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镜最初的主人到底是不是燕应叹,唐云意不知道。不过燕应叹说用这小玩意儿给他赔罪,他现在手上没什么好东西,就把这珠子送给他当玩具玩得了,不过一次只能用一颗。
“一次只能用一颗?”唐云意还记得自己那时情不自禁发出的嫌弃的声音,“那有什么好玩的,我也没什么东西要问。”
燕应叹哈哈一笑,一抬手顺便搭住他的肩膀:“就试试呗,又不会掉你一块肉。再说了,凡事别说太满。你总会有把握不好的东西的。”
燕应叹说对了。他不仅有,而且十分有。比如燕应叹这毒到底是否会危及他的生命之类的。
唐云意扶稳镜子,将珠子嵌了进去。他感到自己胸口有个东西在跳来跳去,前所未有的紧张。
其实燕应叹说得对,不过一个镜子,一句真话而已。答对了就是这镜子厉害,说错了那就说错了,反正就是一面镜子。
不会突然弹出毒针,也不会仅看一眼就可以令人爆体而亡,只是一面镜子而已,没有那样的功效,也完全成不了暗杀之势。
一面镜子而已,随便问句话,真假具体如何都并不是那么重要。
唐云意的手指抵在珠子上,微微合眼,还是一咬牙将它顶了进去。这凹槽果然是为这珠子准备的,燕应叹好像的确没骗他。而嵌好的一瞬间镜面突然一亮,在桌上跳了一跳,镜子背后随之一热,灼了一下他的手。
唐云意条件反射地抽手,眼睛却也已经睁大了。他半信半疑地拿起这镜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阵,确信自己方才所见的确不是幻觉,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原来还真不是骗人的……”
唐云意要问的东西很多,不过他自己也清楚,不过一面镜子而已,就算燕应叹在这珠子上的事没骗他,可谁又能确认真相和假象之间竟然就只差那么一枚珠子?要问什么,最终也只会是落于心理安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高兴高兴,若非自己所想,也没必要太惴惴不安。
这还真就是个玩具而已。
唐云意是某种实用主义者。反正一面镜子而已。他将手放上去,回忆着真心镜的用法,吹了口气,先吹出来满眼的灰尘。
他想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便说道:“燕应叹真的将我体内的毒拔净了吗?”
这当然是他最关心的问题。燕应叹当时说的多可怕,跟生死大事几乎没什么区别,尽管燕应叹曾经表示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不会要他的命,可谁知道意外都是什么?这些定义都是由他自己下的!说不定碰上哪天他心情不好,连笑的时候多露一颗牙齿都可能是意外。唐云意心里默默为自己的命而哀叹,掌下却突然颤动了一下。随即,一点光亮从指间一闪,分分明明地亮了一下。
唐云意当即移开手掌。他又惊又异地看着真心镜,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亮是从镜子上出现的不错,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而他现在应该也没进化到骨头都能发光的地步,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向后倚靠了一下。神色明显有些怔忪,但镜子此刻却已停在掌下,不再给他任何回应。
唐云意愣了半天,才垂下头,痛苦地揉揉眉心。他也就小的时候用过这东西,没人陪他玩的时候,就自己找个师姐师兄借面真心镜念着玩,发光的事他自然也是见过的,不过没有这么短促,也没有这样亮。
没有这样亮。
唐云意惊疑不定,无法确定。但下一刻,镜子上出现的异变却让他的思绪骤然实现了大翻转:
原本卡在凹槽里的珠子晃动了一下身形,在那严丝合缝的容身之处颤了两下,随即如一粒尘沙般向上一跳,便就此碎在凹槽之中。
这还真是一次性的!
唐云意等也不等,当即将第二只珠子扣进凹槽,手再度盖上镜子,声音都有点颤抖了:“那、那十年前白华门灭门之事是否真的与我大师兄有关?”
