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优秀演员

方濯其实不放心让柳轻绮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但是相比之下,他更无法放心叫廖岑寒与花安卿单独上街。首先不论廖岑寒的心里到底如何——他是无师自通男德选手,都没跟人家穆瑾儿说过几句有营养的话,便单方面决定为她“守身如玉”。如果不是此次事发突然,好巧不巧上几回保护花安卿的又正巧是他,他肯定不愿干。

但时间紧迫,须得与“特殊手段”引诱花安卿打开心扉,也不得不逼迫他对他与穆瑾儿那无中生有的感情暂且一作“背叛”。至于柳轻绮,方濯在之前准备灵魂离体时已经在房间周围布了一层灵力网,但他对于自己的能力也有着相当的认知,知道阻拦是没用的,只能起个警戒作用。真出个什么事,柳轻绮自己比他这留下的破烂自卫系统要有用的多,因而也就索性做个警报器用。跟着花安卿一路往外走,他的精神还分了一半到灵力所牵涉的另一头的房间上,所幸那儿一直平安无虞,不声不响,才让他慢慢放了心。

他俩算是合格的保镖,正巧花安卿也是个挺优秀的导游。两人夹击一人向前进军,横扫整个夜市。尽管方濯已经来过两次,就在同一个地方,廖岑寒排了三次炸鱼,但是演技天分此刻占据上风,两人愣是装得一次也没来过,无头苍蝇似的乱窜,随便一个摊子都想上前去进行一番科学考察,颇继承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精髓。至于钱,也是一笔笔往外扔,闭着眼睛进货,魏涯山看了估计能两眼一翻直接背过气去。不过俗话说得好,“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两人又年轻,稍稍装一装,便有着富家傻少爷一掷千金的风范,对着一只风筝,方濯一抬手,将一锭银子啪地拍到摊位上。

“将这些风筝都包起来。”

廖岑寒原本正跟花安卿没话找话聊天。闻言顿了一顿,嘴巴一张,想接茬。

但喉咙却一紧,一声短促的呼声掩盖了接下来的话语。最后出口的也只是一句:

“不至于……”

廖岑寒目瞪口呆,花安卿目瞪口呆,摊位老板也目瞪口呆。一时三只呆头鹅僵硬在原地。一锭银子闪闪地流于烛火之下,如此沁人心脾,却不敢采撷。那只手抵在桌侧,意图上来又瑟瑟地落回去,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公子,不至于……”

方濯手很稳,心在滴血。他一咬牙,将银子往前一推,说:“花夫人不是想要么。”

花安卿连忙道:“我、我不想……”她连忙上前,将银子往怀里一揣,向外走了两步,又转头示意两人跟上。

“钱也不是这么用的呀!”

她年纪比两人都小,但对于理财颇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当即珍惜地将银子放在掌中拍了拍,又塞回方濯怀中,颇有些抱怨:“有钱是好,但是也得用在刀刃上。那一摊位的风筝,只要一贯也就够了。”

方濯将银子收回荷包,恍若劫后余生。但人设还得继承,虽然心头已经欢乐如奔跑在浩茫草原,脸上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师尊叫我们陪花夫人开心嘛。”

他冲廖岑寒使了个眼色。终极男德学员廖岑寒忙十分不愿地接话道:“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夫人开心,我们也好交差。”

只能说明,陪伴疗法确实好用,外出转了一圈,花安卿苍白的面色便明显显露出些许红晕来。这回她心生舒畅,面上便也带着一点轻松的微笑,面颊原先惨白如纸,如今也又似桃花般甜蜜的绽放。她扬着眼睛看向方濯,此时已从容很多。她也不是傻子,在这百依百顺的侍从之中自然完全明白了两人什么意思——从来没有突如其来的爱情可供斟酌,一切的体贴均来源于有利可图。她将袖口垂下,此时已经新换了一条衣裙,是在一家还没关门的成衣店火急火燎斥巨资买下的。花安卿给他们记了账,打算等回了孙府后用自己的私银还给他们。但是在现在,她所要给予的他们的东西,却并不是那暂存在孙朝手下的财物。

