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和祝鸣妤约到了寻风崖。这儿的确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没什么风景,没什么气氛。唯独有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的风。往这儿一站,头发、衣衫、连带着灵魂一起,都仿佛要被这寂寥而冰凉的风声沉没在万丈崖底。
祝鸣妤往崖边一坐,便不动了。她看看这光秃秃的四周,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满意:“怎么不下山?”
“师姐,你也知道我现在非同寻常,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我,近些日子还是闷在山上吧。”
方濯苦笑一声。他随着祝鸣妤坐下,眼睛无意瞥了一瞥,便想起自己初次同魏涯山坦白时被他亲手拎到这儿来面壁思过的经历,微微笑了笑,但也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这等回忆中的“感慨”。
正想着,怀中便一重,转头一瞧,祝鸣妤已经将一壶酒打开,仰头灌了一口,混着风声一起吞进肚子里。
“……师姐,仔细生病啊。”
“比起我,你的事情更应当仔细吧。”
方濯略略一怔。虽然来前他料想到了祝鸣妤找他应当与此有关,但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倒是也是没想到。他的身份已被魏涯山告知雁然门的两位师姐,如今对着祝鸣妤,也自然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只是骤然又被提及,心头难免难受沉重,低头笑了笑,低声道:
“师姐说的是。只是出身如此,二十年过去了,又如何能破局?”
祝鸣妤淡淡道:“掌门师叔没说之前,我也不曾想到,原来你还有这层身世。”
“我也没想到。我从有记忆起便在振鹭山上,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也没见过父亲,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又是谁将魔息传给了我。”
“你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
“或许吧。”
方濯不置可否。
许多站在他这边的人,或是为真心感叹,或是只是为了安慰他,大多都说过一句话:
“出身如此,而稚子何辜?”
生来是魔族,或许并不是一人本身的罪过。可这人倘若生活在修真界,那就是他最大的罪过。
尽管他自己不能选择,甚至有二十年都被蒙在鼓里,但无论如何,这罪过已然加身,不可能再消减。
祁新雪曾经探查过他体内的气息情况,自然也为他在初次觉醒魔族血统时短暂的失明寻求过理由,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没告诉他。可方濯待尘埃暂且落定后曾自己苦苦思索,结合多方面的情形,大抵推演出了当时的情况,也知道应当是在他五岁之前,一直照顾他的人用什么法子将他未成形的魔息逼到了眼睛里,但五岁时已经无法抑制,治不好就要死,只得将他送上振鹭山,请山上修真者帮忙救治。可这样一来,他的眼睛是好了,魔息却也被彻底封存在双眼中,静待某一日重临世间。
可这机会却实在来得不巧。他本不是漩涡中人,却被种种巧合硬生生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当初那个保了他一命、最后不得已而将他送上振鹭山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为什么在把他送上山后他们便再也没出现过?那二人究竟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只是在路边捡到了束手无策后被遗弃的他、从而将他送上振鹭山求助的普通百姓?
到底是谁,方濯不知道。也许,此生他也无法再知道。
但他的父亲、母亲,在这数年间已有了定论。决然如此,不容置喙,就算这二人仍然留存于世,也不可能再改变这个事实。
方濯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他满怀心事,慢慢喝了一口,只觉唇齿间一片冰凉,却隐隐留香。
祝鸣妤说:“你不愿意修习魔功?”
