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抉择

若在寻常时,或是无意间,有意相逢也罢,萍水擦肩也好,倘若他一定要和这魔族对上,方濯不认为自己会杀了他。尽管人们都说,裴千影与他的父亲和姐姐一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留他在这世上就是一个祸患,但如若真的叫他对裴千影做些什么,不能说下不去手,但应该也不会贸然就这样做。

他已经二十来岁了,知道做事有时并不能完全凭自己的心意,或是出自一个所谓完全正义的缘由。此事背后牵连甚广,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还有门派的声名安全,他需要细细思索,仔细考虑,在将多方面的因素都涵盖齐全之后,才能做下定论。

所以后来在对此事进行再三的思索之后,他开始慢慢明白为什么柳轻绮说他现在就是差上一次战场——到那时,恩怨或许如山高海深,但真正得以落脚的却依旧是人和人之间的争斗,不考虑利益,不考虑名声,也不考虑分毫其余的会扰乱他的心的东西,所考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活下去。

因而他会去想自己的招式漂不漂亮、自己方才是否应当连着那一招再收个尾吗?

他不会。

他会去因为是否会导致振鹭山与魔教之间的关系愈加紧张而选择手软放裴千影一命吗?

他一定也不会。

而在当时的情况下,裴千影必须要死。

而在现在的情况下,幸亏方濯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让他死了。

裴千影是何人,或许修真界知晓的不多。他年岁不大,大战时太小,没有参与进来,不知道他也正常。但听闻他是裴重魄之子、千枝娘子的弟弟的时候,在座不由都悄悄交头接耳起来。其中主题繁多,但讨论最多的便是:

“这也是叶云盏杀的?”

叶云盏杀了千枝娘子,这让修真界的许多人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一是年岁比不上他,二是修为也比不上他,三便是在自渐形秽后略有不平——此人如此狂妄自大、不知好歹,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奇遇,像我这样一生谦逊、未有什么大过错的好人,怎么就不能得到这样的恩泽?

但说归说,骂归骂,羡慕嫉妒遍天飞着,碰到这事儿的时候人们第一反应还是想到叶云盏。结果就搞得人家好像杀戮狂魔一样,还专挑着裴家一家杀,非得给人家断子绝孙不可。

沈长梦明显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没见过裴千影,不过在云婳婉点明了他的身份之后,他细细观察此人眉眼,倒当真从中窥得两三分千枝娘子的样貌。

“这东西,你们是从哪来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叶云盏。叶云盏撇撇嘴,装听不见。魏涯山也没说话,只是眼神轻轻一斜,飘到方濯身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月前,观微门主因为重伤在身,误入飞乌山。彼时在飞乌山,他便遇到了这个魔族,即裴重魄的小儿子裴千影。当时他由于灵力枯竭、体力不支,险被裴千影所杀。若非阿濯在身侧,恐怕现在,掌门已经瞧不见观微了。”

说话时,他虽然并未用目光进行指示,但对于周堂主来说,想要全身而退已经难中之难。他的身形略微一僵,幸而冷静得还算迅速,沉默半晌后,才缓缓地说:

“此事,我飞乌山在早些日子便已同魏掌门解释过。这个魔族因何会出现在我飞乌山的地界,我们也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观微门主求援那一日,我们并未见到他,也没见到过这个魔族。”

魏涯山微微笑道:“的确如此。事后我同几位师弟师妹曾去往飞乌山一探,的确如周堂主所说,在山内谈查不到一丝魔息。”

“既然如此,提及此事,又是何必?”

“因为周堂主与温掌门虽然所言非虚,可我观微门主也未曾撒谎,”魏涯山道,“他身子受损严重,回山后几乎难以独行。裴千影的确死于我派之手,但却也的确是在贵派后山斩杀,阿濯也是因为师尊骤然受袭而爆发潜力,方才独斩裴千影,而自始至终他们的落脚点只在飞乌山。”

“掌门就这样偏信一面之词,不太好吧。”

“我不信他,我还能信谁?”魏涯山并未看他,而是将目光右移两寸,“他二人当时确实并未只经过飞乌山,而是还顺便又路过了一个地方。不过我们相信,这个魔族不会出现在那里。”

沈长梦道:“魏掌门最好还是不要主观臆断。一张嘴,谁知道究竟谁说的是真的?”

