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门的本事,方濯此前倒是经常领教。他与德音门弟子裴安之同年入门之战进内门,两人之间虽分一二,但实力差距并不算大,方濯赢得也不轻松,在他手里很是吃了一阵苦头。
裴安之入德音门是大家早就猜到的。他从小就对奏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认识琵琶的时间估计比认识方濯的时间还要长。内门的长老们也会到外门开几节堂,柳轻绮都逃不掉,楼澜更不可能。他又是整个内门唯一算是有点艺术细菌的长老(你能想象解淮唱歌吗),培养弟子艺术鉴赏能力的重担就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楼澜愁眉苦脸,苦不堪言。虽然柳轻绮也经常“苦不堪言”,一天到晚“不想干了”,但楼澜和他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柳轻绮说不想干,那就是真的不想干。拿刀逼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去干他可能都会来句“杀了我得了”,然后去完全说不过去地干。如方濯在外门的那段时间,他只被魏涯山分配去教文化,每天就是读读书写写字,背背文章默点小诗,风雅得很。不像解淮担着弟子的武学,楼澜担着乐调,他是真的很轻松,人家熬夜准备第二日功课设计,他天不暗就盖上大被呼呼大睡,或者熬个大夜,塞被子里看一晚上话本,第二日哈欠连天,三日早课里能有两日在打瞌睡。
可楼澜不行。振鹭山这一代班子非常奇怪,大家好像都没什么艺术天赋。所以每年的年终聚会上,弟子们其实都不是很盼望“师生同乐”这一章节的。这大抵可以算作是某种振鹭山最惨绝人寰的超级折磨机制。反正方濯听完柳轻绮弹琴,就不想再听第二次。听完云婳婉唱歌,就更能明白为什么她能和柳轻绮玩得那么好了。
姐弟二人,这个不觉得那个难听,那个觉得这位唱得真好,这个说师弟你真应该走出山门去往修真界来一曲,那个说师姐你可真厉害,德音门没有你就是他们的损失。
为此楼澜表示:并不。好好练你们的剑吧!
后来方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恒定不变的。振鹭山既然有个德音门,里面都是歌舞奏乐的高手,所以德音门外才青黄不接、音难入耳。所有的天分都给它德音门了,大家也就只能委屈委屈——差不多听听就完事儿了,一群跑调人里头要什么仙音降临。不扯着你的耳朵让你听,便已经算得上是手下留情了。
话说回当年入门之战。方濯跟裴安之之前不太熟,现在其实也不能说是多么了解,不过好歹见面聊天时不会没话找话了。两人在外门什么交流,入门之战后才稍稍“熟稔”一些。裴安之此人的确不容小觑。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德音门去的,所以在外门时往往也是对标楼澜最多,主要修习琴谱。
这可苦了方濯。他对什么琵琶古琴都没兴趣,学的时候倒是认真,但兴趣不及练剑,每天都练得很痛苦,再诚恳也白搭。再加上以前入门之战也有拜入德音门的弟子,他们基本上确然有一技之长在身(不至于让自己和楼澜都眼前一黑),但入门时依旧老老实实用剑法打下来名次,少有直接抱着琴上去的。
裴安之就是这个“少有”。方濯同他一战,一个挥剑如风,一个拨弦如雨,嘈嘈切切,剑鸣琴啸,剑无止息,弦歌不绝。
他打人,主要侧重一个“迂回”。跟方濯直截了当用剑戳脑门不一样,他将灵力灌入琴音,随指弹出时,第一步是“控制”。随弦音撩拨入耳,随后迅速制住来人命脉,并且随之催琴控住四肢。若不是此前已知德音门这套数并且有着充足的准备,十有**都会被这一声弦动得手,先发制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催动,随后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
在仁城英雄擂上,顾清霁一时不察、将被凌弦偷袭得手时,手疾眼快、率先出手相助的就是裴安之。以弦声先行控制住凌弦,趁其被突然袭击、正愣怔时,右手食指轻飘飘地一划,凌弦手臂便僵硬抬起,宛如一只提线木偶被拉了四肢;手指轻按子弦,短暂清脆的一个双弹,凌弦的手掌便落到了他的胸口处;五指击弦,乐声潮起,有如海水波浪拍卷碎石,但仅有一瞬的风声,音停时如月影摇曳,万籁俱寂间,凌弦的灵力被控制催动,一掌击入自己胸口。虽然以他的实力还尚且不足以让凌弦重伤自己,但也颇有成效,凌弦本便动了杀心,意欲全力以赴,结果毫无防备,被自己一巴掌拍飞,滚落在地,虽未伤及根本,却也极为难受,吐了好一大口血。
