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乌山与振鹭山的关系比较微妙,但自始至终,也没有过什么太大的矛盾。大抵可以被认为是久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因为祖宗上有一点小磕绊导致两方过年的时候也不坐一桌,但后辈相处得都不错,且“前人恩怨,自当后世了结”,压根算不上仇怨的小矛盾慢慢消散了,也就不再太过在意。
若真出了什么事,就冲着这层血缘,还是会帮,且会尽全力、极忠诚地帮。
就好像当初孙府一案飞乌山自己搞不明白,就千里迢迢传信请振鹭山来一观,尽管两边多年也不多走动,但魏涯山依旧接了卷轴,当即便回了飞乌山的温掌门,说即刻便会派人前往麟城。
这也是柳轻绮决定向飞乌山求援的原因。自然,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现在一切都又已回到原点。他等不到他的“温掌门”来帮他了。
飞乌山全山被屠,他不知道掌门是否脱困,但就目前情况来看,有大部分飞乌山弟子都已悄无声息死于这魔族之手。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但他却非常从容地符合了自己对于魔教中人的刻板印象:
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且在杀害这些绝对不会帮助他的修真界弟子后,又复刻出新的一波来为他所用,其中原委,听来便使人不由作呕。
竹林中数人严阵以待,只一声令下,便飞身而上,没了神思的躯壳只是一把锋利的剑,不会因为过往的交情而柔软半分。登时铛的一声,数剑相撞,几把剑不约而同共取柳轻绮身上多处致命处,为的就是要将他永远留在这竹林中。
柳轻绮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剑柄。他咬紧了牙,在毫不留情提剑而上时却又感到有些悲哀。他不想伤人,可燕应叹如此贴心,免了他这一忧愁。已死了的人,就算以任何方式存留于世,都只不过是可加利用、不必怜惜的空壳。他们这般年轻,燕应叹却从来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这些年轻的弟子们糊里糊涂就变成了泉下之魂,成为燕应叹用来杀人的、弃之不惜的冰冷尘土。
但现在却并不是给他伤春悲秋、或是痛斥燕应叹的时候。柳轻绮以手扶剑,脚下腾挪数步避开数招,但闻头顶竹叶轻响,目光稍稍一动,掌中长剑当即调转方向,回身一步定下,便闻噗的一声,剑锋骤然穿透一名弟子胸口,将他如一串灯笼似的钉在剑柄上,再倏地一下抽出,便喷了一头一脸的血。
当即鲜血漫天,临头浇下,细细密密的剑锋像是一场阴雨。柳轻绮被猝不及防喷了一脸,尽管下意识护住了方濯的头颈,但也是当即一愣。手指压在剑柄顶端,几乎要将指甲扣进去。脑中只有昏昏沉沉的一句:
真人?
也是瞬间,耳边一片尖啸翻腾呼叫,如尖刀般刺破他的耳膜,翻搅着大脑。柳轻绮一抬手按住了头,只觉一阵刻骨的疼痛漫上前额。细细听来,来来回回竟只重复一句话:
“害他人性命,以换你徒弟的命,这是什么道理?天底下难道只有你徒弟的命是命?”
柳轻绮以手成拳,抵上太阳穴,狠狠一捣,便将接下来的尖啸捣碎在耳侧。可只这么愣怔一瞬,没能听到身后的动静,便有一人一剑劈向他的后颈,幸有方濯在后,伐檀骤然牵着他的手腕飞向身后,才堪堪挡住一击。
来人面色苍白,双眼空洞,手臂鼓起一层肌肉,尽力向外拖着剑,却被柳轻绮上前两步,一把掐住了脖子,手指按住侧颈动脉,同时单手执剑,向后一挥扫出一道剑气,便将身后人推出数步,转头冲那魔族怒喝道:
“为什么会流血?你们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眼前却一花,魔族右臂尚且淅淅沥沥滴着血,却左手执一把大刀,一步上前,一刀扫向他的脖颈。
柳轻绮单手执剑,刺耳一声撞上,却登时觉得手臂酸软,虎口发麻。他的眉头倏地一皱,几乎是瞬间便知道绝不可与此人交手过密,当即撤手就要走,却被魔族拦上,叮叮当当连拆了十几招。竹叶瑟瑟,遮天蔽日,脚下碎叶飞扬,尘沙点点。一时耳侧只有鸣叫不歇的金属碰撞声,连那些“飞乌山弟子”喉咙里发出的诡异响动都没人听见了。
魔族手提一把大刀,刀柄处刻一只虎头,玄雾傍身,寒光凛凛。交手三招之内,柳轻绮就能察觉到此人是个高手,其用刀力道极重,似巨斧劈砍,却刀刀致命,得心应手,明显是已修习多年。若自己在鼎盛时期,说不定还能与之打个有来有回,可现今却是万万不能了。
更何况方濯的情况绝对拖不得,若不能速战速决,便只能想办法逃脱,绝不可让他困在此处。正想着,刀锋与剑光交错一闪,但闻一声巨响,竹叶扑簌而起,两人纷纷后退,地面凭然而出一道巨大沟壑,横亘于竹林,像是大地的伤痕。
柳轻绮抬起手臂搂住方濯,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他横剑于前,谨慎地盯着面前魔族与剩余的飞乌山弟子,冷声道:
“我与阁下并无冤仇,飞乌山避世多年,也大抵不会与魔教有什么联系。阁下何苦屠尽飞乌、又想方设法来拦我?”
