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自大战后莫名暴毙,据此已将近十年。他的葬仪严格按照生前嘱托,不大肆宣扬,也不要什么陪葬,干干净净地来,也毫无留恋地去,是以坟中只安放了他生前常挂在腰间的一块玉佩,一份记录了他生平功绩的祭文,一枚象征着掌门身份的令牌,还有他与他的长刀,“苦行”。
何为的苦行刀,是他当年的师父所赠给他的。名字也不是他起的,而是这把刀自带的名字。相传是由一位苦行僧人历经三十年风雨打造而出,却在行经一座山崖时失足坠落,从此渺无踪迹。一百年后,何为的师父游历时拜访苦行僧所在的门派时,以一朵莲花换走了苦行刀,回明光派后转赠给何为,并且继承了“苦行”之名。
苦行刀陪伴何为数十年,刀下恶人亡魂屡屡,其生平罪恶,皆是罄竹难书。在大战时更是一马当先,斩落数名魔族于刀下,战功赫赫,非常人所能及。
而在他死后,这把苦行刀自然也就陪伴他葬入厚土之下,只从未想到还有今日之际遇。
只论对刀法的理解,何为这个当师兄的或许要比肖歧更深刻一些。当即横刀逼上,当头劈落,在这昏暗密室中寂寂沉响,有如山岳横行。他已化作一具尸身,但却依旧存留着生前的力量,刀锋向下一压,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碰撞声伴随着暗夜潜影骤然一跳,便使得柳轻绮手背青筋高鼓,后退一步。
他咬牙道:“……肖歧,你真是一点脸也不要了!何掌门已经仙逝,竟还不能让他入土为安么?”
“入土为安?门主又如何想让肖某令其入土为安?”肖歧道,“当年说要将我驱逐出师门的是他,要杀我的也是他!如今他死了,我又怎么可能放下?观微门主,你觉得我会是这样的人吗?”
何为已经死去多年,自然不可能再自己起身。肖歧背手于后,有紫黑色魔息光华流转,一道无形的细线扯着何为,驱赶其如自己的随从。何为横刀赶上,刀刀致命,双目空洞无神,可手上却依旧残留着当年战场遗风。
柳轻绮虽然与他并不熟稔,在何为生前,他只与他见过一次面,是偶尔相遇,彼时方知这位便是明光派大名鼎鼎的何掌门,在听闻他暴病而亡后还唏嘘几日。两人从未交手,如今碰上,尽管面对着只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却也依然能够感知到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伐檀剑在掌中嗡嗡作响,剑身一颤一颤,始终想要翻身争夺主动权,却在抬头瞬间便被苦行刀牢牢压于刀锋之下。刀剑相撞,如浪涛滚滚激荡崖石,尖锐啸叫不绝于耳。
两人交手数十回合,柳轻绮眉头微皱,虎口已经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手腕沉坠如栓了一块大石头,此前对战肖歧时已经耗费了大半体力,如此更是力不从心。何为人虽已死,但不知有了什么技法,体内灵流尤存,再加上肖歧在背后操纵,几乎是灵息和魔息两股力量一同袭向他的胸口,若两把利剑,奔驰身侧伺机而动。
剑锋嗡鸣不止,愈抬愈低,胜负呼之欲出。柳轻绮自知敌不过何为,当机立断回剑半寸,抬手轰出一道灵流越过何为,直取肖歧心脏。
但也同时,他的肩头落上一道刀锋,呲得一声便劈出汩汩一道血流。灵流直冲肖歧而去,何为当即回身,一闪而到肖歧面前,抬刀啪地一挡,登时白光浩荡,尘沙滚滚,再抬头时,面前却已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肖歧神情微动,已大骇之。他一把推开何为,赶上两步,却已不在密室中见到柳轻绮的影子。密室石门被砍开一条裂缝,他便是从此悄然潜入,又借此而出。
没了肖歧的操控,何为便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呆立原地,默然而无声响。肖歧追出去数步,确定已经不可能再捉到柳轻绮的影子后,愤恨转头看向何为,怒道:
“那一道灵流只是幌子,我自己一人也能挡下。刚才为什么不追?”