大抵对于方濯和廖岑寒来说,空头支票比真金白银来得更为宝贵。花安卿需要有与他们交集的理由,这样才能让孙府与这间客栈之间拉出一道浅浅的联系。花安卿绝对知道他们的来访并非真心实意,只是聪明人之间从来不需要点得太过明晰。在那一瞬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游逛的过程中她一直都予以开颜,现在也不例外。实话讲,这样的快乐与轻松已经是十分难在她的面颊上得以展现的了,就算是无法得到真相,也至少呈现了两个业余被强行拉上马的心理师的能力。花安卿看着心情不错,这导致了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转过头看向孙府,沉默着仿佛目睹一座高山。她有意朝着集市外走,不多久便远离了它。等到声音完全消弭时,已经走到了孙府附近。面前的房子高而巍峨,不愧是孙府打造多年的专门定制版房型。花安卿不知为何走到这里,又站在黑暗处静静地观赏一番。两人凝神等待着。直到花安卿终于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指一指屋檐之上,对方濯轻声说:

“我第一次看到三夫人的时候,是在这里。”

这是一句语焉不详的陈述,但是却代表着转机的开端。在花安卿的背后,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屏息,精神瞬间便紧张到了最顶点。

接着却听到同是花安卿的声音,带着追忆的年光与缥缈声色,轻轻地响起:

“她从这儿跳下去,掉到地上,摔成一摊。很多人都在,但是没有人扶起她。人们看着她,等待她自己起身。但是没有。她死了。”

“我跟你们说我不认识她。……但其实我撒谎了。我认识她。至少我见过她。在她嫁入孙府之前,在她还不叫褚氏的时候……”

花安卿停了声音。她站立在孙府前,深黑夜色里有些许金黄色的光芒遗落她手。低头看去,才发现是她新买的灯正在夜间闪着光,花安卿一松手,那纸灯便噗的一声落到地上,随月光明灭不定,蔓延而去。

在这远离了闹市尘嚣的漆黑的寂静里,一声呼吸也令人生畏。方濯看着她的背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忽隐忽现,看着她慢慢举步走向孙府门前,又在数丈的位置之外停下。那样的背影人不应当见着。它苍凉无依,或许只能用“孤寂”来形容。倘若该被记住,那这样的背影应当出现在雪原,而不应立于街巷。只有冰冷孤寒的纯色才与这样纤弱细腻的背影相当,站立在孙府前只会让人觉得两者完全无法同居一处世界。这时候月光闪烁,夜幕放晴。屋檐上什么都没有,可花安卿的话却分明如同锐利的屋瓦,一寸寸割着人惶恐不安的心。

“她要死,或活,没什么区别。只要她进了这间屋子,就没人知道她叫褚春娘。这,这座房子。”花安卿抬手指着孙府,被那巍峨的影子沉沉地踩于脚下,分明并非是同一量级的存在,她却岿然不动。

“这座房子。”她重复道,“进去了就会被遗忘。你叫什么,是什么,嫁人前是怎样的性格,是否有过知心的朋友,到了里面都会忘。忘掉你的兄弟,忘掉姊妹,只有忘了才能在里面活下去。而里外的人也会忘了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叫什么,是什么,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你想知道,便只能死。这里面死了太多的人,但是房子绝非这一座,家族也绝非这一个。他们家的三夫人对外只能称作是褚氏,尽管麟城内有那么多人直到她曾经叫褚春娘,可是重要吗?依旧没有人记得她。这座房子便是作此效用,它不给人活路。如果真的还算是有所贡献,那么便只能说它为死人提供了一处可供休息的场所。仅此而已。”

花安卿安静了,像她的名字一样,在连珠炮响似的控诉之后又停下来。场面一时鸦雀无声,人人仿佛都变成聋子,可分明彼此的呼吸声都响彻耳侧。夜风徐徐而来,吹过她的鬓角,卷走那些平静而淡淡的言语,方濯走上前去,替她将灯笼捡起,却并没有送回她的手中。她凝视着花安卿的眼睛,仿佛在夜色之中窥得一丛颤颤巍巍的火种,虽矮小而脆弱,但却来势凶猛,不可忽视。

方濯觉得自己的面部线条从未有过的如此冷硬。他问道:“你究竟是谁?”