裴安之为人和善,行为低调,事后也只是笑笑,说句“举手之劳”。他不爱在别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功绩,平常出门也不多,更多时候就在自己屋子里练练琴读读书,周身气质都和别人不一样。据方濯目前所知,他现在有两把琴。一把是从小练到大的,丝弦都换了好几次,既然保养得非常好,但一眼还是能看出这是一把旧物。此琴名为“闲云”,算不得神兵,但这么多年跟在裴安之身边,也已有了感情,好好地供在屋里,当古董养着。
另一把就是他从万剑峰得来的琵琶——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万剑峰确实也产出乐器,全靠铸剑堂的师傅们夜以继日的辛勤劳作。这一把,正是后来方濯常见的一把,也是现在他所见到的。裴安之管它叫“无思”,估计也有不少人曾嘀咕过他怎么不叫它“野鹤”。他每日与他的琵琶同吃同住,待琵琶如对自己道侣,分外呵护小心。他又学乐多年,其实力绝对不容小觑,当日英雄擂,在祝鸣妤去救场之后,大家的目光就基本上都落到了她们两个身上,方濯却久久未能对裴安之忘怀,那一声琵琶弦响的确是让他难以遗忘。
在当初入门之战,他同这位同门初交手时,绝对没有遭受过如此“礼遇”。那时裴安之虽然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到了最后的一战,但当时实力远不算现在这般“离奇”。彼时裴安之也不过只是以灵力催动琴弦,来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些罢了,并且以琴音制幻,分出数个分身,让方濯无从察觉他本人究竟在哪里。且音波从四方滚滚而来,他人耳中似竹叶扑簌簌细响,在方濯面前却好似化为数道虚剑,整个人宛如被困在一处囚笼中,百寻而不得。
当时他是怎么赢的呢?方濯后来想想,感觉还是挺说得过去的,但好像又有点羞耻,不愿再提出来说。裴安之,包括整个德音门在内,在攻守中,琴音只要不断,灵力便不会消失,只要尚有余响,攻击的余韵便依旧会缠绕在侧,不肯退去。故而方濯用的是最粗暴也是最简单的打法:既然“守”就会给足裴安之时间来拨弦,那他便不守。既然“躲”便会让裴安之更迅速地续上这一曲杀机,那他就不躲。琴音化为掌风拦路而来,他满打满算吃了个完全,涌出来的血全往肚子里咽。面对这位平素见不着几面、认识也只能算作“点头之交”的同门对手,剑侧风声不止,数道灵力轰然相撞,可他却未退一步,硬生生吞了裴安之驱弦而来的数种攻势,最后将人逼至角落,退无可退,一柄长剑落至喉头,将刺而下,幸得琴身一挡。
他这才胜了。
他当然晓得当时有多少人刻意而来,就为了看他今年能拿个什么名次。他第一年碰祝鸣妤,第二年碰裴安之,都撞上了硬钉子,打得看上去很是痛快,尘埃落定时,也博得满场鸦雀无声,足有数个呼吸后才渐闻山呼海啸。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应该怎么想,但裴安之确实是让他吃足了苦头,这一场下来,四肢连带着胸口都疼得不行,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但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放了剑往台上看。彼时他才隐约感觉到,他不为内门,也不为进阶。他好似不在意自己能走到什么位置,他只想赢。
赢得堂堂正正、漂漂亮亮,哪怕是带着一身伤,站在那个人面前的时候,能够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后来他确实是养了一段时间。弦音伤人吃内力、吃灵力,不似普通用剑的干脆利落,而是宛如用小刀凌迟。他被人家用剑柄狠敲一下,当时疼一阵,第二日再溢会儿淤青,不几日就好了。裴安之这小丝弦却把他搞得几日不太敢爬山,随便戳一个地方,哪怕是想起来好像人家根本没打到这儿,也又酸又疼。
自然,几日后他被掌门喊去,问他想要拜入谁家门下时,他老老实实说了“观微”的名号。魏涯山看了他一眼,那时方濯一门心思地还只认为他的眼里仅有吃惊和赞赏,夸赞他敢于跨入此“无人之地”,进行“极为困难”的进修,实属弟子之栋梁。后来方濯当然也明白了,那眼神里可能兴奋更多,魏涯山的微笑,是为终于找到一个冤大头而绽放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魏涯山状若无意问他:“在入门之战里,我看你和安之打得并不十分顺畅。那时你心里怎么想?
