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谨尘丝毫未觉，自己几个眨眼间，竟连续问了这么多问题，游鱼吐泡似的，一个连着一个冒出来。

沐卿云却泰然如常，并极有耐心地将他的话一一回答：“这孩子是我在苍鹭山中救下的，昨日山间落雪，那孩子于山林迷路，我便将他带了回来。”

廖谨尘闻之却又冒疑惑：“你不是向来不问凡尘事吗？苍鹭山中本就有结界，用来隔绝外人，又因终年大雪，常年无人敢至，你救了这孩子直接把他送回山脚就行，带回来作甚？”

沐卿云面对这连番追问，终是忍不住揉了揉眉宇，轻声：“是因为这孩子有仙缘。”

“啊？？”

“两日之后，是云岚仙宗三年一度的弟子选拔会，到时候我想……”

“你想送那小孩去参加甄选？！”

“嗯。”

廖谨尘闻言，双目展露震然之色，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闻，他端详了沐卿云一番，又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声叹：

“我不是听错了吧？？师弟，自打三百年前的凤鸣之战之后，你终日闭关不出，也从来不问宗门之事，怎得如今非但起了凡心，还关心起他人的仙途啦？”

“因为，我打算出关。”

“什么？！”

廖谨尘完完全全地声结了：“你你……你刚才你莫不是对我施了什么幻术？！我没听错吧？！”

他又掏掏耳朵。

“并未……”

“叔叔，给你看我做的弓弩！”

两人正待议事，房门外，秋辞突然撞进来。

秋辞看简云居今日竟然来了其他客人，而且这客人颇具仙人之姿，周身华光溢彩，着实晃了他的眼睛。

他走进来，不免好奇地问廖谨尘：“您是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

廖谨尘正儿八经答，收敛了方才的失态，变回寻常时候和生人相处的端方模样：“我是云岚仙宗掌教，你可以叫我廖掌教。”

“哦。”

秋辞听后，只点点头。

他没再看他，而是急着往沐卿云处奔走而去：

“叔叔！给你看我刚刚做的弓弩！”

被略过的廖谨尘：“……”

“什么？小屁孩儿，你叫谁叔叔？”廖谨尘又发现了新的不对劲儿，听了两遍这声称呼，意识到他竟是如此称呼沐卿云。

秋辞没听到他的叱声，一心只想给沐卿云展示自己刚刚做的工具。

沐卿云接过他递过来的弓弩，翻覆着观摩了一遍，问他：“这是你打猎用的工具吗？”

“嗯！待会儿用来猎山鸡，那到时候就能试试成效了，我马上再做几支竹箭！”

秋辞拿回了弓弩，兴致冲冲地跑出了房间，接着在廖谨尘的视野里蹦蹦跳跳跑远了。

廖谨尘目送秋辞跳着跑开，一头黑雾，回头问沐卿云：“你确定，这小孩有仙缘？”

他真不明白，沐卿云怎么会带这么个小鬼住进简云居。

还任由着他没大没小地胡闹。

叔叔？！

他堂堂上修尊者，竟然被一个小毛孩子叫叔叔！

“两日之后我便出关，届时将他送去选拔会。”

沐卿云视线自门外收回来，正色对廖谨尘。

“那正好，也省得我多费口舌，省了再专门回去找宗主一趟。”廖谨尘也慢慢恢复正色。

“所以你今日来的本意，还是为了劝说我出关么？”沐卿云问他。

“嗯。”

廖谨尘面对他，议道：“大战虽已终结，但如今人间动乱仍时时起伏，妖祟成为如今最大祸患，各大仙门时常备战，仍旧一刻不敢懈怠。而且，上修缺乏中坚力量，急需新鲜血液注入的同时，也需要尔等宗师尽肱骨之力。”

言及此，廖谨尘语气转为凝重：

“云岚仙宗也不能没有你，我，宗主，还有宗门其他人都在等你。”

廖谨尘神色尽是沉肃，对沐卿云道。

-

沐卿云闭关这百年里，云岚仙宗时不时派来说客，请求他出山。

然而，无一例外，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

廖谨尘知他是放不下旧事，三百年的那场大战，成为了沐卿云难以平复的梦障。

他们知他难以释怀，期待着时间能抚平他心中伤痕。

后来，仙宗派去说辞的人渐渐只剩下宗主和他，而近年宗主忙于事务，不再打扰，他便时时前来，继续充当说客，以期能说服沐卿云。

今日他照旧前来，却没想今日，沐卿云竟决定出关。

着实是出乎他意料。

-

“我知道了。”沐卿云沉声，已然做好了决定，“此后出关，我愿为上修尽心竭力。”

山风吹进房间，檐下的铃铛随风摇曳，声声抚人心弦。

两人一时各有所思。

沐卿云最后道：“我已经决定出关，此后，便与宗门共进退。”

“那便无忧了。我会将此事速速告知宗门。”廖谨尘如释一负。

-

廖谨尘出了房间，见院子角落一处修竹旁，秋辞正蹲在地上，用小刀哼哧哼哧地削着竹节。

“小孩儿，你在做什么？”

秋辞听到廖谨尘声音回头，只觑他一眼，接着马上转回去：“削竹箭。”

“这个多简单，做这种东西，还用这么费力地削吗？”

廖谨尘心谑，凡躯果然是凡躯，摊开手伸到秋辞的面前，手里立刻现出大把的弓箭。

箭头锋利，如雪反射着淡金色的亮光，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秋辞看得眼睛顿时就亮了，双手作势要去接。