死人自然不可能给他回应。暗室沉沉,苦雨阴风,肖歧踏在在三人对战时已被轰得千疮百孔的密室地面上,抓起地上的长刀,一刀捅入了何为胸口。
他愤怒难遏,自然是忘了,他既要操纵何为,当然是要以保护自己的生命为先。何为能受他驱使出来拦住柳轻绮的剑,便能在感受到他有生命危险之际立即回身挡住这一缕灵流。到底傀儡比不上真人,极度的力量也难敌智慧的灵动。肖歧为此气急败坏,可心脏再一次被捅穿的何为却低垂着头颅,如同一座山峰般悍然耸立,一动不动。
肖歧突然平静下来。长刀在手,直入当年师兄心口,却一道血也没有喷出来,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他尝试着将刀锋抽出些许,可带出的只有焦黑的、腐烂的血肉。胸口一个大洞,依稀看见其间森森白骨,旁观者目视一眼便仿佛能感知到透骨的剧痛,当事人却从容平和,丝毫未曾有半分颤动。
是的,他已经死了。
肖歧那一颗紧张、虚渺的心停止了愤怒中的波动。他的笑容微妙,再看何为时,仿佛打量着自己生平最好的作品。这时,似有微笑牵引,他的容貌也不再如以往那般阴沉,驱使着何为正欲让他回到棺材里时,却突然眉峰一紧,当即一愣。
肖歧一步跨上前去,一把抓住何为的衣角,弯下身细细窥探。这衣衫经由多年风雨,已经残旧不堪,可腰际却分明被人扯了一块布料去,连带着那一枚始终佩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也不翼而飞。
肖歧呆立原地半晌,疾行数步出高塔。甫在梯间,便撞见正欲上楼支援的长老和弟子。肖歧死死咬着牙,面上肌肉随着言语一鼓一鼓,一把拽住了当头一个弟子的衣襟:
“为什么来这么晚?”
那弟子被突然迁怒,魂不守舍,支支吾吾地说:“您这,塔上,我们不知道怎么进……”
肖歧道:“贼人来高塔,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掩护去陵山的贼子!何掌门的尸身被偷了,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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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来得很快,跑得也很快。此前打死他也不肯御剑,这会儿倒是飞得无比迅捷。大多数弟子已经聚集在高塔周围,便给了他从上方逃跑的机会,当即趁人不备几步上了塔顶,御剑而去,跑得无声无息。
待到明光派的灵力护障再有预警时,柳轻绮已降落在半山腰。双脚甫一落地,便一个踉跄滚落下剑,几步奔到山路旁,扶着树干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胃中激荡,头晕目眩,又逢肩膀剧痛,还在刚才对战中多少伤及了肺腑,这一下便是污秽物同鲜血一同溅了一地。一只手倒还紧紧抓着伐檀,指节都泛青白,肩膀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借月光来看,竟像是在左肩开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吐了没一会儿,身后便已传来骚动。明光派灯火辉煌,彻底被他惊扰了安眠。柳轻绮面色苍白,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扣入树皮,指缝间都将渗血。他勉强起身,打开掌心看了一眼玉佩,又紧紧握住,重新召剑起身,倏地一道白光,直取山下。
但此事毕竟惊动了整个明光派,四大长老有三个都已出动,尽力追逐的情况下,四人终究在山脚相遇。柳轻绮也完全没有遮盖自己面容的意思,来人便打,声响如鸣佩环,数久未歇。
柳轻绮不发一言,且战且退,远处已能窥得城镇郊外一座城隍庙的边角。直到一名长老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失声道:
“观微门主?”
柳轻绮额角溢了细汗,一提剑当了来人攻势,借此后退数步,胸口喘个不停,却只是笑。
“故人在此相逢,如此狼狈,倒是不美了。”
明光派在大战中死伤惨重,以前的四长老中更是只活了两个,这会儿一个守山,一个追下,也自然只有一个认识他。当即抽刀回身,又后退一步,算是为了故旧交情收了手。他沉声道:
“门主与白华门一事还未有所了结,怎么又上了我们明光派?难不成还真如沈掌门所说,你确然是投奔了魔教吗?”
柳轻绮这一路打打杀杀,耗了太多力气,此刻喘着粗气,汗水已顺着眉间落到睫毛中央。他擦了一把脸,提着剑后退两步,摆一摆手,只笑道:
“要说勾结魔教,柳某可不敌你们明光派。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干不出来数典忘祖这样的事儿。左长老若是想问罪,还是先问问你们的肖掌门吧。”
“你什么意思?”