花安卿看一看他,便别过头看向廖岑寒。她笑了笑,说道:“谢谢。”

三人之间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花安卿抬手捋捋头发,从方濯手中拿走灯笼,火苗映照出容颜,照亮了那双冷淡的双眼。

“我谁都可以是,也谁都可以不是。我可以忘掉很多人,乃至于最后忘了自己,但就算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可能忘了她。”

“她的尸身不在乱葬岗,而在孙府的地下。那个人叫‘褚春娘’,因被怀疑下药毒害孙夫人的孩子而被孙朝赶出府去,又被赵如风威胁自尽以示清白,给了她一条绳子。”

“但是她没有选择这条绳子。她把它绑在身上,在上面写上了赵如风的名字。然后她便回到孙府,爬到楼顶上,在清晨阳光初起的时候,跳了下去。”

孙朝紧握着双手坐在屋里,犹豫不决。他正焦虑而紧迫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这个夜晚他是注定不会睡下了,月光明亮,可没有星星的夜也太让人惊慌。他希望能有一束更好、更热烈的光芒射进房间里,最好将这屋里照得像白昼一样闪亮才好。他需要有一个如水般汩汩而淌的夜色作为窗外景观,希望有四面八方的光源推崇而为拥趸。他坐在桌边,过不了多久又起身忐忑不安地四处游走,顺着房间绕了一圈不够,面上逐渐显现出某种狐疑神色。

他在等人。而明显,他等的人迟迟未来。

孙朝站着或坐着,心里一直在想。赵如风在今夜一定会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个女人以她深沉的心思,妄图将一切罪名都罩在他的头上。孙朝自认自己可以买通城府、不担任何罪责,但是终也抵不过悠悠众口——褚氏自尽那日可将他吓得不轻。他怎么说的来着?从前天晚上他就有预感。他预感到第二日会有什么再无法回头的事情发生,不过那一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也就没有如何放在心上,乃至于日后竟忘了:那日不过死了个褚氏。死了个小妾,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孙朝的逻辑。褚氏之死,在他心上只不过似墨滴渐开一处小小的污点,不适几日,渐渐地也就忘了。不过现今倒是又想起来——前一夜混混沌沌、意志消沉,总觉得双腿双脚怎么放不得劲儿,大抵便是为了第二日自杀的褚氏。她怎么能在那儿死呢?孙朝心里还挺懊恼。他心想,如果将她赶出府之前可以提前约法三章就好了:赵如风要做什么事情我会尽量拘着她,但是你别回来。或者一定要死,就不要死在孙府旁。搞得当日打扫起来非常费事儿不说,还捅出来这么大的篓子。

孙朝在等人。他始终在等,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阵,想起褚氏的死相闭眼,又想起有关她的冤魂传闻,不由地打了个颤。大概再有一炷香后,门突然响了起来。这声响像是一支利箭骤然划破夜空,也猛地击破了孙朝的表象。他慌忙站起身,两步跨到门边,要开门,却又突然想到有冒牌顶替的可能性,将脸贴在门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阁下何人?”

“你一直在等的人。”

那头懒洋洋地回答。孙朝听到这声音,面上表情便骤然松弛,连忙开了门将人往里请。

“仙尊,仙尊您请坐……”

他点头哈腰。那人闻言却顿了顿脚步,转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仙尊?”

孙朝如有雷击,猛地回想起来,忙改口道:“不是仙尊……大人!魔尊大人!您看我这脑子,上回刚被提醒过,这回又忘了……”

他喊得这两声夸张而又真诚,只是收了声音,应当是不想被别人听到,谦恭地低着头,看来倒是令人很受用。来人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迈步飘飘进屋,神色从容平静。来者一身黑袍,行走悄然无声,不是别人,正是燕应叹。他此前刚在孙府逡巡不久,与几位孙府的“客人”打了照面,这回又来见着主人。孙朝十分敬重他,端茶又倒水,动作娴熟。燕应叹也不客气,接了茶水,甚至还与他道了声谢。这倒是将孙朝吓得身子一抖,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陪笑道:

“您看您,这道什么谢……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嘛。您帮我这么大忙,给您当牛做马都还不清这大恩大德。孙某在这儿谢过您救我一命了,谢过您了!”

说着,孙朝一撩袍子跪在地上,竟就要行跪拜大礼。燕应叹笑眼眯眯,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状也不追究,摆摆手叹一口气,笑道:“借你的说法,举手之劳而已,何必挂怀呢。”

孙朝道:“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可对我来说却是救了我孙朝身家性命。这个礼,您便收着吧,否则我良心难安!”