“是啊。”魏涯山微微一笑,“所以,既然裴千影并未去到过飞乌山,那这去骨针又是从何而来呢?”

“怎么就不可能是它天山剑派?”

沈长梦没说话,而开口的是他身后所带来的一位长老。此人在白华门地位也不低,沈长梦一般要外出拜访何门时,他往往跟在身后。方濯悄悄定睛看了一会儿,看着眼熟,在脑中搜寻半天才勉强确认这似乎就是当时在白华门传位大典上曾于过道相迎的长老之一。

只不过当时的唏嘘心情在现在已经消失无踪,转而成了另一种不忿。但也几乎是瞬间,他便明白了魏涯山是什么意思,当机立断,跨出一步去,开口便道:

“前辈误会了,我们从未去过天山剑派,而是——”

“而到的是我们明光派。”

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他。众人回头看去,却见明光派肖掌门缓缓起身,冷冷地扫了方濯一眼,从容地说道:

“肖某虽然不知观微门主与方少侠是否曾在飞乌山遇见这个魔族,但可以证实,观微门主的确受了重伤。”

包括沈长梦在内,基本上没人能想到肖歧竟然会突然跳出来。此景更是完全超出了沈长梦的预想,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阵肖歧,似是没想到他二人会突然“联手”,沉默半晌,才问道:

“肖掌门又是如何知道的?”

肖歧振振袖子,又瞥一眼地上守朴尸体,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嫌恶,淡淡道:“明光派与振鹭山本便有旧仇,观微门主不请自来,肖某自然要举全派之力共同御敌。手下一时没个轻重,便伤了门主。此事固然是肖某之错,但也足以可以证明,在观微门主落脚明光派时,他并没有受伤。”

他又瞥一眼方濯,唇角轻轻一勾,笑了一下,语气却颇为意味深长:“而当时,方少侠的功力也的确令人感到震惊……已然超出肖某所想。”

这一眼让方濯握紧了手中的剑。肖歧的任何目光都让他感到非常不适,这一瞥更是如鲠在喉,全身像是都有蚂蚁在爬。而同时,几乎所有知晓两派之间恩怨的人都已仿佛明白了什么,周堂主更是抓紧了扶手。再看肖歧身后的人,一个姜玄阳,脸色依旧如往日般阴翳严肃,可眼中却又包含了什么复杂难忍的情绪。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皮轻轻一磕,似乎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精神上的痛苦。半天后,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吐出一口长气,上前一步,冲着沈长梦拜了一拜,沉声道:

“在下明光派掌门座下首徒姜玄阳,见过沈掌门。掌门师尊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当时观微门主贸然来访,我明光派不知究竟是福是祸,故而出手。”

他又抬眼看一看方濯,却只一眼,目光便迅速收回,声音却也随之又沉了两分,斩钉截铁:“沈掌门若不信,大可一探观微门主腹部,那里便有被晚辈偷袭而出的一道伤口,此时,就算愈合了,应当还有痕迹,这便是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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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阳的很多行为方濯自认都有些无法理解。这也正常,他们两个性格不同、身世不同、经历不同、就连环境都不同。如果在这样的天差地别下,两人还能对世界产生相同的看法,那才是真的见了鬼。

但也同样的,尽管这不一样那不一样,可涉及到同一点的时候,截然不同的两人也或许会为此事而产生严丝合缝的相同观点。

还是那两个字:利益。

姜玄阳为表诚意,对着沈长梦深深拜下,只分了一眼给方濯,可就那么一瞬间,他便立即明白了明光派前后所有的打算。

肖歧才没有那么好心出来替他排除怀疑,也没那个闲工夫就为了扳倒飞乌山这么个早就淡出修真界视野多年的可有可无的门派而横插一脚。他自己也不无辜,他也问心有愧,知道多说多错,是以尽管方才守朴直接死在了他的旁边,他也一句话没讲。

