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〇一九/谁作嫁衣

大火蔓延至崔巍磅礴的长白山,再到白雪皑皑的山下天池主峰,兰濯池背起虚弱不堪的卿如是,去往卿如是指引的地方。

传闻长白山常年积雪,即便溽暑亦是皑皑茫茫,一夜间雪可漫山头,故此也便叫白头山。

“掌门师尊……”

细雪纷飞,冷风反倒是让卿如是清醒了不少,他附耳问出藏在心底多时的问题:

“当时,师尊为什么要救孟师兄?师尊应该看得出他的根骨并非绝佳。”

“他是天骨。需要人为开天骨方可有所作为,为师却不为他开,你可知何故?”

卿如是略有耳闻。

骨相,分为天、神、人、地四种,天骨相较于神骨更为罕见,如重瞳子一般有踔绝之能,皆为鸿蒙初辟时成神可举天地,遁魔亦可天崩地坼的人物。

可若是给他开了天骨又有何不可?岂不是比其他人飞升更有优势?

卿如是狐疑道:“如是不知。”

兰濯池嗤笑两声:“他心术不稳,我怕一旦开了天骨再入魔,天下都得如烂柯木了。”

原来如此。

卿如是心中困惑如汤沃雪,须臾即化。

兰濯池哂笑:“你还叫他师兄?”

卿如是颇有理据地分析道:

“世人逐利而驱附,利益熏心不过是凡人的特性罢了,他为利益蒙蔽双眼,并不妨碍他是师兄,但是也不妨碍我现在不喜欢他。”

卿如是认为“恨”字,是与血海深仇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字,即便是被孟长策捅了一刀,他只是懵懵懂懂地理解是不喜欢这个人,但始终未至恨。

所谓爱,便是情至深处;所谓恨,便是永绝情根,无非于此。

卿如是认真地问道:“师尊也是肉骨凡身,当时为什么救我。我于师尊有什么利么?”

兰濯池的正经不过三秒,他颇为自豪地说道:

“因为为师一眼就看出你的美人骨了!这可是连画皮妖都惊羡的倾世容容颜,不愧是为师捡的吉祥物。还不夸耀一番为师真知灼见和慧眼识人?”

听到这话,卿如是差点将余下的血全都给吐出来,他咳了两声:

“……师尊可真厉害。”

好吧,就不该问这么正经的问题。

在兰濯池继续呶呶不休地说完一系列自己慧眼识美人的丰功伟绩后,卿如是也不是被他吵得,还是本就胸闷,头回打断了他:

“若我能活着出长白山,师尊带我去青丘山的即翼泽吧,我想见母后与父王了。”

看样子这小家伙还蒙在鼓里,对妖族之前被灭族的事情一概不知。

罢了,那就再编织一个谎言好了。

兰濯池叹息一声,他的话语沉了沉:

“青丘很远,要走很多年的,或许是十天半个月,或许三年五载,又或许是更久。”

“无妨,能魂归故里也好。”卿如是喃喃。

从山边传来可怖的接连不断的歌谣,女子声音喑哑哀怨,如杜鹃啼血: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1]

“有声音。”卿如是顿时警觉。

而那歌谣却依旧在接连不断的唱着,即便嗓声破音,依旧唱着:

“四梳清白,五梳我坚心。”

“六梳金兰相亲,七梳吉星高照。”

“八梳无妄无灾……”

“是自梳女,也可以说是守墓清。便是女子寻一位死人冥婚,做死者名义上的妻子,而后将头发盘起,意为已经成婚过。”

听清声音的兰濯池淡淡道。

卿如是似乎明白为什么他在重瞳幻影的嫁衣女是盘着头的了,莫非正是自梳女?

风雪交加的夜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熟悉声音:

“菊花精,都告诉你了不要硬撑!冷静一下,这人一会东边出来,一会西边,古怪的很……”

卿如是循声而望:“这声音怎么这么像……”

“晏书澈?!”