“并无冤仇?”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眉毛向上一挑,刀柄也轻轻一振,却没急着出手,只嗤笑道,“是啊,你们杀了人,又怎么会记得?可不久前,我姐姐刚死于你师弟之手,我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你们振鹭于我,便是灭门之恨,我为何不来拦你?为何不来杀你?”
“我师弟?”
柳轻绮不由微微愕然。他只有一个师弟,且他清楚地记着这个师弟最近新杀的那个人是谁——
千枝娘子。
沈长梦放出消息,要在平章台举办传位大典,却假借传位之名以风雨剑引出燕应叹,致使燕应叹率人前来搅乱白华门大局,千枝娘子作为属下奉命前来,却被叶云盏追击斩杀。只千枝娘子当年在大战中大肆屠山屠城,最爱滥杀无辜,十几年来恨得修真界与民间咬牙切齿,杀了她也没人为她叫屈,却不曾想,原来她还有个弟弟在世上。
两人都是聪明人,知道暂时从对方身上讨不到好,于是便分立两边对峙。柳轻绮可从来没听说过千枝娘子还有个弟弟,不过看他这架势,估计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竹林是难了,不由转头看了看方濯,瞧见他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痛苦的侧脸,柳轻绮只觉自己的心都被一只手紧紧捏住,半天喘不过气来。
他尽可能冷静地对这人说:“千枝娘子当年在战场上作恶多端,如今被我师弟斩杀,造成如今后果,我也并不怨恼。只是这是我师兄弟之间的事,与我徒弟无关,更与飞乌山和振鹭山无关。若你信我,便让我将我徒弟送到安全的地方,随后便在这里等你,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然,他这样说是说,肯定不会如此想。柳轻绮可没有一点想要赔偿千枝娘子的弟弟的意思。他只想找个借口赶紧将方濯安顿下来,他回不回来还另说。就算是真的回来,也不可能“悉听尊便”,这人他是肯定要杀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事实上,尽管如此言语,他也是不相信这人会同意的。果不其然,这陌生魔族单手执刀,上身微伏,摆出一副严阵以待样子,闻言却突然笑了笑。他颇为奇特地说: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巴不得你活着,教主大人也说了,谁若杀了你,谁便回去自己领罚。我何必杀你?”
“那你又何必在这里等我?”
两人对视一阵。魔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当即又恢复了原状,冲柳轻绮勾勾手,示意他过来说话。
“就在这说。”
“隔墙有耳,观微门主,”那人道,“我们做个交易。”
“……你要什么?”
柳轻绮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但他现在灵力几乎枯竭,体力也已尽了,论单打独斗,未必是面前这个年轻魔族的对手。一听到交易,他下意识便觉得这魔族是想拿自己来换,毕竟燕应叹似乎总对他有点执念,无论这执念如何,倘若能说服他让自己把方濯先送走,答应下来也未尝不可。
谁料那魔族说:“我要你复生我姐姐。”
柳轻绮手上一顿。再眨眼时,他的目光里已经略显微妙。他淡淡地说:
“世上安有长生之法?就算你姐姐死了,你的失心疯也着实有些严重了。”
“少来!若没有,你怎么解释当日在云城的事?”