而这时站出来,尽管没明说,可在方濯这个完全明了前后事件的人眼里,其意图已经十分明晰——

柳轻绮夜袭明光派高塔,虽然为傀儡何掌门所伤,但也带走了一块属于他的信物。再加上两人误打误撞得知了肖歧修魔的事实,而魏涯山又骤然暗示明光派,便标志着这一层薄膜已被戳破,面对着一个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的人,已然没有了任何隐瞒的必要,还不如顺坡下驴、就着魏涯山给他的话茬接下去,坐实裴千影确实出现在飞乌山过的事实,以此助振鹭山一把,自然也能从振鹭山这里得到暂时的喘息机会。

简而言之,便是把柄在手,就要懂得随机应变。这可是振鹭山的地盘,耍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如东道主,他现在是不得不出来“澄清”,若他依旧如之前那般静观其变,不必揣摩肖歧的心理,方濯自己都能知道,魏涯山在等不到他出来救场的下一刻就能“顺手”把肖歧通魔、何掌门被制成傀儡的事给爆出来。

而至于姜玄阳,无论是为了自己的门派,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命,他出来“证实”这一下,都合情合理。

但他倒是没想到姜玄阳会用这种方式来替柳轻绮“洗脱冤屈”——不过这也的确说明了,天山剑派内部的确有人泄密。不然姜玄阳又怎么会知道柳轻绮到底伤到哪里了呢?

方濯一面想着,一面回头望去。柳轻绮不在这附近,解淮也不在。也许是为了坐实他的“重伤”谎言,也可能因为人多眼杂,少一个人,便少一个靶子。

只不过实在苦了周堂主。温掌门不在这里,守朴又死了,所能代表飞乌山的就只有他。此刻承认也不是,否定也不是。魏涯山正是要以此来逼迫飞乌山承认此事,或者说,他们承不承认不重要,要围观人去相信才是真正的目的。周堂主是否愿意背这个锅又怎样?叫其余门派可对此事有个印象,就行了。

周堂主现在真正是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他虽然也并不太支持守朴的决定,但却对他的能力很放心。此前守朴几乎从未失过手,他也不知为何这一次便完全超出了两人的想象。而此刻,他个罪魁祸首倒一死了之,自己却不得不扛起大梁,心下里越想越气,自己都忍不住狠狠剜了守朴的尸身一眼,才抬起头,镇定而严肃地说道:

“魏掌门,沈掌门,我知此事蹊跷,但周某所言非虚,的确未说假话。魏掌门因此魔族而怀疑我们通魔也应当,只是证据确凿,飞乌山绝对与魔族没有任何关系,否则,当如观微门主所说,若当真在后山曾有交手,理应留下魔息痕迹才对。”

肖歧在一旁凉凉地说:“没有痕迹,就能完全撇清自己了?”

“若有证据,还请肖掌门拿出来,”周堂主道,“我飞乌山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扣帽子的。”

“刚才魏掌门质疑你,周堂主可没敢这么和他说话,”肖歧嗤笑一声,“原来是肖某道行还不够。”

“此事蹊跷至极,说不定是魔族的反间计,”周堂主道,“既然是我派与振鹭山的事情,就劳烦肖掌门不要再插手了。”

肖歧方才刚“帮”了振鹭山一把,将矛头直指飞乌山,周堂主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几个随之而来的弟子看起来面容也非常复杂,只是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说话的地方,故而始终站立身后,不言不语。

而此时,一见话题开始偏离振鹭山身上,几人察言观色,也颇会寻找机会,赶紧上前劝和,说不要被魔教的反间计给欺骗云云。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可至少也能说得上一句“言之凿凿”,暂时让事件中心的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也是在此刻,眼见着明光派已将矛盾不自觉地转到了自己身上的同时,方濯也松了口气。他悄悄移了移手,打算往魏涯山身后躲躲,却突然感到身旁探过一阵罡风,当即想也没想,抬掌便上,一掌像是击中了谁人的躯体,骤然飞出数步远,可手腕也被一对铁似的手指狠狠捏了一把,当时便疼得脸发白,撤身转头一看,却赫然发现之前那个出声的白华门长老正捂住胸口站立在几步外,垂着头咳了两声,又擦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否流血。