他说着,双膝也未曾移动,当真用手抵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燕应叹面上犯难,像是有些窘迫,口中也一直叫着不可不可,手却全然没有要上前扶一扶他的意思,两人便在这愿打愿挨的氛围之中谢过了燕应叹的“救命之恩”。

三头磕毕,成功传达了谢意与诚意的孙朝登时有了底气,心想事情要做就做绝,连头都磕了,至少在这时应当二人之间已没什么疑心。他三两步跨到燕应叹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转眼看向窗外,已经临近子时。

他一转头,还不必开口,燕应叹就清楚了他要做什么。不用孙朝先提,他自己便先放下茶杯,主动同他交谈,言语平静,竟然还带着些许亲切:

“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

“做好了,做好了,”孙朝点头如捣蒜,“您安排的事怎么可能怠慢?”对上燕应叹的眼神,他又了然,放轻了声音,笑着说道:“您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没有第三个人。”

“夫人也不知道?”

“哎哟您看您说的,这怎么能让她知道!”孙朝说,“刻意藏着的,除了我,谁也不知。”

燕应叹非常满意。他放眼看了一圈孙朝房间,慨叹道:“你这房子修得倒是不错。”

“都是工匠会修,和我没什么关系,哎……”

孙朝这时候倒是很会藏拙。燕应叹看上去非常喜爱他这种状态,鸡零狗碎地与他聊了几句,大部分都是家常话。什么家中现在下人有多少啦,花园里有几处竹林啦,晚上睡觉时要是太热怎么办之类,问得孙朝惶恐而又迷糊,不知这位魔尊究竟要做什么。

但很快,燕应叹便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自然,他是不可能千里迢迢抵达就是为了向孙朝为晚上驱蚊一事而请教的,他有他自己的目的,并且深深地与孙府牵扯在一起。

“你们家二房那具尸身藏到哪里了?”

这是他的问题,但却不是孙朝的预想。他愣了一下,嘴巴上下开合一阵,足足怔住三个呼吸,才试探着问道:

“这……大人问这个……”

“哦,你不必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燕应叹微笑着安抚他,十分之善解人意,“别紧张。啊,你之前不是说为了养你那个儿子所以才留着二房吗?听说你们家阁楼昨夜起火了。二夫人没什么事吧?”

“哦,哦,二夫人,二夫人……”

孙朝磕磕绊绊的说不清楚。这时他才察觉出来这话里的不同处:他之前只是同燕应叹提到过二房在阁楼上的事,但却没有告诉他二房是否已死。理论上燕应叹应该是没有见过李桑落的,阁楼他自认锁得很紧,外人无法进入。但如果此人修魔,倒是难以一概而论——孙朝偷眼瞧瞧他,心里有了几种可能性。但无论是什么,都再度为他提点了一句肺腑之言:这个人最好还是不要惹。

这般想着,孙朝索性放弃了那些撒谎手段,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想再留她一阵,但赵如风却不愿意再把她留下去。您不知道,李氏她跑过几次……门每次都锁得很好,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跑的。也没办法。赵如风说害怕她跑出来去找那几位振鹭山的仙君,所以便要除掉她。我没能说过她,但也没参与。当夜她去放火的时候我一直待在屋子里,后来实在睡不着,就想去阁楼看看情况。……那到底也是我儿子的母亲啊,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我想着看看能不能把李氏偷偷接出来,至少别让她死在火里。结果到了地方阁楼没烧着,我便以为赵如风还没动手,便想速战速决去找李氏,结果刚进去门就在外面被关上了,随后便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我从缝隙里往外看才发现,赵如风那臭娘们竟然就在这时候放了火!”

“哎哟,那你可真是吃尽了苦头,”燕应叹似乎有些惊异,“所以后来你被人救出来了,李氏便死在里面了?”

