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至。
沐卿云按照长老所说流程,在房内布了阵,他已化为孩童之身,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他卧榻入眠。
“为师将很快入梦,解决食梦怪就会苏醒。”
“嗯,我为师尊保驾护航。”秋辞也已就位。
沐卿云阖上眼,在周围法阵催发下,他比昨夜更快熟睡。
入梦之后,梦境因为食梦怪的存在再现,他以孩童视角放眼四野,所见画面开始由模糊转为清晰。
他又来到了昨夜见到的那个小院。
只是这时候,梦中却换了个季节,似乎是明媚春日,檐上那棵巨大的琼花树白花坠枝,大片大片,开得极为烂漫,雪白的花紧紧簇在枝头,微风吹过,一些花瓣飞落如雪。
一些飘散在他周围,他无意识地抬手,将花瓣接了。
手心里花瓣落下的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得不像是梦境,但他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这里的一切,就是梦。
他背转过去不再看面前景象,然而刚转身,自远处慢慢走来一人。
“卿云——”
又是昨夜梦里那个呼唤的女声。
此刻竟那么清晰地,响彻在他面前。
他放眼看向那个声音的源头——
一个模糊的、红衣人影,呼喊着他的同时,朝他这边接近。
远方那人红衣灼灼,似地平线上燃烧的一簇火焰。
声音的主人,他知道是谁。
可他却没多再看,女人再度呼唤自己的时候,他退回到了院子。
这些都是幻象,而那些离他而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他不应,不视,不念。
因为从来不存在的一切,就算是在梦里出现,也只是虚妄幻象。
近处脚边,几只食梦怪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周围,将他紧紧包围住,抬起头问他:
“她是你母上,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你以前不是最想见到她吗?”
“她现在回来了,还来到你身边,你应该看一看她呀。”
食梦怪的声音围绕着他,透出强烈的蛊惑力量。
沐卿云没接食梦怪的询问,用着清醒的理智回复:“她不会回来。”
“谁说她不会回来?你看——”
食梦怪手指远方:“她不是离你那么近了吗?”
沐卿云顺着食梦怪手指的地方望去——
红衣墨发的女人立在远方花丛中,面朝着他。
女人有着倾世的容颜,眼波间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红唇如烈,笑容比周围盛放的花还要明艳。
那女人又唤:“卿云——”
接着穿过周围花丛,继续向他走来:“我回来了。”
声音缥缈如烟,真实而又虚幻。
沐卿云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他的母亲,明明是梦境,可是对方的面庞,每一分笑容,都是那么的真实又清晰。
……
此刻,现实世界。
秋辞坐在床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大片大片的阴影流入沐卿云额心。
被法阵引过来的所有食梦怪都汇入了他的梦境,他看到无数如墨的黑影相继聚拢,数量之多。
师尊现在梦里是何种状况?!
这么多食梦怪侵入,他能够抵挡住吗?
他突然很想终止房间法阵的运行,心焦地留心着沐卿云那边的动态。
面前的沐卿云陷入沉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令他心忧不已。
梦境中。
沐卿云见女人接近,缓缓后退着。
不是的。
她不会回来。
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退回到院子屋檐下,周围的食梦怪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此刻现场只剩下他,以及正缓缓朝他靠近的女人。
女人抬起手想要触摸他,红袖的边缘坠着赤金翎羽,烈红衫裙也布满了金色的羽纹。
“我没有走啊,卿云。”
女人见沐卿云后退,明显在躲避她,却也不恼,只是甜笑:“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去了哪儿?……”
沐卿云问她。
“我去给你,还有你父上,求了平安结。”
女人抬手,张开握着的双手。
当沐卿云看到女人左右手心里的红绳,心绪受到触动。
女人柔声轻语:
“你看,我求到了。”
“我没有骗你哦。”
……
此刻梦境之外,秋辞发现了异样。
沐卿云眉心紧皱,似陷入了强烈痛苦,同时外界法阵力量正不断衰减,代表沐卿云本身灵力的光芒也开始消退,变得黯淡。
不好!
师尊一定遇到不测!
他当即现出隐匿起来的真身,决定进入沐卿云梦境。
他知道进入沐卿云梦境的方法,与普通凡人不同,进入修者梦境需要用一种梦咒施加在对方的通灵之物上,而沐卿云的通灵之物就是同心环,师尊曾经说过,通过此物,他能与自己建立感应。
秋辞从襟内拿出一直随身戴着的同心环,在其上施加梦咒之后,果然,同心环似乎与什么相应和,发出了强有力的光流。
须臾,他灵识流出本体,进入沐卿云额心。
此刻梦境中。
女人将红绳递到他面前,沐卿云却犹豫着没有反应。
女人看着他道:“我给你,还有你父上都求了一条。”
女人拿起他的手,将其中一条红绳系在他手上。
“一条给你,一条给你父上。”
“这可是我们族特有的神物,据说,戴上它的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分开。”
“真的吗?……此生此世……都不分开?”