柳轻绮道:“嗨,别多想,没什么意思。”他一抬手,将那玉佩往面前一晃,正落在左长老眼前。
“这个认识吧?”
左长老瞳孔微颤,一把握住了刀柄,冷声道:“观微,没想到你还真对大师兄下了手!他已去世数年,对于你,还有什么用处!”
“对于我当然没有用处,但对于你那肖师兄可有,”柳轻绮发丝杂乱,面上狼狈,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实话跟你讲,我今日来你明光派,便是想要替你们清理门户。你肖师兄修习魔功的事情你们还不知道吧?听他说什么古书里遗失已久的功法,全是放屁,那压根就是魔功!”
话音刚落,右边那长老便冷了眉宇,刀锋闪动着凛然波光,已有了杀意:
“师兄,我看这人满口抹黑掌门,胡言乱语,不得轻信!把他带回山上再问也不迟!”
说着,提刀便要攻来。柳轻绮却喝道:“等一等,确然,我是个疯子。但都已听我胡言乱语至此,为何不再让我再多编两句?现在若你们去陵山,估计已经看不到何掌门的尸身。不过不是我拿的,我要何掌门做什么用?真正的尸身正在高塔之下,你们天天就能见到的地方!肖歧将他炼做了傀儡,只要他杀人。若你们不信,便等着瞧,顶多三月,诸位一个不剩,全都会爆体而亡!”
此话一出,最激进暴躁的那个也愣了神,不由停在原地。口中虽然斥他瞎说,可眼底颜色已深,似在思索。左长老毕竟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他师尊当年在大战中不可谓不重要,由是自然惊异。但只一瞬,便回过神来,面上杀机顿显。
“阁下私闯我门派禁地,说的话又如何可信?”
“别信,自然别信,”柳轻绮笑道,“之前不说了么,全是编的故事。我逗你们玩呢。不过现在太晚了,我也没了讲笑话的心思,诸位长老,大家都赶紧回去休息睡觉,免了掉发之忧。咱们江湖再会吧!”
“不好!”
左长老骤然醒悟,共左右两边就要攻上。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远处天边,一道金光骤然闪动,啪地劈落眼前,一把巨剑的虚影横于两方中央,挡住了去路。此剑高如山岳,沉若江海,一剑便仿佛劈出一道巨大沟壑,连大地都不由震颤,惊得人步步后退,可尘埃落定时,却发现不过一处幻影。面前人消失不见,连一点影子也捕捉不到了,唯有被那人肩头所阻碍的月光沉寂在半空,半晌才有所反应,在地面摔成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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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客栈内,方濯正受到无穷无尽的气息波动的折磨。诚然,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料想到这是他身体上的变动,而并非心理上的痛苦。若有人站立在床榻之侧,将会发现此刻他的躯体之上已经暗含一层死气沉沉的魔息。年轻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般细细密密的青紫纹路,手指无意识扣在床边,抓紧了被衾。
他眉头紧皱,喉间不自觉地涌出异动,胸口咯咯乱响,似醉汉在睡倒在街边的最后一声嘤咛。颈间青筋显露,血管中似能瞧见有紫黑色的气息奔流不止,同一缕温热的、平和的灵息交缠瞬间,便骤然滚过上肢冲入心口。
方濯发出一声闷哼,手掌抵住床沿,骤然翻身而起。他人还没醒,但躯体却已经察觉到了危机,严阵以待起来。额角突突跳动,紧闭着的双眼若被烙铁烫过一般焦灼而疼痛,极度不安地转动着眼球,喉间如同堵了一处棉团,呼也不是,吐也不是。胸口藉藉热火,浑身却仿佛浸泡入冰水中,冷得直打颤。
他双手归于膝上,换了打坐姿势,魔息已与灵息融为一体,在体内如狼奔豸突,横行直走。也许可称为是他求生的本能导致他在即将被两股气息撞得将要自爆之前刻收拢了气息,勉强将两者平于一处,尽可能地吸收。对于他来说,这么多年的修行已经可以不让灵息冲破禁锢、伤害自己,但这突如其来的新一股魔息却从来不肯考虑他的感受,盘旋在心脏侧位,虎视眈眈,仿佛正等待着机会,一口吞吃。
他依旧没醒。至此刻,突然的反噬已经让他从休憩进入了昏睡,周身上下一切的反应,都是他那饱满的潜意识和强大的灵力基础所致,堪堪吊着一条命。手腕处动脉已如暴雨般奔腾,几乎能够听到点点撞击声,心跳盘桓在耳侧,宛如将从太阳穴破体而出。他的身上已聚集了一层黑气,像乌云遮盖太阳,一切光辉明亮的东西都已消失不见,而体内经脉横行,破乱不堪,气息已结成一张蛛网,勉强护住他的心脉,却对其余部分的损伤无能为力。
