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岳遣使来云岚论理之后，沐卿云就预料秋辞的身份将被云岚广知，到现在，秋辞实身为妖的消息果真传遍了云岚。

他担心秋辞遭受非议，也担心会引起高层的关注，行事小心谨慎，非特殊情况不让秋辞抛头露面。

不过下山任务结束不久，北辰晔还是来碧溪峰找了沐卿云。

“慕白，我至今不明，你为何收秋辞为弟子？”

北辰晔言外之意很明显，秋辞身份特殊，为何你会为他大开先例。

北辰晔担心这句询问多有歧义，补充道：“不是说对妖的身份另眼相看，人妖两界和平相待并不是问题，只是你一直未曾收徒，却为了秋辞开了先例，这是何种原因？”

沐卿云未多思量，答道：“多年前，苍鹭山下，我将秋辞相救，见他孤苦无依，父母亲人俱不在，便将他安于简云居。”

“仙盟允许妖入人界修行，我想让他学些护身之道，又因为他妖的身份，担心他日后受到不明之人非议，就决定将他留在身边。”

沐卿云答得滴水不漏。

北辰晔若有所思。

此事体大，他决定日后也不再过问相关，想起另一件关于秋辞的事，问道：“明年开年的折桂大会，你给秋辞报了名？”

北辰晔想起近日传出的流言蜚语，提醒他：“秋辞的身份有些特殊，我听说有些弟子对此存有异议。”

沐卿云眸色微动：“宗主此番拜访，是劝说慕白放弃秋辞的名额吗？”

“并无此意……只是秋辞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他的身份，对于云岚一些人来说还是有些突然。”北辰晔面对他，不徐不疾，“而历届的折桂大会，除了蓬莱曾经有妖身弟子参加，这么多年都从未有过。”

“这便是我为秋辞报名的目的。”

沐卿云决议已定，和北辰晔对话的语气没有一分迟疑：“既然妖族被允许存于人界，秋辞参加这样的活动，就更不应该畏首畏尾。”

北辰晔听出了沐卿云的坚持，他知道沐卿云想通过这种方式为秋辞争取权益，而这些年，沐卿云也确实在为人界和妖界的关系努力，此前凤鸣之战也是，他力挽狂澜，于火场中救下了众多妖族。

还有这些年沐卿云下山履任也是，除祟时是非分明，确保不伤害任何一只无辜的妖，大多修士不辨妖和妖祟，除祟时总是一视同仁。

而沐卿云从来不会。

他有明确的善恶和坚持，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感觉，他有些固执。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

“有弟子向我修信，要求将秋辞剔除折桂大会。”北辰晔决定告诉他这一“残酷”真实。

“我不同意。”

沐卿云依旧坚持：

“遑论身份，这种活动当以实力说话，公平公正，于情于理才合理。”

“你说得对。”

北辰晔最后道，对于这件事，他夹在中间也很为难，最后，他决定不干涉。

对沐卿云道：“你明辨事理，我相信你自能定夺。不过慕白——”

北辰晔最后的话带着提醒的意味：“我知道你对妖族的处境感同身受，你身份特殊，自小目睹了太多人妖纷争，不过切莫因执念独断，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理性的判断。”

说罢，北辰晔辞别离开了。

北辰晔出小筑后，看到秋辞立在院中，他视线短暂停格在他周身，带着些许审度，没停留多久，便直接御风而去。

秋辞听到了方才屋内的对话，所以沐卿云出来之后，他上前走向他：“师尊，我其实可以放弃这次折桂大会。”

“你必须去。”沐卿云走向他说，“你不过只是云岚一介普普通通的弟子。你与大家没有什么不同。”

“……”

秋辞感觉到了沐卿云的固执和坚持。

师尊那么想要他参加，原因众多，其中他还听到北辰晔提到的“身份特殊”，这是在暗示……师尊与妖族有关吗？

“就算有异议，你也不必在乎，为师会为你解决。”沐卿云的话打断了他的飞神。

“好，弟子明白了。”