方濯后退两步,愣了一阵,忙看向自己的掌心。而这一下变故突生,原本已经被转移走的注意力又再度因这一掌而回归,所有的争论和探讨声都停下了,一双双眼睛看向他,或困惑,或震惊,或若有所思,只是一个飞乌山弟子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对着方濯怒喝道:

“你不过一介普通弟子,又如何能伤了白华门长老?如此,还敢说守朴先生不是你杀的吗?”

方濯耳朵听到了这句话,可他却始终盯着自己掌心,像是要完全勾勒出掌纹的形状,眼神晦涩,沉默不语。那弟子见他不给答话,连个头也不曾回,想起守朴的死法,更是大悲于心,抖着手指向他,还想再骂两句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却从旁侧骤然打断了他:

“他的确是一个普通弟子,可我不是。你想去陪你的守朴先生吗?”

魏涯山一侧脸,低声喝道:“云盏,退下!”

叶云盏以手扶剑,目光尖锐若冰锥。那眼瞳只从眼皮下抬起瞬间,便叫那弟子感受到无尽杀气,竟然生生后退一步。周堂主连忙上前挡在弟子面前,叶云盏却也已收回目光,难得驯顺地冲魏涯山点点头,低眉顺眼道:“云盏知错。”

方濯也如梦初醒,猛地将目光从掌心抬起来,冲着那长老一抱拳:“无意伤了前辈,是晚辈之错!”

“不,你没什么错,”那长老摆摆手,依旧在咳嗽,神色却颇为复杂,“是……是老夫贸然出手,惊扰了方少侠。”

魏涯山道:“前辈若是感觉身体不适,不妨让回风门主诊治一番。”

“不必,”那长老闭闭眼睛,叹口气,看向沈长梦,放低了声音,“掌门,恕某不能伴在身侧,恐怕要先一步回去休息休息了。”

“冯叔,长梦扶您回去。”

沈长梦一把搀住他的手。此人也没推却,就着沈长梦的动作走了两步,却突然停顿下来,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涯山一眼,轻声说道:

“魏掌门,冯某知道您年轻,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但有些事情,想瞒,早晚都是瞒不住的。”

“烦请魏掌门多多考量,莫要重蹈前人覆辙。”

魏涯山轻轻一皱眉,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远处却又有人匆匆赶来,连行礼也来不及,冲到面前便草草一抱拳,火急火燎地喊道:

“掌门师叔,不好了,我师尊他……”

“岑寒?”方濯大惊,“他怎么了?”

“师兄,他点名要见你,但是你可以去吗?”廖岑寒有些犹豫地看向周围,“是、是师尊吐血了,好像是方才为去骨针所伤,他、他说——”

话音未落,方濯便一步迈出,夺路而走。廖岑寒紧跟其后,云婳婉倒是想拦他,一下竟然没拦住,赶忙看向魏涯山:“师兄,好像出事了,我去看看!”

叶云盏一下跳起来:“我也去!”

却被魏涯山一把按住了:“你不能去,你留在这里,随时准备将守朴先生的遗体送回飞乌山,知不知道?”

叶云盏大惊失色,眉头倒竖,面目狰狞:“你,你叫我去送——”

话未说完,却就被魏涯山一抬手,点了哑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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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差廖岑寒过来,原本准备了一套非常凄惨的说辞,感天动地,催人泪下,酸涩皆有,简直到了谁听了不哭谁就不是人的程度,可惜廖岑寒这个怂货听的时候挺认真,到了地方见着这么多人,就怂了,事前准备的什么一概忘记,往那儿一站,脑袋里就只有干巴巴的几句话,毫无润色。

乃至方濯惊恐万分、惊慌失措、惊神破胆地赶去的时候,就见他那刚吐了血的好师尊正坐在他掌门师叔的宝座上,捏捏这个,摸摸那个,活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吊儿郎当地躺在上面,口中还不住发出啧啧声。

“师尊!”

