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樊站在楼澜门前,抬手欲敲,却又犹豫。这张君子若玉的脸上再度浮现出某种欲言又止的纠结。在这之前他推了观微门的两次邀约,尽管他知道他们迫切地希望能够从自己这个意外的访客嘴里得到些许有关讯息,但就算林樊知道,也清楚自己不能随便说,他又相对而言不善言辞,敌不过观微门那一个个嘴巴上装了轮子的冒失鬼,便只能借口自己要来拜访表哥,偷偷躲起来装哑巴。
不过楼澜当真算是他的表哥,跟柳泽槐喊的这表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两人正儿八经有血缘,平素关系也不错,林樊只要来了振鹭山,就没有不拜访他的道理。
只是这次却略有不同。此前已经见过几次的楼澜座下弟子裴安之琴还没放下,便被魏涯山指派引着林樊见楼澜。柳泽槐倒对楼澜没出来迎接他的事不以为意,只是叮嘱林樊说,说话的时候注意分寸,能不说满的事情,就尽量别说满。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只是个弟子,而你哥却是一门之主,平素里见的肯定不一样。估计他已经够累了,给他留点余地吧。”
林樊听闻,脸上略有些薄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神色与羞涩毫无关系,甚至更像是紧张:“弟子知道。”
柳泽槐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和德音门主好好聊天去,我同魏掌门干我们自己的事,不用来找我。”
“那我出了德音门呢?”
“观微门那边不几次说要过来找你吃饭聊天么,”柳泽槐摸摸下巴,“你到他们那边去呗,反正你和方濯关系不错,你不说,他们也总不能把你抓起来。振鹭山这么大还没个你落脚的地方了?”
“主要是……”
林樊支支吾吾的,“是”了半天,是出来一句柳泽槐敷衍的鼓励。柳泽槐一点儿也不打算顾及他的死活,估计在他的认知里,林樊只要能竖着进振鹭山再竖着出来就行了,至于被折磨成什么样子,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便是苦了林樊,尽管算半个知情者,却一点儿不敢往观微门去凑,乃至于做贼心虚,瞧着裴安之那与以往没什么差别的眼神,也总鬼鬼祟祟地感觉他好像在奉命监视自己,只为了找出与平常所不同的细节来方便观微门严刑逼供。
林樊掀掀眼皮,一阵心虚,刻意低头避过裴安之的眼神,尽量不让他从自己的脸色中读出什么。他红着脸,拜别了裴安之,小心翼翼地站在楼澜的屋门前,足足清了三下嗓子,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喊了一句:
“表兄……”
里面一点回应也没有。林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扬起声音,道:“表兄,是我,林樊。”
事实证明楼澜只是心烦,不是聋了。这一下出来,不几时,里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楼澜出现在门前,满面疲色,看林樊一眼,叹了口气。
“你来了?”
“我来了。”林樊有点局促地低下头。楼澜道:
“进来说吧。”
楼澜是搞艺术的,很有些关于艺术的深情厚谊。他的房间也很艺术,墙上挂满了琵琶竹笛长箫等各种各样的乐器,每个不重复,桌上甚至还摆着一张古琴,楼澜就在这张琴上写字。林樊一跨进去,浓烈的艺术气息便将他包裹,使他在这肃穆的浪漫之中感受到些许惶恐,为那五音不全的好像对不起祖宗一样的音乐水平。
他坐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偷偷伸长腿、好不容易在这到处都是乐器的屋子里找了个放腿的地方,结果脚不小心一碰,便撞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一只钟放在床脚,露出一半,静静地盯着他。
“……”林樊道,“在琴上写字,不硌吗?”
楼澜将他放进来,便立即又回到桌边接着干他的活。闻言手臂也僵了僵,轻轻咳嗽一声,说道:
“懒得放下了。若你有时间,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半时辰一千贯,也不负你这首徒名声。”
林樊这才终于笑了。但楼澜只是顺便跟他开个玩笑,没有非常明显的逗他玩的意愿,缓和了一下气氛,便不打算等待半分,接着就问道:“舅母那边给你回什么消息了吗?”
