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云深松涧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静谧中,如水般流淌。洛云琛的伤势在谢悔近乎严苛的精心照料下,缓慢却稳定地好转。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穿透层层叠叠的松针,在积年的苔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洛云琛披着那件月白斗篷,坐在临水的凉亭里,面前石桌上摊着一卷阵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望着亭外空地上那道腾挪闪转的玄色身影。
谢悔在练剑。
少年,或者说,青年?
洛云琛有时会恍惚,当年那个需要他俯身才能牵到手的孩童,何时已长得这般挺拔。身姿矫健,剑光如匹练,划破山涧清冷的空气,带着隐隐的破风声。
他的剑法早已脱离了初学时的稚嫩,招式凌厉,锋芒内蕴,每一式都凝聚着精纯的灵力与一股压抑不住的锐气。那是属于谢悔自己的道,正在一步步成型。
洛云琛静静看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欣慰。这孩子,天赋心性皆是上乘,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只是……他目光落在谢悔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以及那紧抿的、显露出十足专注的唇线上,心中微微一动。这般练剑,结束后定然口干舌燥,浑身热气腾腾。若此时能有一杯……
“谢悔。”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场中。
剑势骤然一收,谢悔挽了个剑花,身形定住,转头望来,气息因运动而略显急促:“师尊?”他的眼神带着询问,汗水顺着下颌滑落。
洛云琛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庭前那株梅树下埋了几坛‘醉松雪’,去取一坛来。”
谢悔握着剑柄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看着亭中那人清隽却依旧难掩苍白的侧脸,眉头微蹙:“师尊,您伤势未愈,不宜饮酒。”语气是毫不迟疑的否决。
洛云琛指尖在阵图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淡淡道:“浅酌无妨,驱驱寒湿。”
谢悔的态度异常坚决,带着一种在这个问题上绝无商量余地的执拗,“您若觉得寒,弟子去为您煮驱寒的汤茶。”
洛云琛不说话了。他知道谢悔在这件事上绝不会让步。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唯独涉及他身体安危时,便会露出这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阵图上,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你继续吧。”
谢悔在原地站了片刻,确认师尊不再坚持,这才重新提起剑,继续之前的练习,只是招式间,似乎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的警惕,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凉亭。
洛云琛依旧看着阵图,心思却早已飘远。那“醉松雪”是他亲手所酿,取松涧晨露与百年梅花雪水,辅以数十种灵植,埋于老梅树下汲取地脉灵气,口感清冽甘醇,后劲却绵长霸道,极合他心意。
养伤这些时日,饮食清淡,汤药不断,嘴里早已寡淡得厉害,方才看谢悔练剑,那久违的酒意竟被勾了起来,如同心底钻出的一只小爪,挠得他心痒难耐。
谢悔看得紧,明着要,定然是无果。
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谢悔一套剑法演练完毕,收剑入鞘,气息微喘。他走到亭边,拿起石凳上备好的布巾擦汗。
“去后山灵泉沐浴吧,祛除汗湿,免得着凉。”洛云琛头也未抬,声音平稳地吩咐道。
后山灵泉距离此地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来回加上沐浴,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谢悔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洛云琛。洛云琛依旧专注地看着阵图,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平静无波。
“……是,师尊。”谢悔沉默一瞬,终究还是应下。他仔细将布巾叠好,又看了一眼洛云琛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终是转身,朝着后山方向走去。只是步伐,比往常略显急促。
待那道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松林小径深处,洛云琛才缓缓抬起头。他放下手中的阵图,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袍。
行动。
洛云琛步履从容地朝着记忆中那株梅树的方向走去。云深松涧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就算是闭着眼睛走都不会磕了碰了。
梅树虬枝盘曲,在冬日里绽放着疏落的浅粉花朵,幽香暗浮。洛云琛走到树下,目光扫过一处泥土颜色略显不同的地方。他蹲下身,指尖微动,一股柔和的力量透入土中,轻轻一震。
“啵”一声轻响,一个约莫尺许高的青瓷酒坛被灵力托着,破土而出,稳稳落在他手中。坛身还沾染着湿润的泥土,密封的坛口散发着诱人的酒香。
成了。
洛云琛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他抱着酒坛,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寻了梅树后方一块被枝桠遮掩的平整山石坐下。此地僻静,不易被人发觉。
拍开泥封,一股更加浓郁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梅花的冷香与松木的沉稳。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玉杯,斟了半杯。酒液呈浅琥珀色,在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
他端起酒杯,凑近鼻尖轻嗅,那熟悉的、令人心神舒缓的香气让他微微眯起了眼。正要品尝这暌违已久的滋味——
“师尊。”
一个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洛云琛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僵在了半空。
他缓缓转过头。
谢悔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玄衣墨发,神色平静,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牢牢锁在他手中的酒杯上,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果然如此的无奈,有被欺瞒的微恼,更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
他根本就没去后山,或许只是绕了一圈,便径直守在了这里。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此刻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洛云琛看着去而复返的弟子,饶是他心境早已修炼得古井无波,此刻面上也难免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于被抓包的心虚。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平淡:“……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悔没有回答他这个显而易见是转移话题的问题。他的目光从酒杯移到洛云琛脸上,一步步走近,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视线与他齐平。
“师尊,”谢悔的声音很轻,他伸出手,不是去夺那酒杯,而是轻轻握住了洛云琛端着酒杯那只手的手腕,指尖温热,力道却不容抗拒,“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偷酒喝?”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奈和纵容的叹息。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
您这故作镇定转移话题的模样,和那些偷糖吃被大人抓到的小孩,有何分别?