”
方濯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想?他还以为掌门日理万机,早就把当时他们比试的细节给忘了。如此,也只是耿直地说:“我只想赢。”
魏涯山于是又看了他一眼,这回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方濯自然而然地从中读出了赞誉,仿佛为他一颗勇往直前的心。当然,后来方濯也明白了,这的确是赞誉,不过却不是为他这个百折不挠的精神而做出的表扬,只是因为魏涯山觉得,可以,这孩子真老实,顶好的冤大头!
但当时其实对他来说,裴安之比较麻烦,但也不算什么劲敌。那时候他实力远不如今日,自然正常。可方濯与他也有几年没交手,再上一次见他出手还是在英雄擂上,那时他已经修炼到了能以弦音控制人自己打自己的地步。云城时他声称自己“不用骑马也不必人相帮”,想必是这琵琶又练出了什么刁钻招式,如今面前一片空旷,德音数人静默而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独守阵前的是易宁,现今的德音门大师姐。她平常甚少出行,和谁看起来走得都不近,神色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她沉静而优雅,拨弦前刻,甚至冲方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手指如同秋风拂水,缓缓扫过琴弦,箜篌如空山凤鸣一般清灵一响,便化成万千支利剑,当头刺下!
方濯自然知道了等在这里的是德音门,尽管时间有限,但却足以让他做足准备。当即后退两步,将剑身横于前,手指掐了一个剑诀,默念一句,伐檀微光轻闪,生出一层护盾,挡在面前。
易宁眼神轻动,嘴唇却微微勾了一下,似乎早就对此有所准备。当即又是一声短促的弦音,头顶利剑数量暴增,同坠而下,几乎是瞬间便打破了他的防御。
登是时,周遭弦声共起,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方濯被易宁一击即溃,但这个短暂的护盾还是给予了他相当的反应时间,当即提剑转身,准确地捕捉到最急促的那瞬琴音,以剑身抵挡而上,身形微微一侧,便躲过了从侧上方射来的一道刁钻细弦,眼见着其甫一入地底,便击出数粒碎石。
方濯虽然早有预见,精准躲过,但也着实是被这力度吓了一跳。他百忙之中冲着那“毒手”方向仰头望了一眼,喊道:
“兄弟,虽然其中有东山师叔的授意,但大家同门一场,也别真往死里动手!”
那头吱吱哇哇地喊道:“对不住,方濯师兄!头一回用,没把握好手劲儿!”
这回方濯听出来是谁了。是德音门一个新进去没多久的小弟子,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这人没别的爱好,此生唯爱收集青蛙,方濯在池塘里逮着他好几次。有意思的是,这新进来的小师弟为青蛙所俘获,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水里,幸得身后有人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后领才逃过一劫,转头一看,眼睛都直了,看得方濯浑身难受,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某只肥美青蛙。那小弟子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支支吾吾半天,然后猛地扑上去,亮着眼睛喊:
“是你吗?方濯师兄?”
“……”
方濯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这些年估计也成了不少名,但对此却没有一个较为准确的概念。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小师弟兴奋地说:
“师兄,你给我上过课的,你忘了?”
方濯认为自己这样子不像是记得。不过小师弟倒也不以为意,明白方濯也总不可能什么事都记得,更何况他入德音门都有几月了,估摸着也不会多有印象。小师弟嘴巴得不得不停,妙语连珠。他仿佛急着要给方濯完全表明自己这崇拜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样,愣头愣脑地说:
“你那些故事先不谈,之前我在外门,上观微长老的课的时候,观微长老就总提到你。有时候我们这个那个背不好,他就说,‘看看你们方濯师兄,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能一口气默八遍了!’而且有时有人小测不过关,他也说你年年任何小测都几乎满分,而且过目不忘,什么都记得。方濯师兄,我真的好羡慕你——哎,师兄,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你笑什么啊?”