林樊摇摇头。摇完才意识到楼澜根本就看不见,忙又补充道:
“不曾。我离山前,母亲的信还未送来。此前依旧也只是说家里恐慌,打算先到天山剑派下躲躲……”
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别非是母亲和小姨不愿意来到振鹭山,而是心想表兄毕竟是一门之主,只怕是分不出神……”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楼澜一只手扶着信纸,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琴上,听了半晌,突然一笑。他摇摇头,平静地说道: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也不必这样说。家中不愿意来振鹭山,是因为白华门,此事我已知晓,也理解母亲他们的决定,只是要劳烦你多加仔细,好好照顾他们了。”
“自是应该的,”林樊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已同小师叔请示过,待到他们来到天山剑派后,会对其进行庇护……不过表兄你也别多想,满打满算,家中距离天山剑派也更近些,有小师叔在其中帮衬,你放心便是。”
楼澜头也不抬,嗯了一声。他虽然不多话,可只凭一个背影和这满屋的沉默,林樊也能知道他心情非常不好。或者说,是糟糕透了。只是这糟糕中还带着成百上千的无奈,近乎浸透了他的整颗心,令他的手指紧紧抵着笔杆,意欲落下,却悬在空中,迟迟难行。
半天后,他才倏地一掷笔,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到桌边纸篓中,淡淡道:“不写了。”
他回身一望,林樊才终于得到了此人一瞥:“你许久不来振鹭,想必对此也已陌生。用不用我带着你走走?”
“不了,小师叔说叫我来拜访过表兄后便回住处等着他。”林樊略有忐忑地起身。柳泽槐当然没这么说,他巴不得林樊能自己找个同龄人自己玩去,他和魏涯山有大事相商,没工夫带孩子。但林樊却也不敢和楼澜一起出去“走走”,尽管年少时他也与这位表兄相处甚好,可现在明显不是回忆故旧的时候,楼澜虽然带着微笑,可笑容却非常勉强,这对于遇到霉头坚决不触的林樊来说,赶紧远离他让他自己好好冷静一下才是正道。
而幸运的是,楼澜也是这么想的。他发出这句邀请当真便只是意思意思,听林樊拒绝了,便也一口应下,不再坚持。他心烦意乱,明白已被林樊看出来,也就不再装,让他自己找人带着随便逛逛,或者是一头撞上南墙——再接着等他小师叔去。
林樊整整衣衫,缓慢站起,眼睛一直盯着楼澜的后背看。他的喉咙拥堵而艰涩,一句话卡在胸腔,用尽办法也仿佛吐不出。而楼澜呢,枯坐在桌前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一下子惊觉这人并没走。当即回头,林樊的目光与之相撞,那始终徘徊在喉头的问话才像是被人突然当胸踹了一脚、总算是找到了脱身的机会,嘴巴一张,便一下脱口而出:
“表兄,我只是想问你,云城那边便当真……再无转圜余地了?”
“……”楼澜紧绷着的神色终于得以减缓。他捏捏眉心,眼神回落,神色明显放松了些许,苦笑一声,说道:“你这话问的。若当真有人身怀狼子野心,也并非是你我一句‘不愿’便能扭转乾坤的。咱们修真界有规矩,若非特殊情况,民间的一切事宜都不可插手。就算他云城城主必定一意孤行又怎样?将起之乱注定不会半途而止。就算当真有人能卜出未来,告诉你的也只有两字,‘命数’而已。”
楼澜说得平和,便叫林樊的心绪也随之放平些许。他自然也是知晓这一道理的,只是不太愿意正视,便妄图从他人那里得到些安慰。听闻此语也不是多么激动,只点点头,说自己就先走了。两人自认暂时再没什么话说,楼澜象征性地起身将他送到门口,林樊回身望他,见他眼下两团乌青已然不能用笑容遮盖住,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叹了口气,低声说:
“表兄多多休息,身体最重要。”
楼澜笑笑:“知道。好了,你去等小青侯吧。”
林樊出门时外面空无一人,只隐隐从远处传来几声拨动琴弦的声音。他在这隐约如风的弦音中迈出两步,耳中突然撞入一阵短促却激烈的琴声,既似激流卷过石壁,又似飞瀑雷震,从空而下。他不由站定,回身去看,体内灵息却掉了个头,向上一个飞扑,卷动着气血沸腾奔涌,直冲眉头。
他气息一时紊乱,连忙止了步子,就地恰个诀让自己的灵息平复下来。只是那琴声虽然好像簌簌竹林被风雨骤然打湿、连带着旁侧池水碎石都一同哗啦啦乱响,持续的时间却不长,像是来人抬手随便一拨,只叫长风比天空更早捎来雷声便罢,下一刻便猝然停歇,只有余音袅袅,尚徘徊在房檐外,久而不绝。
