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说了句废话。修真界无论是谁,修习魔功基本上都不如何相容。倒不是魔功或是自身功法本身的问题,而是从小便修习以灵息为根基的心法的人突然被强行灌入一种从最初就与灵息相对的功力,任谁谁也受不了。
姜玄阳再急于求成、再鬼迷心窍,也绝对不会蠢到修习魔功来废了自己一身灵息的地步。
此刻屋内一片寂静。姜玄阳谁也不理,只静坐调息。他不知被何人重创,又与方濯贸然交手,扯动旧伤,此时心中盘旋若火烧,非常痛苦。要说方濯虽然对姜玄阳仍有偏见,但好歹善心犹存。在柳轻绮一遍又一遍地偷瞄他之后,他终于无奈地叹口气,认命般坐在姜玄阳身后,双掌运起灵力,助他梳理周身经络。
而手掌刚落到姜玄阳后背,方濯便一愣,忍不住收了些灵息——姜玄阳体内气息杂乱无章,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灵息在感受到外来入侵之后下意识往外推拒,但无济于事。整具躯壳简直变成了一只大火炉,能吸收的、不能吸收的都一齐往里塞,经脉如暴雨敲击鼓面,随着血液流淌的速度一同撞向肉身,只这一掌下来,便很难不让人奇异姜玄阳竟还没在这种情况下爆体而亡。
方濯碰了一下,就不敢动手了,抬眼去看柳轻绮。却见这人蹲在身边,简单在姜玄阳肩膀上按了按,沉吟道:
“修习得有将近一月了,再多半月,保证没救。”
“现在怎么办?”
柳轻绮却道:“你想救他吗?”
方濯沉默下来。但这思索并没有多久,很快,他便抬了头:
“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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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姜玄阳醒来后会不会为自己被方濯所助一事而感到无比耻恨。但无论如何,两边这么一来,竟也算扯平了。
两人分坐一边,神色平静,目光不接。方濯自从看到他醒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只打他自己的坐,调他自己的息。
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姜玄阳也分毫没有主动与他说话的意思,胸口虽然依旧微微疼痛,却已能够勉强起身,同柳轻绮道谢。柳轻绮撑着头坐在一侧,一边一个看着正热闹,忽听他开口,也是一愣,随即便笑道:
“我可没干什么,你的气息,是我家阿濯帮忙平的。”
话里所指已十分清晰。姜玄阳扯了扯嘴角,面色不改僵硬,神色微妙地瞥了一眼方濯,便又挺直腰板,再对柳轻绮一拜:
“多谢门主教出这样的徒弟。”
柳轻绮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
姜玄阳不愿跟方濯道谢,方濯也不愿跟姜玄阳道谢,而柳轻绮处于其中,也没期待见到这样的场景。这二人标准的针尖对麦芒,碰到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架,要真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不如去期盼一下燕应叹在此瞬无声暴毙。
柳轻绮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此处毕竟是明光派的地界,就算姜玄阳能暂时帮助他们不被发现,也不能多留。早在之前他便探过姜玄阳的经络,确信了他在修习魔功,并且还是用的最简单粗暴的那种方法——直接对着心法照本宣科。
姜玄阳再想在段时间内提升自己的功法,也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去修习魔功。在完全没有循序渐进的基石和留足让灵息与魔息相融合的空闲的情况下,学习魔教的心法,要么是想尝试一种新的自杀方法,要么就是决心从此与修真界无缘,废了一身修为,也让自己数年的修炼都功亏一篑。
是以如今,只有一种可能来对他的异状做出解释:
他是被哄骗着修习的魔功。
姜玄阳虽然不喜欢方濯,但尚有基本的待客之道。他这屋子明显不常有人来往,连茶叶都得翻箱倒柜好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柳轻绮本也不想多留,制止了他。他之前答应了姜玄阳,受了人家的恩惠,就不多废话。当即擒了他的手腕,只听了一会儿,便放了手,语气颇为平静,像只在阐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你师尊让你修的,是不是?”
姜玄阳无声无息,握紧了拳头。半晌才说:
“是他骗的我。”
方濯两手合于腹前,将体内最后一丝尚在乱窜的微弱灵息平下,闻言睁开眼。而柳轻绮本人倒是不对这话有什么意见,像是早有预料:“在云城的时候你应该就知道了,你师尊么,不是什么好人。我本来以为你会看清他这人本质来着。”
“……毕竟是一手传授我功法的师父,我又怎能在当时便迷途知返。”
“嗯……说的也是。”
柳轻绮叹口气,随手捡起他放在桌上的茶杯颠了颠,淡淡道:“所以,后来我们家阿濯去找你询问当日有关花叶塑身的种种细节时,你听了你师尊的话,并没有告诉他,是吗?”
姜玄阳的身形愈发僵硬。他低着头,不发一言,柳轻绮也不认为自己能收到他怎样的回应,只拈着茶杯在掌中转了一转,语气轻得像是鸟雀在树冠边缘飘摇而坠一根尾羽:“自然,自家师父说的话,当徒弟是该听的。但也应要自己看看是否符合道理。花叶塑身‘重生出世’,对于修真界和民间来说都是大事,肖歧不让你向外声张,为的是什么,你想过吗?”