方濯道:“不是不愿意。掌门师叔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祝鸣妤道:“终有一日,若是大战当真打响,你会成为刺向魔族的一把利刃。”
祝鸣妤说话很少用修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华丽辞藻基本上不出现在她的口中,自然,她也很少去安慰人,因为过于直接地表达很难能够达到安慰人的程度。
方濯转头看她。祝鸣妤的发丝被疾风扬起,衬得她面容愈加孤清,可眼神却更显坚冷:“你的身世,让你有这样的命运,因而你也有这样的责任。”
方濯张张嘴,愣了半晌,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师姐,我、我有点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祝鸣妤说:“去修炼魔功。”
“我还是不明白。”
“这就是你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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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方濯明白。他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从确认了祝鸣妤来找他的确是为了他身上这套魔息系统后,他便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
他唯独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来劝他放下芥蒂、修习魔功的人,会是祝鸣妤。
祝鸣妤看上去有心事,只坐了一会儿,酒便喝了一半。她换了个姿势,用手撑住石头,向后稍稍倚了倚,找了个方便的地方靠着,手指勾着酒壶的红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风吹得她的嘴唇略有干裂,一张一合间,就好像一张枯叶覆在脸上,随着气息轻轻游动。
“我知道,观微师叔一定没有劝你。”
方濯干干笑了两声:“师姐聪慧。”
祝鸣妤以手敲敲酒壶,神色落寞,又若有所思:“入门之战前,师叔曾经来找过我师尊,询问过她,让你抹除功力和下山,究竟选哪一条路。”
“……”这点方濯还真不知道。他吞了口唾沫,虽然明白讨论这个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事涉最初抉择,他也迫切地想要知晓柳轻绮到底是怎么想的、云婳婉又是如何打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吞下一口干瘪的唾沫,呆愣愣地问道:
“那,那师叔怎么答的?”
祝鸣妤摇摇头,对此避而不谈。她轻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捏捏眉心,思忖片刻,才又慢慢说道:
“当时的境况,想要讨论出来一个法子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知道,观微师叔并不想这两条路里的任何一条。他希望能找到第三条路,而当时他一定也想到了,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便是让你修习魔功这一条路。”
“这样既可以保住你,又可以保住你的功力。唯一的弊端便是,你可能会深受修真界非议,甚至,会牵连到整个振鹭山。”
“因而观微师叔在那时并没有提及,想必也是合情合理。”
祝鸣妤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也是挺稀奇的。不过她和解淮不一样,解淮是天生不善言辞,能少说尽量少说,而祝鸣妤则是往往懒得说,久而久之,便变得干巴巴的,说话总没什么意思。但门派里会讲故事的多了去了,也不少她一个,祝鸣妤便从来不在语言艺术上修炼过,今日又为方濯重出江湖。
“这一条路,仅是想想,便已经很艰难。掌门师叔是破釜沉舟下的这个决定,因为他知道不仅要因为情分留住你,还要因为道义留住你。魔教要杀你是因为他们知道未来你的能量可能无法预测,而掌门师叔要留你也是因为留住你,将来发生改变的可能会更大。这第三条路,是否去走,已经不是你所能掌控的了。”
“这的确很不公平,但你生于这般,到了如今——”
到这儿,祝鸣妤便不说话了。她说的这些体量当真像是七日她总共能蹦出来的字数,而说到后面,也似觉有些不妥,默然不言。方濯捏着酒壶,自己并无意识,完全是手臂带着手腕举到唇边,喝了一口,顺着喉管滑进胃里后才依稀意识到自己在喝酒,但这一认知,但下一刻又被抹去。
方濯突然笑了。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抚摸着酒壶的花纹,看着眼前无色无形的凛凛寒风,低垂着眼睛,喃喃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向着我,不会想着将我推开。”
祝鸣妤动作一顿:“这回不避讳着我了?”