柳轻绮道:“我如何解释,是我自己的事。但如果小公子再不肯松口,便不是现在咱们站着聊天这么简单了。”
那人冷冷笑道:“你已是强弩之末,更待如何?可只要你答应复生我姐姐,我便能放你徒弟走。你带他奔走至今,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只要你答应,我非但不伤他,还可以护送他回到振鹭山地界,不过生死与否,便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魔族说了一席话,尝试着让柳轻绮同意与自己做交易,但其中却也不免放纵了些许信息,只消一想,便能醍醐灌顶。
柳轻绮愈加确信,原来当日在云城,之所以会出围猎场那样大的岔子,并非是打算抹黑振鹭山或是给方濯扣个勾结魔教的帽子,而只是为了勾他使出那传说中的“复生之法”。此事他早在云城时便已有考量,只是如今被这年轻人无意识再度确认。
但也几乎是瞬间,他便知道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当即收剑回鞘,抱了方濯放在树下,说道:“我同意,我和你走。”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同意了,眼神惊疑不定地闪了一闪。柳轻绮道:“怎么,我同意复生你姐姐,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只不过若你真想让千枝娘子活过来,便须得同意我两个要求。”
听他提了要求,那人才松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你说。”
柳轻绮道:“第一,若要复生,四肢躯体一样不可少。千枝娘子的身躯也许你可以找到,但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这个需要你去做。”
魔族干脆道:“这有何难?她的头就算是在白华门,我都能带出来。只是你不要出尔反尔才好。第二个呢?”
“你真的要听吗?”
“这是交易,你希望如何,就跟我说如何,”魔族道,“只要能复生我姐姐,你尽管提便是。”
他说得率性简洁,似乎确实不以为意。柳轻绮却微微笑一笑,指一指靠在树下的方濯,道:
“我要你来为他调息,还要取出你的魔功来为他所用,你可愿意?”
魔族的眼神骤然一凛。他怒不可遏:“柳轻绮,你找死,你莫不是在拿我玩笑!”
“我徒弟正值危难,生死未卜,我有什么闲心与你开玩笑?”
“他是修真界的人,要什么魔功?”
“你方才与他离得那样近,竟没有发现你的魔息正在源源不断为他所取吗?”柳轻绮道,“的确,是修真界的人不假,可不代表修真者体内全是正宗的修真血统。小公子,我这徒弟体内有一半的魔族血统,要论起来,你们还算是兄弟,兄弟之间帮个忙调个息分享一下心法,又有何不可?”
他说得义正辞严,可若是方濯正巧在这时醒来,听着保管要吐不可。他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始终有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从来不稀罕和品行低劣以及魔教中人交朋友,又遑论当兄弟?若他醒着,非得跳起来二话不说便与柳轻绮辩论一番。
而魔族同样也是如此,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各给各扣帽子,早就恨之入骨,靠近修真界,如他们修真者觉得与魔教做朋友一样晦气。而柳轻绮“劝”他这一通,更是把他恶心得不行,狠狠地瞪了昏迷的方濯一眼,沉声道:
“我和他是兄弟?……我可不稀罕和这种伪善者做兄弟!”
“但这是我最喜欢的徒弟,若你想要你姐姐复生,就必须救他。”
“必须……吗?”
年轻的魔族巍然挺立,目光低垂,脊背却并未松垮半分。他的右臂空空荡荡一片,只残留了一缕细碎的衣袖,若论己身的仇恨,他和柳轻绮之间也有了,可他此刻考虑到的却不是自己。
柳轻绮很想耐心,但他无法让自己这般耐心。魔族有大概五个呼吸没说话,他就忍不住了,开口道:“考虑得怎么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话音刚落,却见眼前魔族猛地抬起了头。两人目光对撞瞬间,魔族眼瞳微微竖起,突然嘴角一勾,笑容奇异,目光却冰冷如刀锋:
“门主还真以为我是这么文雅的人?和你做交易,只是为了给你一个面子,只是你不愿要这个面子,我便收回去了!”