方濯夺门而入,发出巨大一声响,人刚匆匆走进来,就愣在原地傻了眼。

柳轻绮的腿立即放了下来。空无一人的骁澜殿,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作威作福,这会儿啪地一下翻下来,一个没站稳,差点大头着地栽下去,幸好方濯两步及时跨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你干什么呢?”

他一路急匆匆赶来,一听说他吐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会儿连气都喘不匀,一下就看到这副场景,心头一时气急,没控制住音量,听上去又急又怒:

“你不是说你吐血了吗?你不是说你要见我吗?这是怎么回事?”

“阿、阿濯……”

柳轻绮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吼,脸色立即僵住,人也跟块木头似的愣在他怀里,怔了半晌,方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

“阿濯,你、你听我解释,我刚真的吐了的,但是解淮师兄帮我、帮我疗了伤,我现在没什么事了,真的,当时我让岑寒去找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伤得很重,我想我就算是要死我也得在死之前看你一眼,可没想到他刚走没多久,我就好了,不过皮外伤而已不妨事……”

方濯喘着气,按着他的肩膀,两人的目光深深交融刹那,柳轻绮眼中的不安与惊慌猛地便击中了他。方濯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失态,赶紧放轻了声音,手上力气也卸了些,低声道:“我没怪你,我就是、我就是吓死了,师尊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去骨针真的……”

他的手都摸到柳轻绮的背上了,马上就要用力把他拥入怀中,可在那瞬间却突然明白过来,赶紧后退两步收回手,嘟嘟囔囔地说:“这是骁澜殿,不能抱,回去再说。”

“你……”

柳轻绮被他最初的疾言厉色有些吓住,这回放松下来,却又忍俊不禁,轻轻推推方濯的肩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怕他?”

“我最怕的就是他了,”方濯拉着他的手,试了试经脉,果然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把他安置到一旁的椅子上,“你可别叫他看见你在他那位置上跳来跳去的。”

柳轻绮把脸上的粉洗了,人看着就多了两份健康。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笑,拉着方濯的手不肯松手,笑了好一会儿,才凑近他耳边,小声说:

“你把守朴杀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你放心,有掌门师叔在——噢,”方濯后知后觉,“你是想把我骗回来?”

柳轻绮含笑看他。方濯一时不知心里该如何想才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还隐隐有点生气,为这没轻没重的玩笑:“有诸位师叔坐镇,我能出什么事?倒是你那句话把我吓得差点出什么事。”

“我也出不了什么事。不过,我要是‘不出事’,能这么快把你喊回来吗?我要说我马上就生了,你看沈掌门他们信不信吧。”

“……你嘴上没个把门的,”方濯总是在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羞涩地红了脸,“这也好说?”

“我心疼你嘛,我担心你,”柳轻绮笑嘻嘻地握紧他的手指,“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没事最好。但解淮师兄不让我去,你不在我面前,我又放不下心来,只得出此下策。”

而他这“下策”,除了把方濯吓得一连几个踉跄奔到灵台门,还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吓了过来。待一切安排安全、廖岑寒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刚分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听到声音都同时看向门口,一时大眼瞪小眼。廖岑寒粗气喘个不停,魏涯山则眉头紧皱,宽袍大袖一挥,人便大跨步走了进来,也不废话,张口便是:

“要不要新雪给你扎两针?”

“我没事了,师兄,”柳轻绮连忙道,“周堂主他们没为难你们吧?”

“有掌门师兄在那里,谁敢为难?”云婳婉急匆匆走上前,二话不说便钳住他的手腕,好好探了一番,眉头却一皱,张口便道,“你这叫——”

“师姐,裴千影的头带回来了吗?那东西很重要,千枝娘子的头已经被妥协安置在白华门,裴千影的尸身不能再给他们。”

云婳婉将说的话被柳轻绮一口打断,睫毛轻轻颤了颤,坐着的微不可见地悄悄冲云婳婉眨眨眼。云婳婉深吸一口气,有些气恼,丢了他的手,还带些气性:“带回来了。你要养伤就好好养伤,这些事哪用得着你操心?”