“奇怪的不就是这事嘛,她分明是被锁在阁楼上的,”孙朝丧气地说,“可偏偏那一夜,振鹭山来的那几位仙君里面其中一位正巧在长廊上碰到一个女人,就是李桑落。她那尸身我们也见了,烧得身上没几块好肉,头皮有一半都烧掉了。看着确实是惨……但她怎么跑出来、又怎么还能活着去找人,这点我们始终想不通。”他说着话,又将屁股往燕应叹处挪了挪,妄图与他凑得更近些。明明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他却还是四下望望,确定没人偷听他们的谈话后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而且您猜怎么着?事后我去找赵如风对峙的时候,她竟然说火不是她放的。说我血口喷人。这怎么可能!府里一直想杀李氏的不就是她,我可不想。她嫉妒当姨娘的膝下有子,她一个主母却始终怀不上。女人的妒忌心可真可怕。现在我怀疑,以前那些小妾是不是也是她借机杀的。可惜了她们,都是小美人,还没怎么活就死了,唉……”

他长叹一声,分外可惜。为那些惘然的年轻灵魂和自己未满足的艳福。燕应叹也长叹一声,只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孙朝身上,似乎在为他而叹。这声响最初是能引起相同人的共鸣的,但只要叹到第二声,便会让人心下起疑。孙朝为那第一声叹息而忽的自喜,再第二声,他的心便沉下去些许。他小心着问道:

“大人何故叹息?”

“我为你家二姨娘而叹,也为你这孩子而叹,”燕应叹叹息着摇摇头,颇有些惆怅,“二夫人便这样死了,你儿子可怎么办呢?”

“他也快一岁了,若实在喝不到母乳,便只能请奶娘。”孙朝一提这事便愁眉苦脸,他那儿子长得白净漂亮、乖巧可人,哪都好,就是除了亲娘的奶不喝,别人一抱他要喂,他便哇哇大哭。他爹妈那边奶娘请了几个,可没有一个博得了他儿子的芳心。这小孩子在最小的时候便呈现出某种倔强姿态,一定要喝亲娘的奶。故而孙朝才留了李桑落这么久,为的便是那一碗每日从胸口挤出来的稀薄的奶水。幸好这孩子也善解人意,只要有就行,浓度多少不在乎,在碗里稍稍滴上一滴,再掺入奶娘的乳汁,他也能开开心心地喝下去。

李桑落最初挣扎,她叫喊、咒骂、哭泣着恳求,还有些力气,奶水也充足些。但后来她便安静下来,也不再吃东西,饿了好些日子,挤出来的乳汁里甚至带了血。不过幸好孩子不管,带血的他也照样喝得很开心,孙府依旧三日往卫城送一次,要始终保持乳汁的新鲜。三日前他刚刚去了一次,虽然稀薄,但好歹还有些。孙朝心想除掉李桑落也当在她实在榨不出来之后。至少不能让他的儿子活活饿死,同时也不能让他的好儿子知道他有这样一个不安分的母亲。至于生母——最初他还是慷慨到愿意让赵如风做这个孩子的生母。任何一个女性无论怎样骄矜凶猛,都会被孩子抚平身心——这是孙朝的想法。他太看重孩子的作用,同时又自认为自己有多么了解赵如风。自然,赵如风会如何做,若他们都能活得更久些就当会亲眼目睹。

但孙朝已经不想去更了解赵如风了。有了新的人选替代,且比他现在的夫人更加温柔可亲、体贴顺从。花安卿,那在街上捡到的穷困潦倒的女孩儿,比赵如风更年轻,也比她更美丽。她将会是孙家未来的当家主母,而这样亲和温软的性子,他的爹妈也一定喜欢。她一定会是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优秀的母亲。她会比李桑落更能做那个独子的教导者,她比李桑落可安分多了。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什么道理都不懂,只需要竖起耳朵听着,扬起面颊笑着。不像李桑落那样一口一个公平,也不像褚春娘那样总想着往外跑,更不像赵如风,面上带笑心里带刀。孙朝不爱她们三个,后来他爱上的人都与她们不同。但可惜的是,在他府中居住过的又只有这三位,现在两位甩掉了,还有一个牢牢盘踞,不过只在今夜。

只在今夜。

他说了一句话,脑中却盘旋过无数的过往。李桑落的事情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落点还是在赵如风身上。是,她死了,不过今夜要再死一个人为好。很快他就能摆脱赵氏的摆弄,不必再看那个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冷嘲热讽的女人。他心中的夫人应当是似水柔情、小鸟依人的,她会在众人面前顾及他的面子、看重他的尊严。而不像赵如风一样,竟然还敢勾搭别的男人,孙朝一想到此事便心头一阵火涌。他巴不得燕应叹遵守诺言,赶紧动手,就在今夜。抢在赵如风之前,先将她送到地府。

