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笙在秋风将起的时候下了山,来到云城附近时,已是冬雪漫天。她的肩上加了一条厚裘,踏着熹微晨光,瞧见厚重城墙有如遥远云山。卢三曾提议在此多休息一晚,但她拒绝了。细雪缀于眉头,衬得眉目清凉,更像一片月色。卢三跟在身边,替她掌着伞。虽不说什么,但眉宇间总蕴含着淡淡的郁结。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腰间悬一把长剑,眉目脱俗清丽,正值风华正茂时刻。只是白皙面庞上略有苍楚,此类惆怅在临近云城后更甚。这大抵是一次一意孤行的回望,尽管没有人阻拦她,但谁也看得出来这次旅程注定不能让人获得平静,或者当说,需要鼓起最大的勇气方可站立于面前。
洛笙从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卖到云城赏翠楼,此后的青春年少基本上都在那偎红倚翠的浮糜生活中度过。只不过那满纸的舒畅与喜乐并不属于她,千盏万盏的风流灯火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若无破庙里的那只手一把拉住她、拔出她、带走她,也许在那一夜,她便已经带着满身的浮肿和疱疹,沉默地死在脏污泥沼中。
她从来不会说这两个人在她的生命中所带给她的意义。因为她知道,并不是一切都能用言语来考量。有的东西,她说不出来,但却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而出口也好似亵渎。索性便不说了。
只是在她的身边,所认识她、知道她的所有人,都明白云城在她过往的那些回忆中究竟占据着什么位置。星月参差难明,城头重云若山,远有昏黄灯影迤逦而来,打碎了一地月光,也淋了满头满身,山水不应,孤烟寂寥。
据卢三说云城外早便没有了那些庙。一是香火寥落,少人前往,没有了祭拜的必要,二便是在那一夜死在那里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钱,家里公子莫名其妙、不吭一声地就死了,而且死得分外干脆利落,心下里悲愤难忍,却不知究竟到何处寻仇去,只得将那破庙推翻夷为平地,以解心头之恨。
洛笙听罢,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笑,说道:“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只可惜再有钱,也寻不回阴间儿郎。此刻空有这万贯家财,只怕心头痛苦更甚。”
卢三说道:“是。可若非作恶,又岂有报应?终究是咎由自取罢了。”
两人绕过破庙原在的地方,要往城中走时,洛笙将肩上衣袍再度拉紧两分,望向疏星中渺远云山,那儿烟云缭绕,似是永不断绝。
她慢慢说道:“卢哥,以前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初上振鹭山的那几日,我夜夜做梦。总梦见那些被祝师姐杀的人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的家人找上山来,说要找祝师姐要个说法。他们大张旗鼓,气势汹汹,那样吓人。并且威胁掌门师叔说,若是不把我交出来,便要将振鹭山滥杀无辜的消息传遍天下。”
“我在梦里害怕极了,我看着他们的眼神,总感觉马上我就要被交出去,但却还抱有希望。我就在那绝望里期盼着振鹭山能够保护住我,可以让我不要去给他们偿命……但当梦境结束时总是没有结局的。他们一直在吵在闹,那些犹疑的目光也始终把我折磨得快要在梦里死掉,有几次我无法承受,觉得是我将害得振鹭山生命皆失,我便是振鹭山数百年来最大的罪人。”