沐卿云的话让他心安，然而秋辞觉得，之后如有异议应该自己去解决。

折桂大会的参与名单按照近几年的综分决定，依照排名选出最佳人选，云岚的弟子综分有准则，比如每次下山任务、日常统一考核、新试会等事务都会换算成相应分数，最后筛选前二十位参与这次折桂大会。

沐卿云提前了解过，秋辞排在前十，所以具有参加折桂大会的能力。

公示参选的结果张贴在校场，秋辞那天准时去看了，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公示榜单周围聚集多位弟子，大家看到秋辞出现之后，人群一时间聒噪都淡了些，一些人或噤声或议论，慢慢给他让了条道。

一些弟子认出了他，窃窃议论散播开来：

“他就是云华尊者的亲传弟子。”

“听说是妖族，一直隐藏身份进了云岚。”

“那为什么云岚上下都不查一下？”

“可能是有云华尊者这个靠山吧！你也不看看他师尊是谁！”

……

前面的议论秋辞都不在乎，可是当他听到猜忌沐卿云的言论之后，回头视向说出这句话的那名弟子。

对方被他冷凌的目光震得一顿，接着拔高声音怼出去：“看什么看？我随便说说而已，至于这样吗？”

“随便说说？”秋辞登时逼近那弟子，“你这是无中生有的污蔑。”

对方被他的话激怒，上前一步顶撞他：“我污蔑？？可笑！我刚才所说哪句不是真的？！你隐瞒自己的特殊身份，按照云岚条例，怎么着也得受到处罚！之所以没有，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云华尊者的弟子嘛！”

秋辞之前已经因为“隐瞒身份”这一点在受诫堂领了罚，显然这弟子并不知情。

但秋辞不在意这个，而是为沐卿云平白无故受到猜忌感到不平，明显怒了：“勿要胡言乱语！”

旁边也有人附和起来：“他选上这次折桂大会，估计也因为他师尊的身份……有放水的成分都说不定……”

“我师尊光明磊落，容不得你们猜忌！”秋辞突然提起面前人衣领，当场道，“现场有质疑我实力者，与我单挑，我们实力说话！”

“好啊，来就来，谁怕谁！”有不平者当场站出来，和秋辞对峙。

-

薛漓打着哈欠去校场看折桂大会放榜，还未落地，远见校场弟子围众打斗。

斗法现场激溅出眼花缭乱的灵光，周围弟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时不时还伴有鼓掌欢呼。

等等，中间有个弟子好像是……

秋辞？！

她不明原委，落地之后拨开人群往里进的同时忙询问周围弟子情况：“这儿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打起来了？！”

“有人不服云华尊者的弟子，怀疑参选放水，争执之后就约起架来。”

“什么？！”

薛漓最近也听闻了秋辞妖身之事，她以前都没发现，不过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上修有一些门派人妖并存，兼收并蓄。

只是她担心云岚的包容度没那么高，毕竟云岚开山祖师与妖族不共戴天，以至于云岚历代都未有妖族入门。

人群中央，秋辞和那弟子斗得不可开交，薛漓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止，但转念想这好像属于个人恩怨，自己要是插一脚进去，多少有点搅浑水。

这种局面，最好解决办法就是——搬出大人物镇压。她当机立断决定搬救兵，离开现场之前不忘看一下放榜，当看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列，这才放心地离去了。

薛漓决定去找廖谨尘，玄妙峰离这儿最近，搬救兵的速度比较快。

还未至玄妙峰，半路上就撞到了一群“大人物”。

廖谨尘不在，但队伍里有水云谣、几位元老级宗师，以及沐卿云。

薛漓停在众人面前，换出惊惶失措的夸张表情，拔高声音大呼：“不好了各位长老！师尊！云华尊者！”

“怎么了？”水云谣忙问。

“校场那边！一群弟子发生争执吵起来了！”薛漓说着看向沐卿云，“尊者，秋辞也在。”

沐卿云闻之连拜别都忘记与现场人说，仓皇离开现场。

薛漓见沐卿云离去，舒出一口气。

-

沐卿云还未至校场，就看见背对他行向另一个方向的秋辞。

秋辞正行向碧溪峰方向，沐卿云忙逐上前：“秋辞——”