沐卿云视线紧紧落在那条红绳上,不确定地询问。
“你说呢?”
女人的回答很奇怪,她没回复沐卿云,而是开始反问起来。
“不……”
沐卿云在濒临动摇之前强行收回理智,逃出了院子:“你是在骗我。”
“你,还有父上,你们都是骗子……”
沐卿云后退的过程中撞到秋千,他吃疼,动作停了一瞬。
“我没骗你啊,卿云!”
女人瞬间化作滚滚红影,紧随而上。
“你父上不爱你,可我爱你啊!”
她瞬间降落在他面前,脸上笑容如花妍丽: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戴了我特意为你求的红绳,从此以后,我永远不会与你分开!”
“不……”
沐卿云折身向前奔跑,女人的声音如同靡靡之音,在脑中疯狂搅动着他的神智,他是孩童形态,奔跑时行动不便,跑进草丛之后,那些疯长的花漫过他的膝盖。
他被交缠的枝叶绊倒,女人在身后慢慢靠近他,朝他伸出手。
“起来,卿云。”
“我们一起回家。”
“不……”
沐卿云爬起来,脸上现出割伤的痕迹,被划伤的痛感十分明显,但他知道哪怕痛苦,在这里都是不真实的。
他对上空的红衣女人道:“你们都不会回来,我不相信!”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
上空女子瞬间消失,化成了红色尘灰。
她消失之前,朝着天空肆意笑了起来。
而在她消失的那一刹,天空散开无数琼花花瓣,发疯似地飘散在他的周围,沐卿云发现,那些纯白的花瓣染了血。
秋辞来到现场,看到了最后一幕。
沐卿云面对着上空的红衣女子,说了一些什么之后,那女子就如幻象一般在他面前消散了。
周围花瓣狂舞迷了眼,他匆忙过去:“师尊——”
沐卿云回头,见他过来:“你为何进了梦境?!”
“我见屋内法阵有异,你面色不佳就进来了。”
“不必担心为师,为师很快将食梦怪全部解决。”
沐卿云拂开周围花瓣,话音一落,朝天空祭出一印。
印光乍破,周围梦境尽数崩塌,一些幻化成梦中场景的食梦怪尽数于梦境各处现了身,沐卿云闭上眼结印,周围食梦怪纷纷现形。
秋辞发现,沐卿云的手腕上系着一道红绳。
在此之前不曾有过,他想,莫不是方才那女子给他的?
其他的东西都已消陨,而这条红绳仍旧存在于他的腕上,师尊似乎很珍视它。
梦境崩塌,食梦怪已除,他们也将出去,沐卿云道:“所有的食梦怪都已化除,我们出去吧。”
“师尊,你腕上的红绳……”
秋辞一说,沐卿云抬手看去。
腕间红绳这时候随着梦境的坍塌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秋辞发现,沐卿云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静静看着红绳一点点散成红灰。
等到最后那抹红色消失殆尽,他才抬起头,没什么感情地道:“走吧,离开这里。”
虽然沐卿云表现出的态度是毫不留恋,但秋辞能感觉到,这样东西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
那个女子又是谁?
-
两人离开梦境,房间法阵退散,窗外已是白天。
秋辞发觉沐卿云落地后按着额头,上前扶住他:“师尊这是怎么了?”
“睡久了,头脑有些发沉。”
“莫不是受食梦怪影响?我之前见入侵的食梦怪数量极多,一直担心这个。”秋辞扶他暂坐。
“食梦怪已清除,待为师稍作休整便可恢复。”沐卿云安然道。
沐卿云稍作调息,很快,这种头脑昏沉的不适感就消退了。
他站起来:“为师已经无事了,我们出去吧。”
“嗯。”
食梦怪之事已解,沐卿云他们将此情况通知村民之后就准备离开。
村民闻讯,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来道谢,并热情挽留他们。
“天师辛苦了!不如来我家吃完午饭再走吧!”之前救助的狗娃一家赶来挽留。
“不不,还是来我家吧!我们设酒杀鸡款待二位!”二毛一家也上前来。
“来我家,天师,我家近!”
……
大家纷纷相邀。
秋辞感受到大家热情,知道沐卿云不忍拒绝他人,看向沐卿云得到颔首示意后,对村民们:“谢谢大家好意,我们还有事,就先回云岚了。”
“有啥事能比吃饭重要啊!”
“就是!吃完再走也不迟嘛!”
秋辞其实想说“我们其实不用吃饭”,但村民们直接上了手,大人小孩直接上来将他们俩挽住:“走走走甭客气!”
