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柳轻绮会不会把事情做的那样绝。但也有可能只是他心里有鬼,看到云婳婉的神情时,他总感觉她知道了什么。
但他又感觉,除非柳轻绮脑子真的出了点问题,他不会这么快就打算破罐子破摔直接判他死刑。
但是也说不定,反正白天看他的状态绝不是正常人的那种。
方濯战战兢兢去了柳轻绮的房间。在那瞬,他感到自己像是拿着小广告偷偷摸摸过来干点上不得台面的交易的失足少年,左顾右盼见着没人了才敢进门,结果来人貌寝十分穷凶极恶,手里还提着鞭子,手边放着酒瓶,但剩他手无缚鸡之力堪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方濯有时候会扭捏,撒谎,心口不一。
但现在他说不敢去,是真的不敢去。
近几日事情发生得过快,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余地。他完全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连最开始邀请他的姜玄阳在围猎大会未与他交手后都没来得及跑过来质问,就先跳出来这一出,也没有理解为什么在连林樊和封刀这两个给他私自报名的罪魁祸首都还没来之前,柳轻绮就先下了死令。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急。不过躲是不可能的了,云婳婉在看着他。
方濯硬着头皮去,硬着头皮站在门口,硬着头皮敲门,结果手指也硬,敲不下去。
不敢啊,实在不敢啊!
方濯感到自己的喉结都在往外鼓,喉咙已经不是喉咙,而只是吐出心脏的一条便捷通道。他的心跳得发慌,一下一下自己都能听清,额头上的青筋似乎也在蹦来蹦去,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丧失在这样一个不留情面的夜晚。
但犹豫无解,躲藏无用。在深呼吸几次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敲了门。
颤颤巍巍的,像是肌无力。有如藤条搭在栏杆上向房顶攀升,但也只有一点草叶的重量,成不了气候。
里面没有传来声响。但门把手却动了动。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柳轻绮的脸赫然在前,没人比他更生动。他的面色有些疲惫,但为人是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是他的梦里。
方濯骤然与他对视,胸腔猛地向里缩了一下,挤压得心脏生疼。那一刹那他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迷迷糊糊地探查是否有不恰当的地方,脑中雾蒙蒙一片,直到手腕被柳轻绮抓住,一把拉进了门里。
像拽一头不愿意出栏的猪一样。
绑住前腿往外扯,就是这么用力。
方濯的脑中产生了类似于这种的欠妥的联想。
他踉踉跄跄进了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帘大敞着,床帘也放下了,床上略有些皱,应该是在他来之前,柳轻绮正躺在床上睡觉。
又在那瞬,他愣愣地产生了是否是自己敲门声太大而导致师尊睡眠不佳、故怒而起身为师门清理门户的恐怖幻想。
做错了事就要承认,尽管是被迫做错事,可是尊师重道,要承认。
于是方濯迅速低下头,立正站好,大声说:“对不起!”
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猛地撤回了。柳轻绮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探究。
一刹那方濯想起那夜的眼神。交织着月光与夜色的混混沌沌的夜晚,柳轻绮突如其来,却又好似转瞬即逝。他的嘴唇一热,但紧接着整个人如同静水一般软下去。他小声对柳轻绮说:
“对不住,师尊。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柳轻绮没有回话。半晌他才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要道歉?是我喊你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睡觉。”方濯叹了口气。
“我没有在睡觉。”
“我看……我看你的床帐拉下了。”
“我头疼,我睡不着觉。”这时候的柳轻绮跟白日相比,突然颓唐很多。但到底,方濯总感觉他身上还有一种古怪的激动未褪去。这种颓然只是与白日的异样相对而言,与往常的他来说,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种异常只是隐隐的,非与他朝夕相处之人难以看出。幸运的是,方濯就是这么个人。不幸的是,遇到了这种情况的是他,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如果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绝对不会因此而心神动荡。倘若他少点心,也决计不会在分明知道现在有大半可能他会被接下来的情节发展而堕入地狱的时刻依旧上前一步。
腿有些软,恐惧着、害怕着、不知前路如何。
可分明就是这样,迈出了这一步。
柳轻绮说:“阿濯啊。”声音有些轻。这一声扰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瞬间就明了自己今夜不得安眠。或者何止今夜,将至于夜夜,只因这一声,突然让他觉得自己用了二十余年的名字也倏忽成了个罪过。
方濯吞了口唾沫。他感到手臂僵硬了,浑身有如坠入冰窟瞬间冷冻,可心上烧着热,只在突如其来间便坠入了冰火两重的痛楚与难熬。
他哆哆嗦嗦地说:“师尊……”
柳轻绮勾勾嘴唇,神色神秘。他小声问道:“我要问你的,之前已经问过你了。”
方濯后退一步。
柳轻绮说:“你就告诉我,是不是?”