听到熟悉声喊，秋辞止行回眸。

师尊？

沐卿云行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挂着伤，忙问：“你跟人打架了？！”

“不是打架。”秋辞发觉沐卿云的目光凝在自己嘴角，发觉那里可能出现伤口，抬手轻轻一拭，指尖摸到之后传来阵痛，果真是负伤了。

沐卿云忙拉住他手：“打架？！你这里都肿了！”又看到他手背有擦破皮的痕迹，抓着道：“告诉为师，是不是其他弟子背后议论，才挑起这种争端？！为师去找他们论理！”

“不是的师尊……”

秋辞赶紧拦止，微笑着摇头否决道：“是弟子主动宣战的，我告诉他们，要是不服，我们打一架。”

“然后他们就真的应战了吗？！”

“嗯，就简单切磋了一下，真的没事的，师尊。”秋辞仍旧是说得云淡风轻。

远处其他长老即将赶至这边，秋辞突然很想离开现场，忙道：“师尊，我先回去上个药，就先离开了。”

“为师跟你一同回去。”

“师尊没有要事处理吗？”

“没有你的伤重要。”沐卿云当机立断，“我们回去。”

“嗯。”

-

两人回了碧溪峰，沐卿云找出伤药，之后两人坐在檐下，沐卿云为他擦拭脸上青肿的位置。

伤势并不严重，好在都是外伤，他擦拭过程中不禁忧心当时现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是否真如秋辞所言，只是一场简单的切磋？

他从秋辞这里是得不到真实答案的，他决定之后调查。

药擦完之后，沐卿云搁下东西：“你已入选折桂大会，据大会还有三月，这三月，你只管待在碧溪，潜心准备，其他的都不要去想，记住了吗？”

“记住了。”

沐卿云嘱咐完就离开了碧溪峰，去调查详情。

-

如沐卿云所想，秋辞在云岚果真受到了质疑。

他很快从事发现场的目击弟子身上了解了秋辞与人打架的真相，和秋辞争执的有两名弟子，分别来自玄妙峰和望月峰。

望月峰长老尚未听闻此事，玄妙峰廖谨尘素来消息灵通，了解前因后果之后狠狠地批评了自家弟子：“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还打架？这像话吗？！”

“这种场合明明就是各凭本事，你说出这种话，是在质疑云岚办事缺乏公信力吗？！”

“口出恶言要伤人！赶紧的，跟云华尊者道个歉，然后再去碧溪峰跟秋辞道歉！”

沐卿云在现场，当听说廖谨尘要求那弟子道歉，拒绝了：“不过是弟子之间的小冲突，以后不再有便是了。”

沐卿云转对那弟子：“望你日后出言三思，也不可因贸然猜忌伤了同门和气。”

“记住了，尊者。”弟子垂着的头点了点。

沐卿云解决完这件事之后回碧溪。

回程路上，他的心情都仍未平静。

虽然之前面对那些弟子他始终云淡风轻，维持理智与冷静，但整个调查过程获知的一些真相都让他很难平定。

人族对于妖族的包容始终不够，隔阂一直存在。

六百年前，人妖之间爆发战争，战后制定了三界和平协议，然而三百年后的凤鸣之战，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人妖之间的冲突，仿佛亘古不变，无论前人今人做出怎样的努力，最后都总会迎来违背协议的残酷真相。

一方独大，另一方就要接受灭亡，于是两者冲突就会爆发。

八百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在那样的一场纷争中死去……

他永远记得母亲离开他的那一天。

他坐在暂时和平宁静的家门前等待，却等来了一个永远遗憾的回音。

回来传信的青鸟盘旋在天空，跟他汇报出母亲已死在战场的消息。

那时他尚还年幼，却承受了这样残忍的现实。

而杀死他母亲的，不是别人，正是作为人族的父亲。

“人族与妖族，永远势不两立。”

这是他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话，以至于漫长的时间里，这句话一直刻在了心里。

可是三界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族群希望战争存在，也有人或妖一直在为了安宁奔波，甚至赴汤蹈火。

他也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改变那样历来已久的局面。

可是啊……

他所设想的，在现实面前，似乎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