她原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却倏地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连声音都变得轻松了几分:“我当时与派中同门都不相熟,醒来后大汗淋漓,惴惴不安,日日害怕当真有人找上门来。后来我认识了守月,你可能也听说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生来便像火一样,天天蹦蹦跳跳的,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真把我吓了一跳,但很快我就不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她是那样好,她带着我到处玩,刚一见面就把我带到山下去,吃吃喝喝了半日。她不在乎我的出身,从来不说什么。她不在乎我来自哪里,只是关心我是否在这里。我很羡慕她,因为我想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心境却是不行了。后来我与她成为了朋友,相熟之后,我也已经不再做那些梦,但我依旧把它们告诉了她。她听后哈哈大笑,然后告诉我说云城离着振鹭山那么远,那些人就算是想找也找不上来的。并且叫我放心,说就算当真有那日,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不会把我交出去的。”
洛笙道:“是啊。那时候我才终于想明白,云城离着振鹭山那么远。我已经脱离了那苦海之地,到了一个新世界,想索命的、要求全的,也许一辈子都已再找不到我。我只需要过好我自己的,不用再为那些旧事而害怕。惭愧至极,我那时候才想明白。”
洛笙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搔着眉头,抬眼瞧一瞧,却依旧只能窥得一片星空。就是这样安静而廖远的声响,衬得旷野愈发喧嚣,却在卢三心头燃起一丛热火。他明白他不必再去讲他的故事,这些洛笙都已经了熟于心了。但他对她的故事,这么久以来依旧尚有不知晓的地方。但他却并不感到悲伤和惭愧。他只是想到在离山前,云婳婉将他单独带到雁然门,对他说:
“我知道阿笙不容易,你也不容易。两个不容易的人,若是心靠在一起了,自当长相厮守。只是阿笙数年苦痛伤了身子,到了山上才好不容易拖回一条命,但却绝无可能再有生育能力。我知晓民间向来注重香火,你独自打拼在外,也许想留个后。但这个愿望,若与阿笙成亲后许就是不能实现了,你想清楚才好。”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好似是脑中嗡的一声,但却并未是因为她以后不能再生子,而是为这轻描淡写几句话中揭开的洛笙的过往。这些他从未涉及到的、哪怕是隐隐猜到但却不敢承认的一切,现在尽数铺陈在眼前。他的脑中只有那句话,“两个不容易的人,若是心靠在一起了,自当长相厮守”,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过来,往事已不可追,如何好好走向前路,才是正道。
卢三上前去,轻轻拉住她的手。这大抵算得上是一种感悟,但他没有必要去讲,因为他知道,每个死里逃生的人都向来不需要这样的安慰。洛笙此来云城,一有去看看以前在花楼认识的那个朋友——即被祝鸣妤带走、后来又告诉了卢三她的踪迹的那个姐妹,二也想去看看赏翠楼,哪怕只是站在门外瞧一眼,也像是放下一个包袱,此后身心大抵也可因此而略微轻松些了。
只是除此之外,洛笙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那是她原本在云城但却没有碰上、事后得知却也没有那个立场再去与之相见的一件事:
“当年方濯师兄在云城救下了我在赏翠楼的一个姐妹秋霜,听闻事后她为自己赎身被纳入宋府,但当我听说此事、想去见她时,宋少爷却已经带着她连夜离开云城,说是要避开那仙尊报复。”
她叹了口气,眉宇间蕴满忧愁:“不出几日,围猎场事发,在尘埃落定后我们便迅速离开了云城,也没能与她再见一面。现在不知她是否归了云城,又是否还在宋府,可能此生再也没机会见一面了,但今日既然到了,就去看一眼,万一就有机会呢?”