身后一条漫长空寂的长廊,每个音符落在墙上都像是一片落叶被缓缓吹落,窸窣作响,却轻飘飘地寻不到来处。林樊侧着身,望着自己的来路,若有所思,半晌后转身欲走时,面前却突然闪过一道身影。他完全意想不到,脑袋还没转过来,手却已经第一时间扶上腰间,可寒剑方出鞘半寸,他便看清了眼前的人,当即手掌又一翻将剑盖回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便一声琵琶作响,铮铮然如同一束冰锥,几乎是登时便将他钉在原地。
林樊对此完全没有任何预备,或者说,他也从没想到在振鹭山上都能有人突然袭击他。这声琵琶甫一传入耳中,先是像一滴雨落在眉心,头脑莫名地一清醒。但下一刻,伴随着又一声琵琶弦响,肩膀便往下一沉,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又侧了回去,这便方便前面的人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腕,从怀里迅速摸出一条绳子来,只一套便将他的两只手腕绑在一起,随手打个结,拖着就要走。
林樊魂飞魄散:“唐少侠,你干什么?”
唐云意拽着他的手腕,一抬头,神秘一笑。林樊挣了一下,却觉浑身僵硬无比没有力气,抬头一看,方见裴安之抱着琵琶坐在屋檐上,手指还停在弦上,对上他的目光,略有歉意地一笑,语气却没多少不安,反倒带些揶揄:
“不好意思林少侠,机会难得。”
“不是,不是!”
林樊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一阵,急得说也说不出来,便被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廖岑寒用力拍了一把肩膀,扯着他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便往前走,其方向赫然是观微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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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泽槐道:“所以他们一拷打你就招了?林樊,你的骨气呢?”
“他们挠我,”林樊委屈巴巴的,“再说了,我也没招。我都快断气了也没招,我就只说观微门主和方少侠可能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好在他们估计也知道这事儿不能乱说,就没再折磨我了。”
柳泽槐一只脚蹬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着瓜子,含笑一瞥。他爽爽利利,衣服堆成的褶皱都赏心悦目,叫人忍不住多看好几眼。林樊看他的眼神,发觉不像是对叛徒的严肃,更像是揶揄,不由轻轻别开脸。方才被三人联手一阵挠,现在肚子还笑得痛,若是给人一种奇异之联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泽槐道:“好了,也苦了你了,难受到自己屋哈。”
“啊?”林樊一愣,“我不难受。”
“不难受你这副表情?”
“不是……”林樊无奈笑了,“他们、他们弄我——”
“德音门主现在心情一般吧。”
柳泽槐冷不丁说。林樊没料到他突然换话题,连忙答道:“应该是。我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了,不过听裴少侠说,他近几日心情都不怎么样。”
“那是应当。若你的家人因门派的缘故而冷落你,你心情也不会多么好。”柳泽槐轻轻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老神在在地又抓了一把瓜子,“只不过德音门主知道利弊,怪不得任何人。仔细想想,要怪,可能也只能怪个死人。”
林樊坐直身:“观微门主的师尊?”
柳泽槐分他一眼:“你还记得呢?”
“方少侠曾经与我提到过他,”林樊顿了顿说,“此前柳仙尊也早在修真界声名赫赫,更何况白华门……若当真与观微门有关,也就是他了。”
话音刚落,肩膀便一紧,柳泽槐一把把他搂在胳膊下面,往他嘴里塞了一把放在一边的干果,笑道:“得了,在人家家里,这话就少说些。你虽然和观微门的混得熟些,但要真打起来,我可不护着你。”
他思忖道:“不过,若是三日内柳轻绮还没回来,那事情可能就大了。”
林樊心里咯噔一声,努力将那干果嚼碎囫囵咽下:“修真界?”
“不,”柳泽槐道,“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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