兰濯池、卿如是异口同声道。

话锋一转,二人奔赴雪山巅峰,卿如是瞥见,衣襟带血的叶听眠挡在晏书澈面前,手指间是数片残叶。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

任凭叶听眠催动真气,以花叶为刃,却也阻挡不了面前身穿红装的女子步步向他们二人,嫁衣女口中幽幽地地唱着自梳女的歌谣。

叶听眠哭嚎着:“我怎么冷静?沛兰被那怪物扔掉寒窟,这邪祟挡着不让我们进寒窟。”

正在绘制阵法的晏书澈的双眼一亮:

“师父来了,师父一定有办法。”

“师父?”

叶听眠转过头时,恰逢万千白骨如同雨后春笋般涌出,将寒窟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白骨应当是受嫁衣女的控制。”

卿如是看到衬着白雪的光反射出的细细的线缠绕白骨的关节,使之如同傀儡般行动。

嫁衣女闻到生者气息,猛地转过头面对兰濯池和卿如是,咯咯咯地窸窣笑出声,竟然不唱那首歌谣,反倒是飞身向卿如是这边。

嫁衣女又哭又笑地念道:“沈寒荷……我找你找的好苦啊,好苦啊……”

兰濯池眼色微冷,手中翻转出千机扇,径直掷向头顶红盖头的嫁衣女的颈部:

“晏书澈,你接着绘阵法。不要停!如是,你去查探下叶听眠的伤情。”

“哦哦哦。”

晏书澈把浑身上下所有的朱砂都翻了出来,焦急地绘制着除祟阵。

折扇扇骨中骤出十三枚寒刃,直直扎入嫁衣女的颈部,却没想那耷拉着头颅的嫁衣女像是不觉痛般继续朝着二人飞奔而来。

却没想到阵法方成,叶听眠护身结界嫁衣女直接击碎个七零八落。

却没想嫁衣女掐住卿如是的脖颈,冷言道:“沈寒荷,你不是说……你要与他同椁而眠么,怎么反倒是让我替你续缘了?”

沈寒荷?同椁而眠?续缘?

卿如是咳嗽着。

一道剑光飞驰而过,砍断嫁衣女的手臂,她惨叫一声松开卿如是,倒退出数米。

兰濯池拉起卿如是,关切地问道:“如是,你怎么样?”

“我没事。”

白骨愈来愈多,卿如是喘息未定,他看向叶听眠,又看向自己,寻找共通之处:

“也许是要攻击身着红衣之人?”

白雪渐密,就在这时一声雄浑的男声传来:

“叶听眠!你这浑小子在这傻愣着作甚?等着这邪祟把你捅成血窟窿?”

马蹄声纷至沓来。

这声音是……

“师兄?”兰濯池皱眉。

“爹?”叶听眠转过头。

万千柳叶破空而来,发出刺耳的啸音,生生摧折数十具白骨。

一位中年男子踏剑而来,其人便是天璇峰长老玄鹤真人、京畿赫赫有名的商贾叶鸿煊,叶听眠也是他的嫡长子。

当年兰濯池为了救下孟长策与晏书澈耽搁时间,愣是把万神帖叶鸿煊,这也致使叶鸿煊率先兰濯池飞升。

叶鸿煊挡在叶听眠身前,捏着柳叶的手对准兰濯池,满面愠色:

“你就这么对我小儿的?再晚一点,是不是就只能见到眠儿的骸骨了?!”

“师弟,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兰濯池空咽一口,默默推开叶鸿煊的手,再次犯贱道:

“……你显得比我老。”

叶鸿煊气得胡须发抖:“滚!”

叶听眠还是第一见到素来平和的父亲发怒,还是对自己的师父发火。

的确,正眼一瞅兰濯池与叶鸿煊,谁见了不说句叶鸿煊至少是兰濯池的叔父辈?