可虽然她这么说,心里却也大抵知晓,应当是没可能了。后来她听闻云婳婉说,欺负秋霜的那个正是明光派掌门,谁知他是否会因为被当众驳了面子而心存报复之意?若想完全保重秋霜的安全,还是将她送出云城为最妙。说不定连那宋府都已经不在此处了,尽管修真界号称永不可能伤害民间,可暗度陈仓的事向来不少见,洛笙对那肖歧没信心。若是她,必然要早早举家离开,远离那肖歧,就算是他心存报复,也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找到。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在云城内外,非但宋府没找到,连那曾经姐妹的家也不曾找到。卢三凭借着记忆,在那儿绕了三圈,也不得不确定这一处野坟荒原便是几年前那郊外人家所处之地。此处残烟飘荡,荒草丛生,一股仿佛被烧灼过般的刺鼻气息久绕而不去,废弃的木柴随意丢在一处,像是证实此处的确曾有人居住的表征。
头顶乌鸦啸叫,栖于枝头理着羽毛,声音粗嘎有如一扇木门吱呀作响。头顶阴云伴晨光,也照不透土壤下淋漓色块,洛笙提着灯,蹲下身,拈起那碎墨似的细土细细嗅闻一番,发觉这似乎不似泥土普通的芳香,而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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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包括魏涯山在内,方濯一直很奇特他们家的这些前辈到底是怎么这么迅速就能接受这些事的。别人可以不说,但是解淮和云婳婉必须要说,为了防止以后可能出现太过恶劣的命案,魏涯山思忖数日,还是决定也和叶云盏说了。
当然,命案还是差点发生了。叶云盏气势汹汹地提着剑就来算账,拳打唐云意脚踢廖岑寒,最后一剑就要砍到方濯头上的时候,突然停了手。
他向来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喜欢谁、厌恶谁都写在脸上,一目了然。方濯站在原地任他砍,眼睛眨也不眨,突然看到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叶云盏虽然喜欢弄他玩,但方濯从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对自己的厌恶。他对人世像有一番自我见解,而这些见解往往比较极端,却又巧妙地偷偷藏于掌心,不让它展露于世。他这人总对世事有着奇异的理解,但平常不好说,也不好意思说。这会儿被气得头冒青烟,双手颤抖着却砍不下去,嘴唇苍白,突然泪流满面。
方濯知道他肯定得生气,也已经做好了让他揍一顿泄愤的准备,结果打没挨着,倒看这个摔摔打打也不流眼泪的人突然哭成了一碗粥。他觉得奇怪极了,尝试着去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叶云盏一下子晃开。
“……你怎么了?”他有点不敢动了,“你、你生气是生气,讨厌是讨厌。你哭什么?”
叶云盏的眼泪哗哗往下流:“我说呢,我说他怎么宁可带着你,也不肯告诉我!我说呢!”
方濯一听这个,就知道他还在之前的欺瞒中没走出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安慰他说没事他也不知道,正掰扯着,廖岑寒一颗脑袋犹犹豫豫从门口探进来了,看上去是被谁按着后背,姿势格外诡异,叶云盏倏地察觉到,一抬手一道凌厉掌风便劈了过去:
“滚!”
这一下没收力,咣的一声便把方濯的房门打烂了一半。廖岑寒不敢说话了,一缩脖子便跑得没了影,叶云盏收回手,剑也掉到地上,他后退两步,倚靠在墙上,突然垂着头,用力抹了两把眼睛。
方濯实在不明白,一头雾水。但碍于叶云盏这人喜欢突然发疯,他不敢上前,只是手僵硬地举在半空,小心翼翼地问:
“……你到底怎么了?”
叶云盏不答话。两人间陷入了一阵冰冷的沉默,在这格外的寂静中,只能听到叶云盏强行掩盖着的抽噎声。
叶云盏气势汹汹地来,掩面而去。谁也没挨揍,也没和谁吵架,只有在他走的时候才像是终于忍不住内心所想,看了方濯一眼,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怀。
“怎么偏偏就是你呢?”
方濯一皱眉:“不是,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打,便来打,要揍就揍,我绝不还手。说这话干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我不想打你,我打你干什么?那是他选的。”叶云盏的嗓音糊得像一面未砌好的墙,欲盖弥彰地垂着眼睛,“自然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是你?”
“不合礼法也好,乱了伦理纲常也罢,这些我都不管,反正是他选的……”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你?”
