

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两族之间久久不息的厮杀、争夺，都是为自己谋求生存之机。

万物之间各有生存之道，天道制衡历来如此。仿佛不管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

可是，若是放任自流不加干预，只会牺牲更多的人。

他不想让更多人卷进去，曾经的母亲、焰灵族如是。

而今，秋辞，乃至其他无辜的妖族亦如是。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你回去吧。”

秋辞已经带他离开了沉阴界，两人各自倾谈之后，他做出了这般决定。

是他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他该放他自由。

秋辞面对着他，向后退出一步：“我代表妖界复兴玄狐族的志向永不再变，而你，接下来仍旧以仙盟一员的身份守护苍生，继续秉承志向，不日之后，或许我们将于千机门战场相见。”

秋辞不再看他，接着背身：“廖谨尘和水云谣，我不日也将放回。”

“我们就此别过。”他说完这句话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痛。

他明明不想他那么快就离开的。

可他必须放他离开。

沐卿云没想到，秋辞竟不再囚他，看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突然向前追出：“秋辞——！”

秋辞听他呼喊，向前走的脚步停了下来。

沐卿云鼓起勇气，一步一步靠近他：“我其实……不一定现在就回去。”

秋辞猛回头：“你……”

“我希望我还能于沉阴界再留一点时间，哪怕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点点，都好。”沐卿云牵起他的手，掌心与之相贴，“让我回沉阴界吧。”

沐卿云：“我想……再跟你待一些时日，我有些话还没有跟你说完。”

“……你真的要跟我回去？！”秋辞眼中尽是他，因为他的话，忍不住将手收紧，手指接着扣上了他的，有点发颤。

“嗯。”沐卿云颔首，任由他扣紧自己的指，“多留一点时间离开也不迟……可以吗？”

“好……”秋辞没想沐卿云竟存有停留想法，心头被喜悦甜蜜冲撞，当即答应了他的请求。

两人再折回沉阴界。

回去之后，秋辞为他解开了行宫周围的禁制。

“之后你可自由行动，但切记，不要走到妖祟出没之地。”

“记住了。”沐卿云颔首。

“行宫无趣，若你无可消遣，我立刻安排下属给你准备一些书籍或是一些文房墨宝。”秋辞突然想到准备这些的过程要花上一些时间，紧接着又道，“备齐途中会花一些时间，我先找些小妖来陪你说说话。”

“他们会对我有所忌惮吗？”沐卿云担忧一问。

“应当会有……”秋辞回答时突然想起了一人。

牧江流。

他有了主意，说：“牧江流或许在思归阁，你若是无人交谈，我让他过来陪你说话。”

“牧江流在此？你这么一说，多日未见，我倒很想找他叙叙旧。”

“他近日都在思归阁，我通知他过来。”

“无妨，我自行找他便是。你事务繁忙，若有要事在身可处理事务，不必管我。”

“妖尊！祭司那边有动静。”正交谈时，一妖属急急上前，沐卿云自行退后。

妖属靠近秋辞，通知他一事：“妖尊，祭司大人已经集结了多地妖兵，准备三日之后攻打千机门。”

“知道了。”

……

事务通报完，秋辞示意妖属离开。

秋辞转向沐卿云，见他静静立在宫门前的一棵树下，沉阴界的树受阴气滋养，皆有粗壮而古怪的树身，他面前的树亦是如此，通体叶子幽蓝，弥漫着雾气般的光华。

“你想去找牧江流么？”秋辞走近他，问。

“嗯。”沐卿云回头，“好久未见了，趁着这个机会叙叙旧。”

“大概多久？”他不舍问，总感觉，他离开的时间越久，就越占据他们相处的时间。

“一个时辰吧。”沐卿云说，“一个时辰后我就回来。”

“好，你不是还有些话想要告诉我吗？那我先去修炼，到时候来行宫找你可好？”秋辞俯下脸凝着他，认真问道。

“好。”沐卿云说，“我回来之后，就在行宫等你。”

-

思归阁。

沐卿云未入其中，便由妖鬼娘子引着入内。

“我家阁主在此恭候多时，请贵客随我上楼。”

沐卿云入暖阁，牧江流闲坐于茶案之后。

见沐卿云来之，牧江流起身相迎：“好久不见了，尊者。”

沐卿云淡淡一笑：“你明明来过行宫，暗放灵识查探过周围，应当也找到了我，怎说好久不见？”

牧江流没想到自己竟被戳穿，爽朗一笑：“我这不是想来一点客套的开场白嘛！既来之，快坐快坐！”

沐卿云落座同时，牧江流早已在他对面施然坐定，探身，压低声音问他：“我听说秋辞一直将你囚于行宫，还对外放出合灵结契之事，他该不会真对你做了些什么吧？”

他一提起此事，沐卿云面色微赧，双颊浮出不自然的薄红。

牧江流一看他这般窘态，便知自己猜对了。

但沐卿云却如实否定了一事：“我们并未合灵结契。”

“我懂。”

牧江流会心点点头：“是因为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沐卿云：……

“尊者主动找我，莫非是想向我咨询情感之事？”牧江流提到这个不免春风得意，颇有一种自夸意味地道，“这类问题我确实比较专业，尊者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找我讨教。”

“……”

沐卿云极力压下赧然，低咳道：“不是。”

肃清声音后，他端坐，对他：“我来，是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

“龙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