当时兰濯池对自己的容貌这块还是很上心的,先修习的驻颜术。只是可惜,等叶鸿煊再修习的时候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兰濯池有些挂不住脸,小声说道:“在孩子们面前,给师兄一点面子嘛。”

“哼。”

叶鸿煊不管兰濯池,只是拂袖愤然而去,当即面对着叶听眠说:

“仙门的支援快要到了,眠儿你别放心不下沛兰,前几天我看她好好念着四书五经,她在宅子里待的好好的。”

事到如今,恐怕也瞒不住了。

叶听眠抱着叶鸿煊的腰放声嚎啕,泣不成声地说道:

“沛兰她……她被这个嫁衣女扔到寒窑里面了,我想救沛兰,但是这些东西不让我进啊,沛兰要是出事怎么办啊!”

“进寒窑里了?此话当真?!”

叶鸿煊震惊地看向距离他们足足有五丈远的窑洞,期间路途白骨还在前赴后继的冲向他们,看起来也凶险得很。

怕是叶沛兰凶多吉少了。

叶听眠火急火燎地问道:“爹,眼下该怎么办啊?”

一只白骨欲在叶听眠背后下手,叶鸿煊见状从叶听眠手中夺下花叶,两指递出,竟直接削掉那白骨的头颅。

打探不到叶沛兰的消息,叶听眠的魂差点都要丢了。

叶鸿煊一手扶着晏书澈,一手拽着叶听眠,定了定心:

“我带你们去。啧,会遁地术的符篆没带着。人老了,忘性还真是大啊。”

话音方落,晏书澈从怀中摸出一块符篆出来,递给叶鸿煊:

“我有,不过一次只能走四丈。”

“也好。真是个机灵的孩子。”

再即将启程时,叶鸿煊瞥到白骨混战、皑皑白雪中那一抹殷红,继而他转头担忧地看向兰濯池:

“这就是你那个小徒弟?那个妖族后裔?”

兰濯池颔首。

看到兰濯池颈后的咬痕也未消,叶鸿煊大胆猜测道:

“你们已经……了吗?”

“算吧。”兰濯池叹息。

娘的,是长白山爆发岩浆了吗,兰濯池竟然喜好男色?

叶鸿煊如遭五雷轰顶。

犹豫许久,他好心劝阻道:

“且不说是好男好女,为了飞升把自己搭进去了,你万一动了私情连飞升都飞升不了,天神认为你与妖有染?该怎么办?”

兰濯池振振有词地解释道:

“我知道。他生的好看,但是我也有把握。”

好看?因为好看??!

叶鸿煊翻身跃上马,大力抽起鞭子,一边催动符篆:

“兰濯池,你他娘的真是无药可救了!!我们走!驾——”

马蹄纷纷带起飞雪。

“就是他们!叶真人说那个穿红衣裳的人就是大妖!杀了他!”

闻声,兰濯池转过头。

是不是搞错杀妖对象了……

他眯起眼,白雾之中看见许多御剑而来的修士,每人都手执寒气逼人的长剑。

都来了。

无论是追杀的、剖丹来分一杯羹的、还是支援的,眼下都都到齐了。

此刻那个嫁衣女早已经不见踪迹了,只剩下卿如是挺着伤躯,孑然为他们铲平这群多如牛毛的白骨。

等等,嫁衣女不见了,是不是正意味着……

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兰濯池的心头。

兰濯池横举起浩然气斩断一拥而上的白骨,继而惊恐地朝着背后望去,果不其然看到嫁衣女正追着叶鸿煊的马匹。

如果救师兄和徒弟他们,现在来了这么多要屠杀卿如是的人,他怕不是要撑不住,但是眼下又如此多的眼目,如果救卿如是,注定沦为众矢之的。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听到身后传来跌倒的声音,兰濯池朝着那方看去,只见卿如是忽然伏在地上,唇角溢出鲜血。

糟了。

兰濯池伸出手去搀他时,卿如是却并没有接过那双手,卿如是苦笑着:

“不用管我。快……快去救师叔他们。”

“那你呢?”