廖谨尘这时却蓦地将东西收了回去。

他点他一声：“这把剑我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秋辞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手里捏成一把的箭支。

“屋里头那个白衣叔叔，你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喊人家了。”

“不喊叔叔吗？”

“嗯，不准这么喊，没大没小，粗鄙无礼。”

“那应该喊什么？”

“他是云华尊——”

“师兄！”

白衣掠至。

沐卿云转瞬间就落入了院内，行至两人面前。

秋辞专注于廖谨尘手里的那把箭支，吞吞口水继续问：“云华尊什么？”

“就是云画尊。”

沐卿云对秋辞：

“云朵的云，书画的画，尊敬的尊。”沐卿云含着浅笑，平常对话般温声道。

“云画尊？”

秋辞眨眨眼，不甚理解。这是什么新奇的称谓？

沐卿云把身后廖谨尘抬手悄悄挡了，当着秋辞的面，给他耐心介绍：“就是擅长画画，尤其会画天空的云，所以世人叫我‘云画尊’。”

“哦！那云画尊叔叔，你好厉害呀！”秋辞忍不住赞他，“写字也写得很好看，画画也好看，还能变出好多神奇的东西！”

“嗯，但是你过誉了。”

沐卿云悄无声息地挪挪，又挡住身后准备挪步马上窜上来的廖谨尘。

沐卿云对他一抬手，掌心里也多出一把箭支：

“这个我也有，你暂且拿去用。”

身后的廖谨尘：……

“谢谢云画尊叔叔！”

秋辞接过沐卿云递过来的箭，开心地跑远了。

他要去猎山鸡啰！

-

孩子跑远之后，廖谨尘飞步窜到沐卿云面前：“师弟，你救了这小屁孩儿，他竟然对你身份全然不知？”

“不知也无碍。”

沐卿云抬手示意他勿要再言：“不日之后，我便送他去云岚仙宗，届时，我们再无关联。他离开这简云居，从此以后也能专心修炼。”

“你可真是……”

廖谨尘离开之前给沐卿云留下了一句评语：“对事事都极为淡泊啊……”

两人又交流了些宗门近日的琐事，廖谨尘还有其他事务在身，告辞离了简云居。

目送廖谨尘行远。

沐卿云回身走向居所。

檐下铃铛发出轻响，他在檐下伫立，静默着听了一会儿。

淡泊，又有何不可？

知与不知，又有何关系？

-

苍鹭山之顶其实不分昼夜与四时，这里本就终年覆着雪，但在秋辞到来之后，沐卿云将简云居乃至周围的一切都改了模样。

有了晴天，有了花草绿木，有了白天夜晚的时间轮换。

这儿自然也多了很多生机。

一切以他的灵力维持，行法诀变幻这里的天气对他来说无甚损耗，以往纵然是经年寒雪，他也无甚在意。

闭关的这三百年，他几乎不问世事，终日流连于简云居书室，誊经观书，或是打坐静息，早已习惯了这般情景。

而如今多了个孩子，居所便多了一些不同往日的热闹。

快到晚上，秋辞入山归家。

还没进门，他远远地就朝着屋子的方向大喊：“云画尊叔叔！我猎到山鸡了！”

“你还真抓到了？”

现身出屋的是汤屏，见他一手拎着一只山鸡，着实是惊到了。

秋辞却发现汤屏之前苍白的胡须竟然变成了褐色，容颜看上去也像年轻了几十岁，惊声问他：“汤屏爷爷，你的样子怎么变年轻了？”

“我休息好之后就会变成这样，怎么样？看上去是不是很精神？”

“是的！”

汤屏听他这么说感到很高兴，这自然得感谢沐卿云的灵器。

“汤屏爷爷，云画尊叔叔呢？”

“尊者此时在静息。你勿要打扰。”

汤屏提醒他。

“哦……”

秋辞忙了一下午，肚子早饿了，朝简云居四周看看，忽而问他：“那，汤屏爷爷，这儿有厨房吗？”

“没有。”汤屏直回道，“我们修仙人士不需要吃这些凡物，所以不需要厨房。”

“没有厨房，那我就只能就地生火了。”

秋辞也不颓丧，他很快有了办法，他是行动派，执行力极强，当说便干。

汤屏见他将山鸡提到了廊上，撒丫子准备跑，忙喊住他：“你这是要干嘛？”

“我去找柴火回来做烤鸡！”

院落周围有竹丛，还有开着粉花的花树，秋辞最擅长就地取材。

汤屏忽见他跑向那片花丛，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些什么，连忙出声止住他：“你站住！不准动！那个可是尊者亲手栽种的花植！几百年前他从昆仑山移栽过来的！”

“可是它看起来快枯了啊。”

“那个花本来就长这样。”

“哦。”秋辞一听到这个就连忙缩回了手，乖乖地退了回来。

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

他垂头耷脑，没一会儿只得想出一个新的应对办法：“那我去后山林子捡柴。”

说罢，正欲远走。

面前，沐卿云兀然降身。

秋辞惊见沐卿云出现。

还换了身衣服。

此刻，沐卿云里衫白色，外衫空青色，与素日截然不同，昨日散下的头发，此刻以玉簪束成了半髻。

沐卿云对秋辞开了口，面如温和微风，声音也是柔和的：

“我带你下山，买些吃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