这是他的第二个疑问。白华门一事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异事,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紧了白华门和振鹭山的恩怨,而方濯就是这风头浪尖最危险的人物,唐云意不可能不去担心。但自始至终都没人和他说过真相,燕应叹也只字不提,他想知道,却也无处可问。
而这回终于等到了机会。唐云意将手牢牢扣在镜子上,问出口几息后,他才后知后觉,他竟然便就这样又相信了燕应叹的话。
明明最开始,他对待这枚珠子和这面镜子都是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的。明明最初,就算是他好奇、想问,也曾来回警示自己,不要将结果当做真相,无论得到什么,那都是“玩具”所给他的“结果”。
可现在他却又信了。无声无息、不出意料地信了。如果说第一个问题依旧可以划分到“自我安慰”上,这一句一问出来,就已经明了地表示,他再度义无反顾地一脚踏入了燕应叹所设置的局中。
珠子似乎轻轻跳了一下。唐云意当即抛却一切想法,抖擞精神,紧盯着真心镜看个不停。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它的结果,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依旧只有自己这张脸,在那斑驳的尘沙印记之中显得有些扭曲,这时他才想起,他忘吹气了。
据说这个流程前后顺序不能乱。见珠子还没碎,唐云意想了一阵,便小心翼翼地俯身又冲它吹了一口气,换了一种说法:
“十年前白华门灭门一事,其罪魁祸首是否是——”
话音未落,门却突然被人敲响。柳轻绮焦急的声音从门外炸响:
“云意,云意你在吗?”
“师尊?”
唐云意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将镜子一拢藏起来,柳轻绮却不进来,只在外面喊他:“你师妹呢?”
“师妹?师妹?”唐云意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知道!她好像观礼去了!”
柳轻绮似乎在外面抱怨了一句,具体是什么没听清楚,不过应该也不是那么友善。但此时,唐云意的目光已经完全被怀里的镜子占据——他亲眼看着镜子上的珠子跳了一跳,随即摔了个粉碎,而在珠子以下,镜面在掌中闪动着剧烈的白光。
柳轻绮还在外面焦躁地嚷嚷,这下唐云意听清楚了:“你大师兄叫我看好她,结果我就是进屋拿了本书,出来她就不见了!”
“她到底去哪了啊?我现在又出不了观微门,云意若是她来找了你,势必要告诉我!”
“这件事也别告诉你大师兄,听到没有?千万不能告诉他,他三令五申叫我看好守月不能叫她去找啸歌,这事儿要是暴露了,苦的是我!”
柳轻绮在门外来来回回踱步,没有夺门而入可能是他在最后的理智下残存的礼貌。唐云意嗯嗯称是,嘴上没停,眼睛也没停——他紧紧盯着怀中的真心镜,到最后看的满眼都是白光。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像夏日里被一阵狂风吹得到处乱晃的叶子,第一下摸到真心镜裂痕,第二下,手指便被狠狠地灼了一下,随之光亮骤然消失,真心镜从怀中滑至地面,当啷一声,屋内便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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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鹭山一贯的原则就是,外门没什么事儿干不提内门,而内门如果非教课也基本上不提外门。这还是比较常见的模式,毕竟内门和外门相当于两套不同的体系,外门管不上内门的事,内门没什么事干也自然基本上没什么话题能谈到外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必去观察谁,也不必羡慕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边竟也形成了某种特殊的平衡,既不互相嫉妒,也无高贵和鄙视,也是难得。
故而始终在外门这儿转转那儿问问的门派若是想从中得到一些关于方濯的消息,注定只能碰壁。虽然魏涯山瞒得比较严实,除了内门同他交好的几人他都未曾多言语一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再如何隐瞒,方濯远走数日后又回山的消息也不可能被封锁,只不过幸好,若有好事者去试探外门弟子时,得到的结果也只有:
“方濯师兄啊……他教课很严格。”
“啊?”
来人便探头探脑地一奇。小弟子脸垮了下来:“观微长老他从回山后便一直身子不爽,方濯师兄说他需要休息……所以到年前的课一直他代。”
“那他很严厉吗?”