两人实在挡不住大家的热情,无奈相视一笑,便随他们去了。
对于早已辟谷的他们来说,食五谷对身体并无影响,人间总是这样,任何场合,好酒好菜的招待是最朴素的表达感谢的方式。
此刻正是秋收时节,进完午食之后,村民又安排他们午休,家家户户自己种了蜜瓜,屋外就是良田,田中好几块地种了瓜。
蜜瓜很甜,切开之后清香弥漫。
他们随大家坐在瓜棚里,头顶是大树投下的阴凉,大家一边吃着瓜一边闲话。
“今年收成如何?”沐卿云吃瓜之时和大家聊天。
“今年老天爷赏饭,小麦长势甚好,迎来这几年最不错的大丰收哩。”村民答道。
沐卿云为他们高兴,放眼望去,周围是大片迎风翻动的金色麦浪。
“这些麦子,近日都要收割吗?”沐卿云又问。
“是嘞,这几天天气晴好,得趁好日子赶紧收割完,要不然下雨了,可就影响麦粒了。”村民答。
沐卿云明白收成对于百姓的重要性,农作就是与老天爷抢时间,耽误不得,他们尚有余力,决定尽其所能帮助大家。
修者为人间谋福祉,有时不仅仅限于降妖除魔,于沐卿云而言,凡是以己之力、行力所能及之事,便是济世之道。
“我们暂时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割麦。”沐卿云对周围村民道,他决定暂时留在这里,帮大家割麦。
“怎敢劳烦天师?!使不得使不得!”村民闻言连连摆手。
“放心好了,我们很快的,一点也不麻烦!”秋辞笑道。
“多个人手多份力,交给我们。”沐卿云保证。
他们决定留下来帮忙,村民自然是喜不自胜。
下午,阳光挂在山头,橘黄色的暖光照在大地。
农田里,师徒二人换上了跟周围村民一样的粗布衣衫,头戴草帽,手里拿着割麦的镰刀,准备下田劳动。
这之前他们要认真看村民示范,只见村民俯低身体,左手扶麦,手起刀落,一声清脆的“刷”声之后,一丛小麦便应声倒下。
沐卿云大概知道要从哪个位置割断了,他学会之后立刻进入田中,秋辞也随着他进去。
沐卿云学着村民方才的模样压低身体,一手扶麦一手执刀。
利落一声响动,麦丛顺势倒下。
“师尊,为何我们不用术法?”秋辞不免好奇。
沐卿云直身答:“这样也可以,不过我们所学之术,平时只做攻守之用,割麦不同于术法,力道不容易把握,过大则伤麦,过小又不容易见效,最好的办法是先适应一段时间,等我们掌握了割麦的力度,再使用术法帮忙也不迟。”
秋辞明白了沐卿云的意思,要他们自身先熟练,才能把握施术的力量。
两人在田间忙碌起来,割麦是个体力活儿,一躬一起,还得配合手中动作,着实是有些费力,秋辞擦擦汗水,忍不住去看沐卿云。
沐卿云帽檐下的眼睛始终专注凝视着前方,手里的动作一刻未停,他们现在劳作纯靠体力,因为顶着太阳劳作,一些闪动着晶亮光芒的薄汗自沐卿云侧颌滑落。
他仿佛不觉得累,秋辞目光在他脸颊停了一会儿,接着随沐卿云继续劳作。
割完一大截,沐卿云直起身暂时松缓,面前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叠棉布薄巾。
“师尊,擦擦汗。”
秋辞仿佛是提前准备好的,在他起身之后,他也随之起了身。
沐卿云之前都没想过要带这些东西,秋辞将薄巾递来之后,他接过并道了谢:“谢谢秋辞。”
“师尊不必总是那么客气。”
秋辞立在他面前,回答的声音带着点劳动之后的气声。
沐卿云感觉到秋辞的视线正放在自己脸庞,擦汗的动作因此有了些稍许的迟钝。
擦完之后,他准备将薄巾清理之后再还给他,却听秋辞道:
“你这里没擦干净。”
说着,指了指自己鬓角位置。
沐卿云照着秋辞所指的地方擦拭过去,秋辞见状笑了:“不是左边,师尊,我指的方向,是你的相反方向。”
“我来给你擦吧。”
言语之间,秋辞已经拿了他手里的薄巾,靠向他一步。
接着,为他拭去鬓角的汗:“是这里。”
……
在秋辞靠近过来的那一瞬。
沐卿云只感到有一道阴影笼罩而下。秋辞挡住了远山照过来的阳光,他垂眼时刚好看到他宽致的肩膀。
沐卿云突然发现,秋辞竟然高过他一大截。
以至于他近身过来,抬手为他擦汗时,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他一手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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