“我那日是醉了,忘了大概,但好巧不巧,一些本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偏偏记得,”方濯笑道,“后来我想一想,大抵推断出了你是什么意思。那时我便知道,可能你已看出些许端倪了。”
他说的,便是那日与祝鸣妤一同下山吃饭喝酒的事。祝鸣妤那天心情非常不好,再加上她在醉中胡言乱语的那些话,方濯宿醉醒来后顶着漫天的头痛,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只言片语,而祝鸣妤那句似是无心问出、却最终奠定了谈话基础的那句话还是叫他想了起来: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祝鸣妤低头,微微一笑。她淡淡地说:“那你便是承认了。”
“你都知道了,我如何不认?”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看他眼神有情,”祝鸣妤道,“先前我只是怀疑,直至那日他来找我师尊,我真正确定了。”
方濯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更不好意思的应当在后面。两人离得不远,但也不是那么近,可偏偏一转头就能将彼此的目光完全收拢于眼下,任何一点情感的波动都能非常迅速地捕捉到。
他的内心已对此事有了些许自己的见解。但此刻,未经证实的事就算是再如何在心头蠢蠢欲动,也不能就这样提出来询问祝鸣妤的意见。太失礼了。但无论如何,祝鸣妤既然点透了他的秘密,就说明她应当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两人目光交汇间,方濯难得看到祝鸣妤脸上的踌躇。她握紧了酒壶,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犹豫,但在短暂的不安之后,她还是从唇间吐出半口气,肩膀无意识地微微耸起,眉宇轻皱,也许代表着她现在正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之中。方濯听到她的声音和风声混合在一起,轻飘飘地似一片叶子般荡了过来:
“我能知道,是因为我同你是一样的。”
说了一句,她就又沉默下来。方濯开玩笑道:“师姐把这都告诉我了,我又该给师姐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给。”
“不给,我只怕我良心不安。”
“其实你早知道。我当感念你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方濯不说话了。长风飒踏下,祝鸣妤满怀愁苦,一半为那已然写定的可现在却浑然不知的命运,一半为自己。她望着远方,目光浑似一只利群孤雁,显得有些孤清:
“越看你,我便越不知怎样做才好。”
“……”方濯道,“师姐若是真这样想,为何不去直接告诉她?”
有时候方濯觉得可能他和祝鸣妤之间的一些哑谜也可以算得上是“聪明人的对话”。但他已经知道了,就不能再装傻,祝鸣妤为何来找他,前后所有的缘由就都明了了:
他做了她所要做的,也做了她无法做的,同时实现了她不敢想的。想必自始至终,从祝鸣妤发觉这其中端倪起,她便一直生活在对自己的折磨中,久久难以自拔。
祝鸣妤带来的酒不烈。她吸取了前次的教训,但求一个发泄,而不至于失态。但跟灌水似的吨吨喝下大半壶后,就算她没醉,目光也多少有些涣散,可神智却并未消散,而是愈加□□,甚至使她坐直了身,眼神像剑一样坚定,毅然地思忖片刻,对方濯说道:
“所以,我来向你取经。”
方濯乐难自抑,但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感到好笑,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师姐这么多年,就没有自己的主意?何必来找我?”
“她从来看不见我。”
“师姐分明是师叔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又如何?她怎样看大师姐,怎样看观微师叔,怎样看你,就怎样看我。”祝鸣妤道,“她从来没有用其他的目光看过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祝鸣妤用一只手臂抱住头,迎着风垂下脑袋,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搭在发顶,也像是扶着一把利剑的剑柄那般,手指平静柔软而极其富有力量,像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拼凑起来,却又在风来的瞬间被尽数打碎。
方濯感觉她好像有点醉了。又或者说,到了这时候,他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醉没醉。头脑是清醒的,但心在任何邀约、谈话中都没有这么沉重,当人知晓风云既变即将到来时,就算是回忆欢快过往,都会覆上一层淡淡的忧愁。
方濯现在对她的感情也不太能用“同情”来形容。但是具体怎样,他却很难找到一个词语,乃至在他后来偶尔回忆起此事时,都会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好像有一点不太人道。
因为尽管他事后来回解释他并不是同情、但当时他一定也是带了些许同情的语气,对祝鸣妤说道:“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可能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严重呢。”
祝鸣妤看向他的目光沉默中带点隐藏不住的无语。方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知道她现在心情可能不是很好,但却无从知晓究竟怎么破局,只好抓抓头发,绞尽脑汁地思索能够抚平她心伤的话语,磕磕绊绊地说:
“因、因为,你不说,没人知道……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给你回应。那当然就没有任何结果。”
祝鸣妤的目光于是一下子变得了然起来:“你先说的。”
方濯头发都快被自己薅下来了。到了这时候,他才骤然发觉他们的话题已经偏的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可祝鸣妤明显心下难平,一口一口喝着,脸上浮上一层淡红,眺望远方云山,层层叠叠似一只鸟儿的翅膀。思绪也像鸟一样飞越千山,却得不到回应。
她说:“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为了她,才上得山来。”
“若没她,我早就死了,死在河里,柴垛里,秸秆里,碎石子里,哼。”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掀过额角碎发,将它轻轻拨弄到耳后。
“随便哪个地方,随便吧。反正,我和你,也总是不同的。”
方濯看着她,心底略微有些触动。这一下像羽毛扫过心尖,仿佛得到了什么意外的、安静但却又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启示。他倏忽觉得似乎另一个与自己类似的人当真出现在过这个世上——或曾有前所未有的机遇才能让他们相遇,甚至相认,但也许在此刻,这个机遇就已经无声到来。
但他当时必然想不到,除了谈话本身,事后竟然还会有另一件事更加拨动他的心弦——
“师尊,你听我讲,我和师姐真的是清白的,清清白白,但凡我们两个有一点问题,现在我的心就能直接挖出来给你!师尊,真的,真的!”