“……”
姜玄阳沉默不语,方濯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没有告诉柳轻绮姜玄阳对他闭口不言的事,他本以为他不知道。但现在看来,他的师尊知道的事情可能并不比他少。而姜玄阳向来以师尊肖歧为尊,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这种信任也许已然化作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暗示,使得他本人在肖歧眼中已不再是个徒弟,而是一个极其好用的能够起到煽动作用的工具。
在此前,姜玄阳就曾经数次解释过,是听信了派内的谣言才贸然对他出言不逊。现在看来,估计这其中肖歧的作用绝不会少,甚至完全有可能是主导。如此,姜玄阳可能也是某种“谣言”的受害者。但方濯想得明白,却无法让自己对此人产生什么同情或是理解的心理。柳轻绮又拉了他的手腕过来,叮嘱他如何调息,他在一边看着,虽然一声未吭,但脸色却绝对算不上好看。
姜玄阳在面对柳轻绮时,倒是没有对方濯那般僵硬刻薄。他的怨怼、或是不屑,并非连坐制。方濯可能会让他颇感不悦,但他的师尊却没有受到与他一样的待遇。相反,姜玄阳还挺有礼貌的,且不论最初在明光派内骤然相见时是否刀剑相向,如今便算是对待一位门主、一个前辈的礼节,还算是到位。
可惜一看到柳轻绮的手指搭到他的手腕上,方濯就来气。他偏了头,眼不见心不烦,最后甚至默念了几遍清心咒。
柳轻绮喜欢谁、欣赏谁,这他本是管不了的。方濯挺有这方面的觉悟,也没想管。但心却依旧在听说他曾经夸过姜玄阳后而涌动不止,总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奔流不息。但柳轻绮又讲得认真,看来半点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他便闭目转神,只当听不见。
但即刻,这一串莫名的憋闷还没消解完毕,肩膀就被人拍了拍。睁眼一看,柳轻绮已站在他身边,虽然在和他说话,眼睛却一直落在姜玄阳的位置:
“来,阿濯,帮个忙,帮小姜梳下经脉。”
方濯千想万想,没料到自己竟然还能有戏份。当即一股无名鬼火啪地冲上喉头。
“我?”
“那当然要你。”
柳轻绮却看起来一点也未受到他这又震惊又气愤又委屈的眼神的蛊惑:“你方才在竹林中接触到魔息便突然乱了灵息,险些伤及性命,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们两个的经脉都是乱的,但在你醒之前,自身已经将灵息调节完毕,他同样受到波及,可尽管有外力帮衬,却依然无法将紊乱的灵息梳理干净。你二人实力相当,按理来说,不应出此差错。而你在此之前并没有修习过魔功,受到的冲击应当比小姜要更大,可……”
“可”什么,柳轻绮也没说。他始终轻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方濯也不好打断他的思路,只得站起,被柳轻绮拽着走到姜玄阳身边。两人对视一时,如同刀剑骤然对碰,登时便转了眼。可不巧背后还有一只手不住地推。姜玄阳长出一口闷气,转过身去,解开扣子,散开上衣。上半身星星点点遍布青紫暗斑,看上去分外瘆人。他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不至咬牙切齿,深呼吸三次,方才沉声道:
“有劳。”
“……”
方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沉闷地坐下,最后抬头看了柳轻绮一眼。可他却没留意自己,而是又催了一句,转头便不知到角落里去拿了什么。方濯心头躁郁十足,烦得要命,巴不得现在就越窗而出,躲得远远的。可常年的习惯却令他无法忤逆他的心思,少顷后,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情不愿地运气于掌,闭上眼睛,拍了上去。
甫一闭眼,便立即感觉到了不对——封闭视觉是为了更好、更专心地感知姜玄阳体内的灵息状况,可闭了眼,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陷入虚空:眼前从未有过的清明,面对着这一具陌生的躯体,却已将他体内的境况尽数铺陈。每一道经络、每一处骨骼都无比清晰,淡蓝色的灵息在血肉间轻轻鼓动,依稀可见有紫黑的魔息在其中横冲直撞。顺着脉络向后心看去,但见最重要的部位旁,细丝般的灵息已尽衰败,仅靠最后的意志附着在心房,却被一团魔息包覆噬咬,瑟缩摇曳有如寒风中缕缕枯草。
而这一切,以往都是需要他通过气息逐步探寻、慢慢思索,现在却已彻底摆于眼前。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全新的经历,而在之前,他便发觉自己好似已经摆脱了“视觉”这一感官的制约,可以在闭眼的情况下依旧窥得世事。而其中原理,却是他所不知的,也未曾想过原来对于一人的体内经脉,也能得以如此奇遇。
但确如柳轻绮所说,姜玄阳的状态很不好。他强行修习魔功,导致不少灵息根基已经溃烂若蚁穴,被魔功尽数吞食。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万万没想到此等魔功竟然能如此霸道。他与姜玄阳交手多次,对方灵力究竟如何丰沛,他也是有所了解的。可如今看来,称一声“风中残烛”都不为过。