“我徒弟啊,师姐,”柳轻绮温声细语,“不让我看,还不许我打听?”

“没什么大事。”

魏涯山吐出一口气,于一旁坐下,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也幸好你整出这一出来,不然要如何脱身,还真得好好想想。”

“东西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

祁新雪瞥了他一眼,将手掌一摊,一枚银针赫然出现在掌心,正是那去骨针。

云婳婉从怀里掏出另两根,与祁新雪手里的比对了一下,摇摇头:“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难不成还真用了一次就不能用了?”

“这是他们魔教的秘物,若是可以循环使用,恐怕早便已被修真界拿到手中了,”祁新雪道,“所以过往麻烦的,便是能拿到的都只是用过的去骨针。幸好守朴当时有一枚没有发出去。”

“可问题是守朴为什么要留一根?三根齐发,同时挡下也不容易。这分明更容易得手。”

“当时事发突然,在紧急情况下,他漏了一根也是有可能的,”魏涯山揉揉太阳穴,“或者他还有别的什么打算,燕应叹到底实力惊人,若是想要卸磨杀驴,留一根去骨针尚有翻盘可能……只是幸好他已经死了,否则这根去骨针留在他的手里太危险。也幸好周堂主竟然没有去翻找他的衣襟,不然咱们也很难拿到这没用过的一根。”

云婳婉点点头,殿内一时沉默片刻。柳轻绮紧皱眉头,就着祁新雪的手连看了好几眼,而方濯于他身后,意识到这种程度的探讨似乎还没有他在这儿凑热闹的份儿,趁着几人沉默,便赶紧行礼退后,示意要离开此处。

“等一等,”云婳婉道,“阿濯,到底,我们看得仔细,你劈出来的是魔息。可否感知到守朴身上是否有类似的气息?”

“回师叔。”方濯有些惭愧,“当时事发突然,外加生死攸关,弟子无力去辨别……后来把脉时倒是有所察觉,只是不知是否有这去骨针的作用,魔息是有,可无法确认是这气息在守朴身上,还是只是因为去骨针。”

“没事,”魏涯山扶着扶手直起身,平静地说道,“已经可以确认,飞乌山的确是通魔了。去骨针比什么都好用。”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言之隐,或者,燕应叹所为他们保证的无法拒绝的誓言。想要投靠魔教,仅一个理由而已,太简单了。”

方濯垂了眼,有些哑然。魏涯山说的没错,除了被逼无奈,或者利益,飞乌山没什么可以去投靠魔教的理由。它们两者又不通婚。

魏涯山接着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他们为何要对你动手。”

方濯道:“因为弟子杀了裴千影,坐实他们通魔……”

“不完全如此。”魏涯山站起身来。他示意方濯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听了一阵,面上露出些许了然色彩,却并不轻松,相反,看上去颇为凝重。

“尽管新雪的药无懈可击,但到底还有漏洞。虽然也许探不出来是魔息,但有心人倘若有这方面的认识,也许可以隐隐感知到你体内还有另一种气息。”

方濯立即便想到那“偷袭”自己却被他无意击出数步的白华门长老。登时明白过来,背后一凉,好似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他可能已经……”

“那,那他最后一句话,岂不是在威胁师叔?”

方濯这回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果不其然,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自称“十全十美”。祁新雪呕心沥血,已做到她所能做之最完美,可却依然还有漏洞。方濯不知道回去后这长老会怎么同沈长梦描述,但他明白,秘密一旦泄露,隐瞒得越久,便越可能遭到更深重的反噬。既然有人已知晓,甚至还是与他“有仇”的人,虽然这仇恨来得何其无辜,但他也明白,是否与他有关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接下来将做什么事才会决定他的命运。

柳轻绮虽然未见当时情形,但听这简单描绘,也明白了些许,神情当即便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回头看方濯,两人目光正交汇,只瞥了他一眼,方濯便立即下定了决心,紧上两步,跪倒在魏涯山面前,沉声道:

“弟子去留,全凭掌门师叔抉择!”