“不好说吧,”小弟子有点扭捏,“但反正,反正,没有观微长老好。”
也不知道方濯听到这样的评价是会生气还是哭笑不得。不过他在外门的人缘确实有点比不过柳轻绮,这也是应当的。他们不爱学,柳轻绮后来也懒得管,纯属放羊,只不过现在这绳子又一夕被人牵住,还套得死死的,逍遥惯了的弟子们自然会颇有微词。不过好在方濯也不是那种迫切需要他人承认来找回自己自信的人,不然听到这样的话,保不齐得黯然神伤好一阵子——
但这样的“装傻充愣”却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一圈下来,所有门派都几乎知道了方濯替柳轻绮代课的时候绝对没有面上那么友善,也知道了他批改课业过于认真而有时甚至称得上一句“不近人情”,却不知柳轻绮“病”到了何等地步,而他方濯在派内,又是否有其余异样。
同样的,沈长梦也不会知道。甚至魏涯山还能就现在振鹭山这进退两难的情形给他开个玩笑:“修真界诸位皆仰慕沈掌门。一听说沈掌门来,无数拜帖便都递到我手下,如此威名,在下佩服。”
沈长梦也笑了一下,只是神色平静,难免有点冷言冷语的:“但愿魏掌门说的是真的,这样我白华门在修真界还能有一席之地。”
“沈掌门这话说得倒是让人难以担待。”
“魏掌门,”沈长梦淡淡地说,“你我分明都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
叶云盏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嘴里恨不得衔根草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吹。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沈长梦这言外之意,又遑论这一屋子聪明人。只是魏涯山实在不愧是掌门,沈长梦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竟然还能装糊涂。他只做不知道,在短暂安坐一段时间后,便引了沈长梦到他的住所,且与他约定好,第二日来这里寻他,几人一同去观礼。
“多谢魏掌门,”虽是这样说,沈长梦的目光却若有所指地向后漂移了一下,“只不过入门之战是振鹭山的大事,若是少了谁,想必都不美。”
魏涯山笑道:“那这也没办法。观微病得太重,知晓沈掌门关心他,只可惜他现在连下榻都难,只得辜负掌门一番美意了。”
沈长梦便也不再坚持,只是了然般一笑,依旧平淡从容地问候两句,两人不提起这尖锐话题时,反倒又再度呈现出一种故友重逢的友善面貌。魏涯山始终笑容以待,似乎绝无半分不悦,而待到分别后,一转头,魏涯山那标志般温和的微笑便就此消失殆尽。
叶云盏早就不高兴了,在旁边悄悄盯着魏涯山看半天,由是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魏涯山抿唇敛笑的模样,当即一口气如同冲破喉头,堵得面上、心上都生疼,愤愤道:“看他这样子,不就是想见师兄师侄、再了了他的大愿吗?话也不好好说,阴阳怪气的,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魏涯山沉声道:“不可乱说。沈家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沈掌门再如何怀疑,也是在理的。”
“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在理是在理,”叶云盏道,“你休想骗过我。”
魏涯山叹口气:“你怎么还是这样,十几年未曾有长进。就算是在自家地盘上,那也是能随便说话的吗?”
这就是传说中的“叶云盏为方濯说话结果被魏涯山暴揍一顿”的故事。方濯初听时,非常感动,但这样的非常也只有瞬间,叶云盏经常挨揍是真的,但他真挨揍的时候从来不说,一般这样过来卖惨卖乖,十有十一是假的。
不过他也没讨着好,因着口无遮拦的老毛病而挨了一顿呲。平常被骂就算了,这会儿却是新仇连着旧恨,他自认是帮着己方说话,结果却被阴险毒辣的师兄狠狠修理了一顿,因此感到非常生气,从此发誓此后再也不说话了。
他信誓旦旦,怒气冲冲,以手指天,差点发了毒誓,好一副赤胆真心,魏涯山也没理他。他太知道他这小师弟什么德行了,果不其然,不出一个钟头,这一“诫令”便彻底消磨,之前还板着脸沉着目光发誓从此他叶云盏便与嘴斩断前缘的负心人又一把搂住方濯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在竹林旁边晃啊晃,好巧不巧,正叫“无意路过”的魏涯山捉了个正着。
魏涯山也不多话,只是一笑:“不是说再也不说话了?”
叶云盏笑嘻嘻的脸一看到他就沉了下来。方濯在旁边抱着剑探个头出来:“怎么个事?”