方濯就记得自己当时摸摸鼻子,然后忍不住地想笑。彼时脸上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烧得慌,他明白是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柳轻绮在外门的表现他还真不太清楚,要不是这回在青蛙堆里援助小师弟,估计这辈子柳轻绮都不会跟他说。突然变成谈资,也许还能轻咳一声,装作不在意。可既然是从他的嘴里被吹出来的,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小师弟当然不知道为啥这位看起来非常靠谱的大名鼎鼎的方濯师兄会突然傻笑起来。但他外向又不拘小节,几回下来,两人也算认识了。当时一弦子抽下来,自己也有点内疚。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好像依旧是在偶像面前表明自己存在:
“师兄,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吗?”
搞这么高调,想不记得都不行了。方濯不由失笑,但这个小师弟暂时没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就这么干听着他俩“叙旧”。方濯听到裴安之轻笑一声,说句:“谁才是你正统师兄?”随即便又是一道弦风扫下。裴安之接了小师弟的活,放了声音,又方濯回话。可只闻声而不见人,方濯只能依稀察觉到他似乎现在是正在树上,居高临下,自己绝对没法在地形上占到什么便宜。
裴安之道:“方濯,实在对不住,东山师叔有令,要我们把你往死里打。咱们也是迫不得已。”
方濯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拜托,我只是来试阵的,不是来送命的。东山师叔和我有私仇,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行行好,手下宽松些,好歹留我个全尸。”
他语气恳切,听上去并没有在开玩笑,登时传来几声笑声,应当是德音门后来新进的弟子。方濯嘴上扯着皮,一根神经却始终紧绷,如此极为迅速地便捕捉到了这几段笑声的位置,毫不犹豫一个健步上前,伐檀当即微颤起来,方濯也不怀疑,当即止步,劈剑就下,但闻一声缥缈扭曲的杜鹃啼鸣声响,地面塌陷了一小块,却在原地凭空生出一丛密林,几个小弟子抱着琴蹲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容未褪,眼神却已定。
方濯似笑非笑道:“原来阵眼就在这儿啊。”
小弟子被他吓了一跳,蹲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大师姐!”
身后一道箜篌弦风冷冽袭来,方濯倏地回身,以剑抵挡,化了攻势。抓这几个小弟子没什么用,但却因此而暴露了阵眼的位置,便说明德音门的这几个弟子无法再在此阵的掩护下隐住身形。果不其然,在方濯转身瞬间,易宁身后便已多了数人。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骤然一见,竟生出泱泱六军之错觉。
方濯不由愣了一下,心想叶云盏还真没说错,德音门近期的确是人满为患,大家都来。只每人手中都抱一只乐器,即使一声未吭,可看这场景,却依旧叫方濯头疼。他握紧伐檀,突然不安起来,果不其然,在他与易宁一击方过、还未站稳时,裴安之的手指就已经按上了琴弦,平淡地扫他一眼,手指轻拍琴身,像是一个指示。
紧接着所有琵琶声都骤然奏响,似长风骤雨,迸落金盘。琴音劈天盖地,宛如一条大河翻滚着波浪,猛地往他的脸上扑来。曲调激昂急促,其声铮然,不是别的,正是德音门的头等拿手好戏:十面埋伏曲。
不懂琵琶,都是度娘的,如有错漏,恳请诸位批评指正。
本章中提到的德音门的招式灵感来源:
“控制”借鉴于剑网三长歌门“平沙落雁曲风”。本来我是不太想借鉴这个设定的,毕竟我本身也是剑三玩家,看了容易出戏,而且被平沙落雁制裁过很多次。。但真的喜欢,觉得好帅啊,而且关于琴的设定孤陋寡闻的我也想不太出来了,这种控制类是我觉得最吊最帅的,就化了一下用了。这种琴音控制人行为的招数的起源是不是剑三我也不知道,但既然目前只知道咕门有这种,我就这样来解释一下。
后文还会出现一个借鉴《笑傲江湖》黄钟公“七弦无形剑”的设定,我感觉以我的脑子再更新时未必能想着说,就一并在这里撂下了。请原谅我空空如也的大脑非常光滑从不思考,用剑戳脑门的兄弟们我还能在脑中构建打架斗殴场景来写他们切磋,用琴的就真的只能吃前辈留下的珍贵口粮了,本人从小到大唯一学过的乐器是西洋乐,贫瘠的大脑和堪忧的想象力无法将民乐的风姿融入到招式中,提到用“琴”打架我满脑子就只有祖安钢琴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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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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