柳轻绮夺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方濯坐在榻上调息,可神色看起来却非常不安宁。灵流与魔息混杂在一处覆上肌肤,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掩盖,手臂青筋毕现,气息紊乱,双肩仍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热汗出了一身,额角的细汗打湿了侧脸,顺着面颊滑落,随着喉结滚动而落入衣衫。
窗外秋寒阵阵,寂寥无声。但他却明白这里已经不是可以久留之地了。见到此景,柳轻绮先是一惊,紧接着便一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也是他为何在明知已经得到了姜玄阳的警示的情况下还要硬闯明光派的原因——
方濯现今的情况绝对耽误不得。一个从小便有着一套完整灵力系统的年轻人,在他的灵息基础还没有达到那般深厚程度的时候,骤然滚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气息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他绝不同于其他的灵魔混血,这或许属于是百年前一丝魔族血脉在机缘巧合间突然得到觉醒的实例,身体在这么多年的修行中已经不具备了继续修炼魔功的基础,任由魔息自我发展,最后只能是得个走火入魔功力尽失的下场。
当年,传说中的第一任魔教教主邰溯之所以离开林憺山,除了一些见仁见智的传闻,也是因为修真界当地已经没有可以帮助他同时修行两种气息的法子了。他是走到了蛮荒之地才发现在这里可以使得两股气息并存,一方面是因为蛮荒之地本就是魔族的老家,有着充足的魔息修炼基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对魔族的探查或是捕猎中可以找到魔功的影子,并且借此来“投其所好”,平定魔息。
柳轻绮明白,现在已经不可能像当年邰溯那样去蛮荒之地了。那里魔族云集,且魔教老巢仍存,去了就会被立即撕成碎片。但他又必须尽可能迅速地让方濯的魔息能够找到一处安身之地,时间越久,他便越危险。
而这有关魔功的选择也是有说法的:姜玄阳所修习的那套魔功会得到大量的魔息,方濯本就灵力充盈,若修炼此功,必然会因为体内承受不住大量的气息奔流而直接自爆。
故而他要的,就必须是以吸收、转化为主,较为平缓安全且并不容易为旁人所知的。如此,除了肖歧现在在修习的那份魔功,他别无选择。
柳轻绮失了手,火急火燎赶了一路,但现在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虽然不知道此刻方濯体内究竟如何,但也能根据当年邰溯的传说猜想到,方濯的经脉内应该已经开始生成另外一套魔息系统,在地基尚未打牢之前最为危险。柳轻绮掐住他的脉门,只觉一片狂轰乱炸,危在旦夕。
他的手指不由有些颤抖。方濯低垂着头,双眼紧闭,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柳轻绮拍拍他的脸,抬起他的下巴,掀开眼皮看了一看,但见其中血丝密布,微微一晃眼球,便仿佛进入一片血潭。不远处声响悸动,火光冲天,已有人依命包抄而来。
打草惊蛇是无奈之举动,但造成如此后果,他也不能再等。柳轻绮深吸一口气,环抱住方濯双臂,将他拖下床。期间方濯动也不动,只□□,气息间似乎都带着血气。昏迷中,他抬起手,一把抓住了柳轻绮的手臂,嘴唇艰难翕动半晌,昏昏沉沉的,不知在说什么。
“阿濯,好阿濯,能听到我说话吗?”柳轻绮只敢抬手轻轻捋了捋他的后背,目前方濯体内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得而知,便不敢轻易再将灵息送进去助他调理,只好亲亲他已被汗水染湿的鬓角,低声说,“你乖乖的,不要闹,我带你离开这里。”
方濯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但他将脑袋搁在柳轻绮的肩膀上,嘴唇已经痛得发白。柳轻绮不敢再耽误,最后顺着他的后脑摸了一把,便将他扶在怀中,空出一只手推开窗户,迎着深夜冰冷的秋风,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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