方濯扒在窗户前面,脸上还有未消退的微醺的红晕,但一个头两个大,锤着墙哀哀欲绝。他以额头抵着窗棱,风吹散了最后一丝醉意,急得要命,可却还得顾及着他人睡眠,压低了声音,可怜巴巴地说:
“你听我解释,师尊,我和师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就是聊了会儿天……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故意喝酒的,是她带来的我不喝不好意思……后来她心情不好我为了安慰她我就把叶云盏的酒给偷了师尊真的我是觉得她惨我不是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她真的不喜欢我……”
方濯扒在窗口,喋喋不休,凄厉万分。他绝望地扣住窗棂,心在寒风中一寸寸地颤。是,他承认的确是他做的不太对,不应当看着祝鸣妤心下凄清便主动提出把叶云盏的酒偷来一醉方休。也的确不应当和祝鸣妤一聊就忘了时间,到了月亮彻底爬上山头后才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更不应该理所当然地认为柳轻绮一定会等待他、迎接他、原谅他,他早该想到的,这副样子,多像一个吊儿郎当一意孤行没点正事干还对自己过分自信的可恶酒鬼啊!
柳轻绮该烦他,该!
但于情于理也不应当怀疑他啊!
方濯泫然欲泣。可能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他还能睡得着的话),梦里都会出现就在一刻钟前的等在观微门内的柳轻绮那张冰冷的脸。他提着一盏灯,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过来。那张脸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半明半暗,目光早不似之前那样温柔戏谑,只要方濯再稍稍清醒一些,就会发现那眼神中充斥着隐怒和难以抑制的不悦。
偏偏方濯一点也没意识到。他仗着自己只是微醺,略微有一点晕眩罢了,若说有“症状”,也只是兴奋感被放大些许,一看到他就想抱、想亲。没像以前那样掉链子,也没必须得柳轻绮来照顾他,故而大摇大摆、分外从容,乐呵呵地上前,张开手臂就要砸下去,却被一只手无情地抵住胸口,往后一推,门便关上了。
夜风一吹,冷冰冰的似这人的目光,倏地往心口一戳,才叫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才有了方濯扒在窗口鬼哭狼嚎的一幕。门内灯已经熄了,一点光也不见,但方濯知道柳轻绮肯定没睡。他睡不着的,估计现在都快气死了。
方濯抵着窗口,楚楚可怜地控制着音量,既不能让别人发觉,又得一字一字都叫门里的人听得真切:“师尊,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但我也没想到,师姐话明明那么少,却能拖到现在。”
他收紧手指,风吹得身上略有发抖,嘴唇一张一合间也有了淡淡白气,深吸一口气,语气也不由放轻放柔,哀求道:“放我进去吧,师尊,外面冷得很。放我进去,我同你把今日的事好好讲一讲,一件也不藏,一句话也不瞒……”
他说到这儿,又转念一想,自己的房间到底不在这里,柳轻绮就算不开门,他也有处可去,这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决心,估计没用。果不其然,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门里的人真跟睡了似的,铁了心不肯理会他。
方濯搓搓手指,一咬牙,心想求不管用,那就用“惨”的,反正今晚这门他无论如何必须得进,平常不让就算了,现在是严重涉及他的声誉和感情问题,不能就此罢休。就柳轻绮这个性子,平常不易生气,但真生起气来能憋着好几天都不主动和他说话,在围猎大会时他便早已吃够了苦头,那几天堪称抓心挠肺连带着五脏都跟着烧得慌,还不长记性?