兰濯池颇有踌躇,风霜染白他的发髻。

卿如是苦笑着,他知道他当下两难的境地,还是决定欺骗道:

“重瞳里看到未来,我没事的。师尊放心。我是纯阳体,殿后这种事应付的来。”

兰濯池沉了沉气,还是狠了心,捏决召唤出浩然气,眼中万分不舍:

“你……多加保重。”

看着兰濯池的背影渐渐在风雪中汇聚成一个黑点,卿如是拄着快哉风剑踉跄站起,绝望占据他的内心。

走了,真就这么走了,从不挽回。

剩下的这些,全都是来杀自己的吧。

“哈哈哈——”

忽然他“嗤”地笑出声,喉中一股咸腥涌上,他猛烈的咳嗽起来,意识越发地不清晰。

“兰濯池啊兰濯池,我有些怀疑能不能等到开花雕酒的那天了……”卿如是喃喃。

……

他一直都没对天下人说过,也没对兰濯池提起过一件事:

通过重瞳,可以看到任何人的结局,除了自己以外。

再摊开掌心时,黏腻乌黑的血瞬着他的干瘦的指缝落在雪地上。

忽然从他衣袖溜出三枚染血的铜板——

卦象依旧是天风姤。

阳极必生阴,一阴潜生,阳气即伤。方谓姤卦。[2】

呵,果然呐。

他怕不是撑不到出长白山了。

“好痛……”卿如是咬着牙。

他生来便是比常人更能感知痛楚的。

原主儿时从来便是在妖后的爱意与其他大妖的护佑下成长,天资也好、根骨也罢,都是上乘,故此三百年从没受过什么伤。

可是明明如今受了那么重的伤。

为什么这颗心,却要比身骨疼上三分呢?

卿如是不解。

“殿下莫慌,琉璃来也!”

听到这番话,卿如是转头望去,却见一位紫衣女子踏雪前来。

是邬琉璃!

卿如是愕然:“掌柜的你……”

邬琉璃手执着铃铛,铃音扰乱灵场,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们的小殿下,琉璃来殿后,你快些去寻你师尊!”

想起当时妖族灭亡之事,邬琉璃牙根泛酸,恨恨道:“毕竟不分青红皂白杀妖这件事,也不是这群自诩正道的仙人第一次做了。”

卿如是焦急地说道:“可是你也会受到牵连啊!”

毕竟这么多的妖魔与神仙,她该怎么办?

“小殿下无须管我,我和你母后是故交,我虽三尺微命,但有权护着殿下!”

就算是偿还妖后如此多年对自己的莫逆情谊吧。

来世有幸,再与她并辔同游江山万里。

邬琉璃却将琉璃铃铛摇晃得幅度更大了一些。风一程、雪一程,长白山那抹紫显得是那样的决绝又果敢。

秋风萧瑟,她从袖口拿出遁地符篆,竟早早催动之后直接掷到卿如是的怀中,叫他不得不离开是非之地。

卿如是忘了是什么时候不争气的泪水打湿了眼眶。

他也忘了他是如何喊着邬琉璃快些回去,他只是记得那一句温柔铿锵的话语:

“小殿下,你往前看!向前走!莫要回头!”

……

ps:邬琉璃当年对卿如是的母后真的很好,两个人是莫逆之交。前文应该有过铺垫的宝贝们。再次求一波评论~

【1】灵感来源之前看过的电影《自梳女》

自梳女指古代自行束髻以示终生不嫁的女子,是中国古代女性反抗封建婚俗的方式。

【2】选自六爻注释与周易等书,其中译文上九:遭遇野兽,处于它的角锋之下,不是好兆头。

《象辞》说:遭遇野兽,处于它的角锋之下,因为上九阳爻居一卦之尽头,像人处于穷困之境地。简而言之是一个不好的卦象,但也并非完全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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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照镜子秃了,切莫学小斩熬夜到三点半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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