方濯原先决心不对姜玄阳产生任何同情之类的情绪,可现在却有所犹疑——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何柳轻绮要让他来为姜玄阳平息,尽管这种感知非常隐约,但还是让他迟疑地察觉出,柳轻绮似乎很有想让他二人冰释前嫌的意味。
绝对公允地说,姜玄阳在实力、天资、灵力以及勤奋程度上并不输他。他只是太痴迷于武学,几乎忘了红尘,这点方濯不及他,当然他也从不羡慕他。他不喜欢、也不赞同这种无趣的生活,但尽管方濯并不想承认,但的确可以见得,这种无趣也许可以被认为是由某种可悲要素堆砌而成的。
就这样,三年的如冰山般的认知和成见在此刻产生了些许裂缝,生发出某种更为奇特的微妙情感。方濯屏息凝神,在探清楚姜玄阳体内境况后,慢慢将一缕灵息输送进去,他本想两方功法本便迥然不同,不能太过莽撞,谁料却并没出现之前那种排外情况,反倒吸收得格外顺畅。
方濯不由一惊。姜玄阳长出一口气,似痛苦又似松快,紧绷着的肌肉也慢慢舒缓下来。始终如烈火焚烧的肺腑仿若灌入一气儿冷水,冰得他浑身一个震颤,却也无比舒合。只一缕灵息便如河水般冲净了经脉污糟,魔息也随之无声随着灵息在经脉四处游走,随着奔流不歇的血液一同涌向喉头,霎时如同被扭开的锁扣,轻咔一声打开了胸腔,身体不由前倾,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魔息却仿若与灵息融为一体,从未有如此清澈澄明。
听闻他误修魔功导致气息紊乱,方濯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故而打足了精神应对,却没想如此简单。姜玄阳体内灵流有如波涛般滚滚而动,方濯连忙催动气息,助姜玄阳体内灵息更顺畅流动,亲眼看到有一部分紫黑魔息在随着他的气息涌动时奔向喉头,而另一部分,则似乎顺着他的手掌破体而出,输入了他的体内。
这也是方濯绝不可能料到的情况。人家体内的魔息突然便随灵流涌了一半入他体内,搁谁谁不害怕?当即吓了一跳,又生怕骤然阻断灵流会害得姜玄阳气息回流,闹出大岔子,故而强忍惊惧,硬是贴掌不动,暗调灵息,做了一套完美的收场。
期间这魔息还在源源不断往体内涌去,但奇怪的是,足有一半都已在四肢栖息,却并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相反,也未如之前在竹林那般,仿佛又一次进入走火入魔的怪圈,倒是入体一阵清凉,像是面颊贴了一块冰贴,畅行无碍地与灵息融为一体,徜徉于经脉间。
没有察觉到想象中大幅度的灵流紊乱,方濯先是一喜,接着便悚然。魔息如此顺从地与灵息融合并行使他感受到一股由衷的恐惧。他强撑着替姜玄阳梳理完经络,再睁眼时,神色惴惴,心头不安。低头一看,手掌已是紫黑气息遍布,可却并没有侵蚀他的肌理,而是驯顺贴服,仿佛天生便已与他融为一体。
一抬头,不幸的是,柳轻绮正靠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师尊……”
方濯连忙将手往后藏去。在被发觉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隐瞒。他慌乱无章,手足无措,明明自己也无法解释身上出现的异状,却并不想让柳轻绮知道。此刻体内无异简直有如经脉混乱异常那样令他恐惧又痛苦,几乎无处容身。
他从未修习魔功,自然问心无愧,本可以毫无避讳地询问柳轻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犹犹豫豫地从地上站起来,下意识避开了柳轻绮的视线,心头恐慌更甚,声音已经近乎于嗫嚅了:
“师尊——”
柳轻绮扬扬下巴:“让他自己调息。你跟我出来。”
姜玄阳性子孤僻,住处也僻静无人。虽然危险,但目前周遭暂时没有人息。两人无声绕到屋舍后,紧邻一片丛林站定。柳轻绮抱起手臂,静静看他。他虽然未有言语,可方濯看到这双平静的眼眸,却便知道他已了然了一切。
方濯想说话。可喉头微哽,没说出来。体内平息的灵流从未如此让他感觉到讽刺。他低着头,过不久又抬起来,还是想解释。但他看到的却是柳轻绮温柔的注视,可这眼神里却分明包含了其他复杂而难解的情绪。
“——灵魔混血?是吗?”
终于,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却没有人能给予回答。柳轻绮靠在墙边,认命般轻声一叹,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他轻声说,“但他们确实没说错。你可真是个天生的传奇呢,阿濯。”
“混血”的古代叫法没查到,我再想办法找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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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身世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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