同样的憋屈不能再吃第二次,只要可以不重蹈覆辙,掉点脸面算什么?方濯心一横,软下声音,温言细语地给他细数
自己的罪过,一条一条,一件一件,从今日晚归到十六岁那年打碎他一只茶盏,只要他记得的,事无巨细,一一拉出来溜一圈,再逐一反省道歉。
尽管他知道这些事情和今夜柳轻绮的火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只要能彰显真心、叫柳轻绮心软的,通通都不避讳。毕竟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进去,连进都进不去,又何谈“接下来”?
果然,方濯毕竟和他相处久了,这点脾气的拿捏还是手到擒来。刚顺着往前悔恨三件事,门就被啪一下打开,柳轻绮连件寝衣都没换,衣冠楚楚地靠在门侧,神色十分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少在外面鬼哭狼嚎的,滚进来。”
方濯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赶紧滚进去。一进门便是一脸的暖意,但他也在此刻骤然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寒气,下意识后退一步,拢了拢衣襟,离柳轻绮更远了一点,方才语出真切,现在却又有些唯唯诺诺起来:
“这、这个,师尊你还是回榻上去,别冷着你……”
“……”
柳轻绮靠着墙站稳,长出一口气。他瞪了方濯一眼,才摸黑从桌上摸一只茶壶,沏了一杯茶递给他,入手竟还温热,明显是早有准备。
一接过杯子,方濯的心就软了,紧张情绪也松动些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小声说:“好了,是我的错,别生我的气了,生气伤身。”
柳轻绮冷冷道:“我给你传了几百次音,你连理都没有理过我。”
“啊?”
方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有些窘迫。
“师尊你也知道,寻风崖那地方,它——”
“你俩去寻风崖到底干什么去了?”
尽管在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但方濯却不敢顶他,老老实实地回话:“就是聊天。她劝我修习魔功,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方濯到了这儿却又有些犹豫。他知道最好的解释就是事无巨细一一说清,但他却又觉得祝鸣妤这件事和别人说不好。而也在下一刻,他就立即意识到柳轻绮不是“别人”,连忙开口要解释清楚,可为时已晚,柳轻绮那寒星似的双目已经敏锐地刺来:
“还有一些什么事?”
“……”
他没答话,而这样的沉默叫柳轻绮更是烦躁,也不管自己的语气是否奇怪了,硬邦邦地说:“你俩有什么事,单独聊,还不能让我知道?”
方濯哭笑不得,但同时,又有一些不该有的小小的喜悦从心底滋生。他这样自己一偷乐,便又误了回话时辰,柳轻绮此刻一点也等不得,没立即听到回答,当即便气上心头,挣开手推着他的后背要把他往外踹,方濯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一把拉住他,试探性地问道:
“师尊,你,你是吃醋了吗?”
对面没回话,但屁股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柳轻绮掉头就走,可这样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方濯彻底从紧张进化成了不要脸,鼓起勇气上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低声笑道:
“师尊,我现在好累,好困,咱们到榻上去,我一一给你解释清楚。”
柳轻绮说:“滚出去。”
“我给你说个秘密。”
柳轻绮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他赶走。但再重的决心估计也不比不上这一日的焦灼与好奇,他的手指顿在原地,用力又松力数回合,才自暴自弃般放了手,默许他讲。
方濯贴近他的耳侧,神秘兮兮地说:“师姐她不喜欢男的。”
“……”柳轻绮回了身,“展开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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