燕应叹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不为了这个,还能为了什么呢?孙朝为他支付了足够的酬金,赵如风年轻的生命必将终结在今晚。想着,他对于复仇的喜悦竟胜过了将死人的恐惧,几乎完全裹挟了他的全身。在燕应叹的目光下他站起身来,他不相信燕应叹无法从这个动作之中读出那些暗示。他袖手而立,看着是如此儒雅,而本身他便长了一张颇具有诱惑力的英俊的面容。孙朝是个美男子,与赵如风一样,他们两个的结合在表面上赏心悦目。但背地里究竟如何,冷暖始终自知。孙朝认为自己受不了了。是。他受不了了,他要求赵如风死,要上天收走这个最后限制他自由的人。他来到麟城是为什么?本便是要脱离卫城的那些过往、与曾经的恶评彻底划开界限。他在麟城,还有谁敢嚼他的舌根、把他当孙子一样骂?只有赵如风。还有谁敢将热茶泼到他的脸上、不顾他的面子出去勾引男人?也只有赵如风。

赵如风、赵如风、赵如风。哪里都有赵如风!她就像个幽灵一样无处不在,只要她在一天,他就无法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同样,她再多活一天,对于赵家财富的觊觎也就不得不向后推一天。孙朝承认自己不道德,但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他知道也许未来不久后便会整得赵如风家破人亡,不过没必要。因为他倒是很清楚,赵如风现在绝对也在打着相同的算盘。

一场争斗,无声地厮杀成一段段毛线般缠绕在一起的交集,要么她死,要么他死,今晚命运必须选择一个。

孙朝等待着他——这个能够用能力把握命运的人。他等待他的见解。

燕应叹没有理会他。他靠在椅背上,回味着他们的故事。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同情、或者是有关嘲弄的神气。只是感慨。燕应叹感慨极了,或许为了这一对夫妻之间难得一见的勾心斗角。但他的神色没有杀意,也似乎没有当同孙朝同仇敌忾的那种信心。在听说赵如风昨夜打算把他和李桑落一起杀死时,他的眉毛动了动。他将脸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朝,语气却很温和。

“是这样吗,孙公子?”

孙朝梗着脖子,却被这一声“公子”喊得软了腿。

“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其所以然,却不妨碍汗涔涔的。燕应叹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交叠起双腿,眼神未动半分,但剩嘴唇开开合合,掺杂着丝丝笑意。

“我看孙夫人虽然与你有深仇,但昨夜的火确实不是他放的呢。”

燕应叹的语气始终算得上轻声细语。他看上去不会急,也不会恼怒,面上笑意盈盈的,只心底究竟想的是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去尝试猜测。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孙朝料想到这一点,登时冷汗直流。他突然间从那句话里品出来什么意思,只不过在短时间内还不愿承认。两人静静对视一阵,先是燕应叹突然大笑一声移开目光,接着才是孙朝如梦初醒,拢着袖子不由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大人的意思,孙某还不是很明白。”

他勉强笑道:“若除了赵如风,在这府内还有谁想要以这种手段杀死我呢?”

“我啊。”燕应叹说。

孙朝的后背紧贴在墙上。在那瞬间他感受到自己冰凉黏腻的背脊,汗流浃背正像是血从脊柱汩汩而下。

燕应叹扶着扶手站起身,拍拍袖口,同时摇摇头。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怜悯,又不乏淡淡的鄙夷,很无所谓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他有一张柔和的脸,初看时绝对令人心生亲近,但却在这般暖光的映照之下,神色冷峻狰狞如判官。

“当然,我与你没有私仇,”燕应叹口上如沐春风,面上却没有一丝神情,冰冷得像是死潭尽头沉寂在泥沙之中的冰块,“我甚至以前都不认识你。我可以帮你,但是没有真心过。孙公子。我可以帮你实现今夜你的愿望,你和赵如风一定要死一个,是这样吗?”

他微微笑道:“那我可以保证,今夜死的会是你。”

他垂了手,随意向前迈出一步,便比邻了孙朝一步。孙朝被吓傻了,整个人像一幅壁画般被黏在墙上,却在这句话后猛地失去了粘性,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听得人屁股跟着一起疼。可孙朝现在没一点心思心疼屁股,他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头,无意义地摆出防御姿势。嘴唇抖个不停,甚至比昨夜火海逃生要更甚。燕应叹走出一步,便站在原地不动了,孙朝却感到有一大团乌云始终沉沉地压在他的头上,一道黑影不动声色地垂下,那是燕应叹的影子。

他只知道喊道:“魔尊大人,您不能这样!我、我付了钱的!”临了尽头,他竟然妄图从一个即将杀死他的人讲起道德来:“我给了您钱的,您不能这样待我!”