柳轻绮的手一把攥住了扶手,指节都泛了清白。他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白,呆愣愣地看向魏涯山,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魏涯山的思路被他分去一些,低眼瞧见,眉毛轻轻一扬,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全凭我抉择?说的倒是轻松。”

他淡淡地说道:“若我要你从此废了这身功力、就做一个废人下山去呢?方濯,你应该也知道,修真界与魔族势不两立,尽管出身非自己所能选择,可命运既然如此,就要做好一切准备。振鹭山若只因为一个你而与整个修真界对立,得不偿失。”

“弟子知道,”方濯垂着头,喉结轻轻动了动,语气却分外坚定,“弟子无怨无悔。”

“你应当也知道,现在群狼环伺,只要你一下山,便可能会被白华门差人带走,或者是直接命殒当场,”魏涯山道,“若我这般抉择,叫你就此与振鹭山不能再有任何联系,你也愿意?”

“弟子无怨无悔。”

方濯抬起头来。他看着魏涯山,分外专注,可余光却总想要飘向旁边的人。他看不见柳轻绮的表情,但他可以从这满室的沉默之中猜出来。他甚至都能想象到这时候柳轻绮的手在做什么、表情是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他几乎可以猜到那只藏在袖子下面又都悄悄发抖的手,他现在一定紧张,甚至惶恐,但很有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没人可以阻拦。如果这就是他的命,而他自己注定无法掌控的话,他宁愿将这条命交到自己信任的人手里,而不是死在一个陌生的、空无一人的潮湿牢狱。

方濯扬起脸,直对魏涯山的目光,接触到他冷淡而漠然的眼神,却仿佛窥得一面斑驳竹简。那里面写了很多东西,而不凑近,他很难一一读出来。但是此刻,方濯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遏制着自己不要往旁边看,而另一半,兴许便催使他深深拜下,随即顶着谁的目光,将自己的心一层层血淋淋地剖开。

“弟子知道,这条命是振鹭山给的,能有今日之成就,也全仰仗振鹭山。若非当年振鹭山愿救弟子一命,弟子便早已死在山脚下了,绝不会有今日之方濯,故而振鹭山的恩情,弟子此生都难以偿还。”

“弟子也清楚,无论师叔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振鹭山。山上有祖师爷数百年基业,也庇护着诸位兄弟姐妹,若弟子此生注定不能再为山上做些什么,振鹭山若是愿要弟子这条命,弟子也愿给!”

方濯语罢,额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久久未起身。在座一片静谧,少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很难听得见,方濯的手指微微收紧,勒令自己绝不能起身转头,闭上眼睛,深深伏于地上,只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而紧接着,在最后一句话的回音终于落地后,人也似陷入无边深海般,进入了意外的平静。

他自认此生缺点颇多,但好在真切、忠诚。至少如果放在面前的真的只有以死明志和被误解两条路,尽管那一条是死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柳轻绮能理解他。他们两个都是振鹭山养大的,这样的话,他不说,同样的在这怀抱中成长起来的人都能懂得。

只是可惜……

方濯没怎么想,但一些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脑海。混乱复杂的,正在一片寂静之中抽丝剥茧,寻得源头。但还没等那真正的真相浮出水面时,面前便听到一声轻笑。

魏涯山轻轻敲着桌子,另一只手撑着头,神色诡异,方才那声轻笑就是由他发出来的。方濯抬起头来,却并未对上魏涯山的目光,他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也只能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角落,那里什么也没有。

柳轻绮听到他笑,总算逮到了机会,苍白着嘴唇站起身来,抬手就要来拉他:“师兄——”

魏涯山轻轻一挥手,笑容不减,声音清淡,语气却颇为奇异:“莫要重蹈覆辙?可真是抬举了,他的意思是,我振鹭山将会培养出个邰溯第二吗?”