实话讲,那瞬间,方濯感觉自己临死只有一步之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恐慌还是激动紧张,唯一能感知到的情绪只有兴奋——模模糊糊的兴奋。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忐忑不安的人的身上的,但是却在此刻招摇过市,几乎冲昏了他的大脑。他感到自己的牙关紧咬,嘴唇微启,似乎马上就要说话,但却有一支利镞穿过大脑,在尖锐的疼痛中盘旋而不得开口。
可顷刻间,一只手倏地探入他的胸腔,紧紧捏住了心脏,猛地迸发出一滩剧烈而又滚烫的血液。这疼痛使他清醒,但奔流而出的热血却冲昏头脑,沸腾着的,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快感与激奋。这激奋令人不安,也让人恐惧,却无法制止住脚步。那是一种理智上的警醒,但却永无法遏制感情。就好像他清楚长久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结局即将一路狂奔而来,进入不可圆满的尽头,但他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可分明,那个本应该和他一起紧张的人却似乎并没有与他有着相同的境遇。他静静地等待着,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呆的很。方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柳轻绮打破了寂静。他说:
“对不住。”
一刹那间方濯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他惊讶地抬起头来,没有想到为什么柳轻绮会突然重复自己刚才没头没尾的道歉。
但也当即,他内心一阵恐怖,极具的不安。登时他就能猜到柳轻绮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了。果不其然,这样的声音就这般像是轻叹低语一样流入他的耳中: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方濯吞了口唾沫。柳轻绮又说道:“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方濯说不上来话。柳轻绮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他的心思也许在某种情况下也与自己的相契合。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怎么知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柳轻绮这着棋走得不好。他不应当问面前这个人,这是注定只能等到沉默而永远不可能摸清真相的。
于是在两人之中的,就只有长久的、尴尬的、无从下手的沉默。柳轻绮站得累了,坐回椅子上,用手撑住了头。方濯悻悻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还头疼吗?”
柳轻绮没有回答他。他揉着太阳穴,静静坐着,突然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他淡淡地说:
“要不,你出师吧。”
方濯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他愣在原地,满腔热血登时冷却。只知道磕磕绊绊地问:“为、为什么?”
柳轻绮的手指从太阳穴移到眉心。他看上去分外烦躁,眉心都揉出了个小红点。
“那你还有别的法子吗?出师,离门,断绝关系,”他说,“你自己选一个。”
其实方濯在此之前已经料想到可能会有这几种选择,也许已经在心里悲惨地做好了准备,毕竟他所能想到之最痛苦的结局莫过于是从此江湖不见彼此拜拜,但他心里尚有一种隐秘的幻想,就是他装瞎,柳轻绮也装瞎。两个瞎子面对面手拉手一起失忆,当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只开开心心做自己的一对好师徒。
当然,这只会是幻想。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抹除,强行压制,只会让它在心底生根发芽,终有一日会实现比现今将更恐怖的波动。隐瞒将永远不是一个好办法,何况是彼此心知肚明地隐瞒。
可方濯心里却回荡着这种自私的想法。他宁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强行留在他身边,也不想挑明了真相接受极刑,尽管它是应有之义。
人大概总有这种心理:当场便已确定下来的判决往往会让人瞬间绝望,但只要有所舒缓的痕迹,便又会满怀希望,恳求有奇迹出现。
他就是这种心态。
蛮蠢的,但是不应苛责。
故而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过心理预设,也大抵能知道柳轻绮会怎么跟他说,可真正成真的时候,他还是脸色一僵,双腿一软。心头猛地浇了一盆凉水,连带着神色呈现出某种被冰冻过的青白,他上前一步,感到自己手脚都一片冰凉,柳轻绮没有看他,目光恍恍惚惚地落到地板,只静静道:
“你出了师,依旧可以住在振鹭山。其实,我走也行。但是我走,势必会影响到太多人的声誉,本身振鹭山观微门在江湖上的名号便特殊,我再一走,很容易引起祸端。”
方濯人都快晕过去了。柳轻绮认真是认真,可他未曾想他竟然认真到这种地步。连自己走这个法子都想出来了,他到底是有多希望直接分隔两地?方濯的心哇凉哇凉的,掺杂着登峰造极的慌乱与恐惧。他理解到了柳轻绮的意思,看透了他的决心,而这样的认知让他察觉到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喉咙控制不住地发了阵抖,立在柳轻绮面前,半晌,只能说出一句:
“可是……”
“你留在我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了。封刀已经出师,其实你也可以。”柳轻绮说着话,突然想起来什么,无奈一笑,“是,你本就没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我都没教过你,除了偷奸耍滑的技巧……有时候还得你看着我做这做那。我不是一个好师父,你在这里,我耽误你。”