说着,但闻一声笛声呼啸,一排飞鸟被惊起扑翅,掠向天际,一把大刀盘旋着氤氲黑雾当头劈下,与伐檀碰到一处。登是时,左右遗留的、正在一旁等待着主人传召的飞乌山弟子们齐齐上阵,不消几刻,柳轻绮四周便已成了一处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对付这几个弟子还算容易,只是四方都有,略有些麻烦,魔族的攻势才是重中之重。只是他不再如之前那般仿佛只为取他性命,这回动作小心了很多,明显是要抓活口。
柳轻绮能够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提出的要求不能被接受,那就带他到一个不能提要求的地方。等到了魔教地界,他还能有什么底气做“交易”?能不能复生千枝娘子还不是魔教说了算!想到这儿,柳轻绮便心下一沉,明白他已被逼入一条死路。交易谈崩了,便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要么他被带回魔教,要么便是把这个人杀死在这里。
其实若要他跟着回魔教,他也不怕。他不在意是否会被俘,也不在乎到了魔教又是否会遭受到折磨,他所做的一切,奔逃也好求生也罢,只是因为他背后还有个命悬一线的方濯,就算是不为自己,为了他的性命,他也得活下去。
柳轻绮握紧了剑柄,脚下站得愈稳,叮的一声脆响,两柄利刃相撞又分开,擦出一串火星。柳轻绮顺势抬手,一剑捅穿了最后一个向他扑来的弟子的躯壳,在尘埃飞扬间迅速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心里便凉了半截。
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时间,他脑中万千思绪翻涌,无一不是在痛斥自己的短视。他只是害怕拖得越久越危险,便直截了当去找肖歧要魔功,可却又在高塔中对上早该死了十年的何为,出来后又与三大长老打了一通。
为了不耽误时间,直接一路御剑来了飞乌山,全然不管自己掉得飞快的灵息,本以为十拿九稳,却不曾想依旧是出了差错,乃至如今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能无力回天……
柳轻绮有一种现在就提剑自杀的冲动。他感到一股格外的痛苦与羞愧,这里头还包含了些许对方濯命运的恐慌。他从未有此察觉到——他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他却将他全毁了。
他本不应该做出这样的选择,里面没有一个是对的:本来他就该在发现方濯体内异态后直接带着他去天山剑派,柳泽槐肯定有办法。若他能在前期保留些灵息,便不会直接莽撞地一头撞入飞乌山,他绝对会观察到山内的异状,然后就此离开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他原本只需要去天山剑派就好了,只需要去天山剑派就好了!
柳轻绮不可自已地抓住胸口,用力捏揉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与魔族的交手与其说是求生,不如说是某种肌肉记忆。手臂抬起落下,连带着剑锋一同划过魔族的面颊或是喉头,手上下意识捏住他的致命点,心头却是混沌一片。
燕应叹能派他来飞乌山守株待兔,便只能说明这个魔族确实有可取之处。他需要他的深仇大恨来试探、捕捉此事中的最关键,并且需要他的实力来将柳轻绮全须全尾地带回去。由是交锋片刻,虽然看起来两方依旧势均力敌,但有一方已然落了下风。
柳轻绮的汗水从额角淌下来,坠在睫毛上,让他不由一闭眼。这一刹那的疏忽,一把长刀便沉沉地锤在他的手腕上,当即整条小臂一痛,手指握不住剑,险些便要脱手,幸好被他咬牙拧住了。还未等回身相抵时,便突然听到耳边一声轻响,他的眼前依旧一片迷蒙,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却在这时感到脸上一阵湿润,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前方一片血红。
一人背对着他,站立于前,浑身上下缠绕着紫黑色的魔息,半晌不动。他的半身都是血,头发湿漉漉的,沾着一缕缕黏糊糊的血丝,右手已经满是鲜血,尚且残留着血肉之类的细细碎碎的东西。
而再眼前,一片弟子尸身中,那年轻魔族依旧站立在原地,脑袋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偏向一侧。他的眼瞳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面前的人,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摔到地面像被碾碎的一把麦粒扑簌簌掉落,死得突如其来,死得无声无息。
柳轻绮脸上的血和汗沾染了他的视线。他呆在原地,手指几乎黏在了伐檀上,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背对他的人慢慢转过了身——这人,年轻的面庞上满是血污,半边脸被紫黑色的纹路所掩盖,使他看起来狰狞如恶鬼。以往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开了,胡乱披散在背后,眼睛通红,血丝如同蛛网一般爬遍眼白,似乎下一刻便会夺眶而出。
被包围至绝路到突然解围,也不过只有一瞬。而方濯从昏迷到骤醒,也完全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但现在,这个徒手捏断了一人脖子的人,脸上却满是痛苦。他只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发抖,脸上的肌肉都似乎要扭曲到一处,像是承受着莫大的折磨,却颤颤巍巍地冲他伸出手去,嘴唇轻轻翕动着,泪水一时含了满眼。
伐檀铛一声掉到地上。柳轻绮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他满是血污的手,狠狠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
总算修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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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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