他转头看向柳轻绮,笑了一笑:“你坐下吧,放心。我方才才琢磨过来白华门那个长老到底是什么意思。重蹈覆辙?蹈的是什么覆辙?若他当真指的是邰溯,邰溯除却出身存有争议,一生未行恶事,成为第二个他,又如何算得上是‘重蹈覆辙’?”

方濯还跪在地上,但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将他扶起。魏涯山的手掌落到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像是终于醍醐灌顶一般,那种从进门时便一直萦绕在眼中的沉重与冰凉消失了,转而成为一种奇异的、镇定的从容与轻松,那手掌也像是微风一般带着温热,一下一下,将方濯心上所结成的所有绳结都一一拍开。

“守朴为何一定要杀你,你知道吗?”

方濯摇摇头。魏涯山道:“因为飞乌山与魔教串通,自有魔教知晓能活下来的灵魔混血潜力究竟有多大。你应当也已发现了,在昏迷初醒、尚且被反噬的状况下都能将裴千影一击致命,再加今日当众杀守朴,击退冯长老数步,只要能让灵息与魔息融合,你的功力便会增加数重,而你如果始终立于振鹭山不肯归顺魔教的话,也许便会是燕应叹眼中一枚极难拔除的钉子。”

“所以,只要你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要在你尚未成势之前便将你拔掉。守朴能亲自前来,想必一是为了将你灭口、从而彻底隐瞒飞乌山通魔一事,二便是受了魔族的引诱,过来杀死你这个‘灵魔混血’。”

云婳婉道:“这么说来,守朴其实还是魔教的刀?”

魏涯山摇摇头道:“这样说不准确。或该说,守朴和阿濯,各自都做了魔教的刀。”

“燕应叹手眼通天,甚至都能在飞乌山后山放一个裴千影等着来阻拦阿绮,说他不知道方濯现在的境况,我不相信。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阿濯是灵魔混血,自然明白这个身份的特殊性,所以他给了守朴去骨针,让他借此机会来到振鹭山除掉阿濯。而守朴名声在外,我派必然会严加防范,他的去骨针未必能成功出手,只要一旦被发现,他想回去就难了。”

“再者,他现在是当今飞乌山的排面,也唯有他的存在会让燕应叹强占飞乌山变得困难些,而他此刻手中你又有去骨针,燕应叹会不担心他是否会将去骨针用在自己身上?所以看似说让守朴这个高手来杀阿濯,其实就是引我派杀他。”

“而只要他得手,未来的威胁便会被彻底抹除。若他不得手,我们又会代燕应叹除掉这个守朴,让这个唯一能得到去骨针的修真者就这样死去,对他依旧是好事。”

魏涯山道:“所以自始至终,守朴也好,燕应叹也罢,你我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灭口掩盖罪行,可实际上,你的死活,也许确实关乎他们的命运。”

魏涯山按住他的肩膀,眼眸轻轻一动,闪烁着些许奇特而略显兴奋的光辉,微微笑道:“几日后我会想办法为你寻找一份适合你的魔功,你不必担心,照着练就是。”

登时脑袋上像劈开一道重雷,耳旁当啷一声巨响,方濯彻底懵在原地。他听到了魏涯山的声音,也能听得见每个字,可组合在一起却一时令他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勉强将它们一一排列、拼凑并组合到一起后,读了一遍,又反应一阵,方濯才猛地明白过来,瞪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耳听事实,磕磕绊绊地说:

“这、这,师叔……”

“那个冯长老之所以这么劝我,不就是因为担心我意气用事再度养出一个为修真界所不容的邰溯?”魏涯山神情平和,笑容浅淡,言语至此,眼神却骤然向下一沉,活像是深深往眼底砸出一个坑,其中水花便是溅射而出的一点冷意,随嘴唇翕动而泛动波澜,手起锤落,一锤定音:

“只可惜,一个人在历史上若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邰溯注定只能是邰溯,其他人再怎样模仿,也不会成为他。”

“所以同样,你不会是第二个邰溯,而我振鹭山,也永远不会是那个林憺山。”

由于担心出现shi一样的分P,故不分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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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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