他沉思道:“你走吧。人生于世,难得有境遇,不能让观微门束住你,总得为自己做些打算。何况围猎场一事,足以说明燕应叹已准备出世,只凭振鹭山自己的力量去遏制住他是不可能的,早晚会有一场大浩劫。此次花叶塑身虽然未危及到人之性命,但这是一个警告。给我的警告。你留在我身边,太危险。燕应叹一时动不了我,就可能会对你下手,像现在这样……”
他的手指又移回太阳穴,突然啧了一声。方濯猛地发现有戏,连忙说道:“对呀,就算是我出了师,他也不会放过我。事已至此,师尊,你不要赶我。我、我知道我做错了,我都明白,你想怎么样都行。但、但你别赶我,求求你,你别让我走。我走了之后,我更、我更不知道怎么办,师尊……”
他说着说着,突然慢慢跪了下来。他撑着扶手两侧,尽力与柳轻绮对视,声音虽然依旧在发抖,却下意识放轻了,低声说:“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有这种想法,我不该、我不该这样待你。师尊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错了,真的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
“我想怎么样都行?好,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样。”
柳轻绮拿开手,露出一双冷淡却疲惫的眼来。他神色平和,可方濯明白此刻他心中一定极度不平静。柳轻绮不犹豫、不纠结,他是不信的。无论现今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情形,他的秘密已经暴露是真,那个吻是真,可那些曾经的过往也是真,没有人会在介意一个的同时遗忘另一个。而他早知会如此,却始终心怀侥幸。由此看来,柳轻绮早不知道在心里嘀咕多久了。他并非是一无所知的,他甚至可能什么都知道。在某个不留意的瞬间,也许他便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始终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在局外。
柳轻绮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不答也得答。方濯感到自己冷汗直冒。这种紧张比以往的任何时刻更甚,甚至超越了某些能够危及生命的场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但这就是真实的情形,他的头脑一片浆糊,偏偏还要在雾气朦胧中冷静地思考。
但就在这样浑似死亡与新生间隙里的痛苦的思索,却让他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感情:这便是那种超乎自然的、已近千万真切而再无法脱身的情感。这就是爱,爱才让人惊慌失措,让人惶恐不安。
他的头脑中失去了所有曾称之为是“骄傲”的理智与冷静,只剩下一团野火伴随着刺骨寒风熊熊燃烧。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突然俯身上前,一把攥住了柳轻绮的手。柳轻绮也被他惊了个透底,整个人随之一僵。方濯感觉到他本人已经不是他本人,而是天上飘忽而过的云,只停留一瞬,下一秒就要死去,故而有这样的痛苦,也因此而催生出一生仅一次的疯癫。
“我喜欢你。”他的嘴唇苍白无比。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爱你。”
“对不起,但……”
他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堪称哆哆嗦嗦的,真丢人。可舌头停不住,嘴巴也停不住,如同刚才怎么努力也张开口般,此时又到了另一个极端的峰值。
“——我是真心的。”
他困难地吐出这句话,又闭上眼睛。说出来了,都说出来了。他在给自己做这样的心理预设。好了,从今往后,天高地远,心里不必再揣着这个糊里糊涂的梦走来走去。事已至此,大局已定,但人生依旧。柳轻绮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他已经说出口,不可能再脱身了。
在重压之下,他近乎扭曲地得意地心想,柳轻绮一定没想到我会真的说出来。
他一定没有想到。他……
可事实上,他却把头低了下去。
两人的目光没有对视。柳轻绮看着他,他看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衣服上绣了点花纹,他是认识的,这回却总觉得自己并未见过。在这种全然不合理的混沌与失忆之下,他突然进入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大脑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荒野一般的安静。此时此刻,没有什么真假之分,所有的欺瞒都变成了坦诚。死灰浸上了死水,并最终埋藏于一片死寂之下,再无任何声响。
“这就是我的话。”半晌后,方濯说。他依旧没有抬头,“你好好休息吧。”
他说着,想站起来。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腿却麻了。他不得不扶着扶手起身,头发落下去,却被一人握在手里。
方濯轻怔一下,随即一只手落上他的侧脸,带着他微微扬起头。一对嘴唇从上方贴了下来,压上他的,轻轻飘飘一下,却比之前温柔许多。
脑中啸响,死灰复燃。
方濯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扶手,猛地睁大了眼睛。可这气息分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近在咫尺几乎将他整个人撞晕了,唇上的感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要真实,却在离开时隐约带上了梦境的恍惚感。
混乱与不知所措中,他听到柳轻绮的声音尽了温柔之能事,却蓦然撞进他的耳朵里:
“亲这一下,以后就不见面了,好吗?”
方濯猛地跪起身,一把按住他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对上他的目光,只停了一个呼吸,便俯身上前,顶上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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