他哆哆嗦嗦如同风吹雨滴,哗啦啦地往下掉。燕应叹听闻此句,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一般,欣然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子来,丢到了孙朝身上。

孙朝瞪大眼睛,如遭雷击。

燕应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瞭望。孙朝不想接受现实,但这把银子、这在数步之外站着的鬼影已经说明了一切。银子滚在身上,掉落地面,砸着木头地板也好似砸痛他的心。他心头猛跳,胸腔脆弱,即将脱轨而出。燕应叹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也不能再给他自己机会当缩头乌龟。尽管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极强的求生欲还是让孙朝上下牙磕个不停,丢进去一把豆子都能磨出来一杯豆浆。他原本瘫坐着,后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爬起来跪下。燕应叹接受了这一日他收到的第四个头,乃至第五个、第六个……孙朝涕泪横流地恳求他,甚至没有时间问理由。

燕应叹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孙朝上半身用力一颤,将他的手抖下去了。他的身体抖如筛糠。

燕应叹用手指抵住他的肩胛,顺着脖颈往里摸,直至按在喉咙口,轻轻收紧了手指。他的神色看上去并不是十分认真,反倒带着些漫不经心,手上的力气也不重,足以叫孙朝喘息,却看到他在那瞬间面色发青,鼻息也粗重些许,似乎即将无法呼吸。

“碰瓷?”这是燕应叹询问他的话。孙朝用尽全力摇头,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展现他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可哪怕他的头发丝都要随之甩下一把、最终蜿蜒而成一池小小的水塘,燕应叹也没有改变想法。相反,他为了不让他再摇头,加重了力气。孙朝猛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嘴唇开始发紫。

最后的求生意识让他疯狂地抓着燕应叹的手背,尽力将它往外扯,但却无济于事。喉咙里像是吞了一颗松子,顶在喉头无论怎样也吞不下去,反倒还不停上涌,很快就顶到了舌根。燕应叹眼神温和,如驯顺的鸟雀,手指却尖锐如鹰爪,硬生生将他掐着提了起来。

孙朝嘴唇颤动着,大脑一阵尖啸。在极度的疼痛之中,他努力睁开已经开始模糊的双眼,磕磕绊绊地问:“为、为什么……”

燕应叹道:“因为那是你夫人。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你的妻子。”

“你若想杀妻,我便替你妻杀你。”

他凑近孙朝的耳侧,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带着笑意,指尖也像是轻笑一声般吐出一口气,便听闻咔嗒一声。

孙朝的头像是一段芦苇杆一般偏向一侧。在最后的时刻,他的身体只是拼尽全力进行了最后一次挣扎。随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如同夜间月光倾泻,水面清平。燕应叹一松手,这人便噗地一声摔在地上,后脑着地,四肢却软绵绵的。他低着眼睛,声色未动地静静看着地上这个已经无法再站起的人,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那声音很轻,速度很慢,但却似乎难以等待,在第一阵敲门未应时,他便极其迅速地敲了第二遍。燕应叹盯着那门看了一阵,将帕子收回怀里,两步走去,拉开了门。

门外那人后退一步,以防与他撞上。而也在这刻两人骤然对视,彼此看清了彼此的脸。

柳轻绮的胸口明显往上一提。他原本还算轻松的面色突然严肃下来,眼瞳无意识地缩小一半,眉毛也如山峰耸蹙般微微皱起。而燕应叹呢,却分毫没有任何别的动静,他像是已经预料到柳轻绮会出现在门边,甚至还能冲他抬一抬手,颇为友好地说:

“真巧。”

“……”

柳轻绮的目光像是越过他要往门里看。他始终未吭声,可猛地沉下去的面色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燕应叹向前一步,便将他逼得向后退一步,直到被赶出孙朝门前,柳轻绮才说:

“你把孙朝杀了?”

他在说话时调整了神色,可惜脸色依旧很难看。燕应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微笑着说:

“也不巧,阿绮。他已经死了。”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水波拂开一道潋滟,温和而又深沉,仿佛其下有万丈深不见底的冰川。

“你又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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