他的脸又一把被叶云盏推开:“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魏涯山说道:“也没别的事。我只是过来问问你们,具体如何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方濯一听这个就莫名有点干了坏事似的紧张,“师叔,我们两个在这不是为了聊天,只是因为——”
“好,准备好了就好,只要保证不会出差错,随便你们两个怎么玩,”魏涯山果断地打断他,“只不过阿濯,接下来我又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做,而且只有你能做,你要做好准备。”
“您说便是。”
方濯的神色立即严肃下来。魏涯山道:“此次诸门来访,情况繁杂,你们也知道。除了白华门,还有的是门派想要过来分一杯羹,而不巧的是,飞乌山和明光派也来了。”
“他们两个……”
方濯一怔。一旁的叶云盏却立即了然,搭着他的手也放下了,一时不再在意是否还在和魏涯山冷战,低声道:“师兄,观察这么久,到底你还是……”
“嗯,我不能放心。”魏涯山轻轻阖了阖眼。方濯就算并不是那么清楚其中内情,听到他这样说话,也差不多能到一知半解的地步:
“掌门师叔是因为不信他?”
“他”说的自然是飞乌山温掌门。魏涯山只说道:“不能说是不信他。或说,我只是更信你师尊。”
他淡淡地瞥了方濯一眼:“我知道在大事上,你师尊不会对我隐瞒。他说是什么,我便信他什么。这一路就算是不小心入了幻境,他所说的也一定是真话。而裴千影的确已死,按照他的话来说,他死在被屠戮的飞乌山上,死在你手中,但听闻飞乌山的意思,飞乌山从未被屠过,也自然没见过什么裴千影。”
“那你又是怎么杀的他?幻境中无真事,而操纵幻境的人自身也从不入幻境,自始至终在幻境里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认为所杀的、或是救下的,其实也只是你自己。”
“而你师尊能说是入幻境,是因为他当时五感俱全。无论是眼睛还是耳朵,或是嗅觉与触觉,只要有一个可以让他接触到外界,那么燕应叹就都有可能将他拉入幻境。”
“可你呢?”
魏涯山看着他,脸色虽然已尽可能收敛,但仍略显奇异:“可你当时分明在昏迷之中,目不能视,亦不能闻。你的五感是处于封闭状态的,既已完全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和阿绮一样进的幻境?就算他看到的是假的,可你在完全未受到幻境影响的昏迷状态下醒来时,所看到的东西也能一下子都是假的吗?再者,幻境内除了自己,一切皆为虚妄。就算当时你也深陷幻境,可你又如何能如此轻松地就杀死裴千影?”
方濯一路听下去,只有沉默的份儿,也不知如何回话。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杀死裴千影的人,就算柳轻绮频频提醒他他也不记得,由是这番话语,只有柳轻绮来作证最合适,他虽然也是当事人,却也只能枯坐干听。
不过这一串听下来,他倒是也明白了其中滋味,也不用多思索什么,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真谛。登时便微微皱眉,感到喉头堵了一口气,憋得心口闷痛,掌中神经也不自觉地一跳一跳,疯狂地撞击着他的掌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便会冲破胸口,铺陈而出:
“师叔是觉得——”
“骗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此话还没出口,却先被叶云盏抢了先,“飞乌山虽然近些日子不如何与修真界诸人来往,但、但也不应当干出勾结魔教的勾当……”
“这又会有谁知道?”魏涯山微闭双眼,所幸还算冷静,“明光派何掌门还在世时,此派也是出了名的光风霁月。可肖掌门一上位,何掌门精心攒下的数道口碑均消失殆尽。我也不是不愿意信飞乌山,只是在如今情况下,看它分明漏洞百出却要强迫自己相信,实在太难。”
他轻叹一声,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万分疲惫:“这几日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想……却无法想出一个结果。想着想着,入门之战便已到来,不可再想了。只我知晓有关魔族的事绝对不可小觑,此事又过于蹊跷,不得不想出如此下下之策。若我只是多心,那一切都好,不必过于紧张。可若不是……”魏涯山抿抿嘴唇,用手不自觉地遮住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淡淡道:
“那可能在这大好时刻,需叫何人见血。”
这篇文好像一直在真真假假里绕圈,我自己都快被绕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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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真假是非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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