洛云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弟子那双深邃的眼眸,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生平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小自己不知多少岁的徒弟时,竟有种无言以对的窘迫。
山风吹过,梅枝轻颤,落下几片花瓣,悄无声息地覆在那一坛一杯,以及那双交叠的手上。
山风似乎都在谢悔那声听不出情绪的诘问中停滞了片刻。梅花的冷香与酒液的醇香交织,缠绕在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里,无端生出几分暧昧的黏稠感。
洛云琛手腕被谢悔握着,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因为常年持剑,虎口处的薄茧存在感极强。
他试图稍稍挣动,却发现徒劳无功。谢悔的指尖看似轻柔,实则如同铁箍,牢牢锁住。
“放手。”洛云琛蹙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惯有的清冷,试图用师尊的威严化解这过于逾越的境地。
谢悔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又凑近了些许。他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洛云琛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委屈的、却又隐含控诉的语调:“师尊方才支开弟子,便是为了这个?弟子在您心里,便是如此不通情理,连一口酒都舍不得给您喝么?”
他这话说得极其刁钻,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辜负了心意的人。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洛云琛,眼尾似乎还泛着点不易察觉的红,配合着他练剑后尚未完全平复的、带着热意的气息,竟真显出几分被欺负了的可怜姿态。
洛云琛被他这倒打一耙弄得一时语塞。明明是他偷酒被抓个正着,怎么反倒成了谢悔委屈了?
“滚…”他刚想开口,谢悔却截断了他的话头。
“弟子只是担心您的身子。”谢悔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可知,看着您昏迷不醒,看着您呕血,弟子心里……有多怕?”
他握着洛云琛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像是要确认眼前人的真实存在,“如今您伤势未愈,又要碰这伤身的烈酒,若再引出什么好歹,您让弟子……如何自处?”
句句恳切,字字关心。
洛云琛看着他这副情真意切、仿佛自己再坚持喝酒就是十恶不赦的模样,他自是知道谢悔的担忧并非作假,只是这表达方式……
见洛云琛神色有所松动,谢悔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但面上依旧是那副隐忍又委屈的样子。他松开了握着洛云琛手腕的手,却没有退开,反而就势在洛云琛身侧坐了下来,肩膀几乎要挨着肩膀。
他伸手,拿过了那个被洛云琛放下的玉杯,里面还有半杯清澈的酒液。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垂着眼睫,轻声道:“师尊若实在想喝……弟子陪您喝一点,可好?”
谢悔抬起眼,目光澄澈,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要分担的意图:“弟子看着您喝,只许喝这一杯。有弟子在旁,总好过您独自在此……伤身。”他将“独自”二字咬得微重,仿佛洛云琛背着他偷喝是件多么令人不放心的事情。
洛云琛看着身旁的弟子,青年挺拔的身躯带着灼人的热度,靠得极近,身上还残留着练剑后的薄汗气息,混合着松涧的清冷和一丝独属于谢悔的、侵略性的凛冽。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败给了那眼底看似纯粹却步步为营的坚持,以及……自己心底那点确实未散的酒瘾。
“……随你。”他偏过头,目光重新落向远处的松林,语气听不出喜怒,耳根却似乎染上了些许不同于酒意的微红。
谢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快又压下。他执起酒坛,动作优雅地为自己也斟了半杯醉松雪,然后将那杯属于洛云琛的酒,轻轻推回到他面前。
“师尊,请。”他端起自己的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洛云琛。
洛云琛瞥了他一眼,终是伸手端起了那玉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清冽甘醇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梅花的冷香和灵植的馥郁,随即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蔓延向四肢百骸,确实舒坦。连日来汤药的苦涩和身体的滞涩,似乎都被这口酒熨帖了不少。
谢悔看着他微微眯起眼、喉结滚动吞咽的侧影,眸色深了深,也仰头将自己杯中酒饮尽。酒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那酒是师尊酿的,此刻是与师尊共饮,这滋味便截然不同。
“可还满意?”谢悔放下酒杯,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笑意盈盈地看着洛云琛。那笑容里,没了方才的委屈,多了几分属于猎人的、志在必得的慵懒。
洛云琛感受着体内流转的暖意,淡淡“嗯”了一声。他岂会看不出谢悔那点小心思?
罢了。
谢悔见他并未排斥,得寸进尺地又为他斟了半杯,这次却未再推过去,而是就着靠近的姿势,将酒杯递到了洛云琛唇边。
“最后一杯。”他声音低柔,带着诱哄的意味,眼神却强势地锁住洛云琛,“弟子喂您。”
洛云琛身体微微一僵,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杯,和谢悔那不容拒绝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似乎更浓了,带着醉人的气息。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就着谢悔的手,微微低头,唇瓣触及微凉的玉杯边缘,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这个姿势,近乎狎昵。谢悔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酒液入喉,洛云琛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层极淡的绯色,如同雪地上染了霞光,清冷中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够了。”
谢悔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指尖却仿佛无意般,轻轻擦过洛云琛的唇角,拭去那并不存在的一滴酒渍。动作轻柔,却带着明目张胆的占有意味。
“嗯,够了。”谢悔低笑一声,心情大好。他看着洛云琛微醺的侧颜和那泛红的耳尖,他的师尊真好看。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在梅树下拉长,交织在一起。一坛酒,两只杯。
嘻嘻甜甜的很安心,我从来不写刀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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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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