方濯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突然质疑给镇住了。他怔在原地,目光诡谲地目送叶云盏夺门而去,反应过来时,只觉自己心脏突突乱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等到柳轻绮听闻此事匆匆赶来救驾时,一场莫名的纷争已经落下了帷幕。方濯脸上一点儿伤也没有,袖子都没挽起来,除了那扇门,屋内没什么被摔被打的痕迹,明显柳轻绮想象中的那毁天灭地的战斗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被打响。方濯顺手拖了一只椅子坐在那里,还在沉思。他愣愣地抬头,看到柳轻绮进来,才缓缓从那乱麻似的思绪中抽出身来,呆滞地望着他,轻声道:
“师尊……”
他的表情太过诡异,叫柳轻绮也滞了一下步子。方濯主动起身去迎他,只是脚步也有些拖沓,走到他身边时,他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似的,眼神倏地一清明,但却也即刻落入茫然。
“师尊,你以前难道就没发现,你师弟他是否——”
方濯的神色绝对算不上是平静。柳轻绮被他盯着看,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什么意思?”
方濯这才将事情给他简单讲了一遍。越讲到后面,他的眼神就越呆滞,最后嘴唇微张脸色苍白,简直变成了一只呆头鹅。但柳轻绮唯有在他最开始支支吾吾坦白的时候脸色难看了一瞬,后面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直到方濯说完有如醍醐灌顶,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急着要说什么,柳轻绮才一抬手,拍拍他的手臂,哭笑不得:
“我说你怎么这个表情,你想哪儿去了?真当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似的喜欢男的?”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方濯当然知道像他这样的还是少数,但问题就是,他身边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典型,不得不叫他打起十万分精神准备驱赶可能围绕在师尊身边的雄性隐形桃花,“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啊……他要是不喜欢你,他为什么来问我?”
他指着自己,加重了语气:“什么叫,‘偏偏是我’?怎么就不能是我?”
柳轻绮无奈道:“他真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在怪我办事偷偷瞒着他呢。你也知道他这人口无遮拦,一时说岔了意思也是有可能的。”
“那为什么说‘偏偏是我’?是我不好吗?”
方濯耿耿于怀。柳轻绮只得叹口气,叫他别多想,又问了叶云盏离去时的时间,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方濯一把拉住。
“我也要去。”
方濯犯病的时候也跟叶云盏大差不离,两人五十步笑百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柳轻绮几次敷衍安抚他没得行,反倒跟绳子似的越扯越紧,方濯眼中那若有若无的戒备和惶恐更是叫他又生气又无奈,却深知这时候只能顺毛捋,只好苦苦一笑:
“好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师尊拿这条命给你担保,云盏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怨的是同样的事,告诉你却不告诉他,他以为我还因为十年前的那件事忌讳着他呢。”
方濯没话说了。柳轻绮这么一提,他就想起来,说的便是当年叶云盏入幻结果一掌将柳轻绮打下高台使得他的腰部及以下得以重伤的事。那时他有一种诡思,只是不曾提出,就是当年叶云盏与柳轻绮功力相比究竟如何,到底是柳轻绮没有还手还是他还不了手。他知道叶云盏在他们这一辈中功力数一数二,但也知道,越年长分明差距才越大。叶云盏比柳轻绮小两岁,当年大战他也才是个孩子,又能怎样将自己的师兄就这样直接毫无还手之力地打下高台?
他好奇,外加被叶云盏莫名其妙喷了一顿,也想问。看柳轻绮那样也不像是不想告诉他,只是还有疑虑,思忖片刻后,道:
“这样吧,我先去看看他,跟他说清楚之后,再来跟你细说,好不好?”
方濯被他这个“好不好”哄得极为受用,但却不掩狐疑:“真的?师尊,说实在的,若是实在不能说,那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你不能编谎话骗我。”
“……少挖苦人,”柳轻绮一下有点脸红了,“放心吧,真不骗你。要是骗你,我当场就把这桌子给吃了。”
“好,知道,”方濯抿唇一笑,“去吧,回来等你吃桌子。”
柳轻绮瞪了他一眼。
“滚。”
话虽然这么说着,眼神却没什么愠怒意,象征性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方濯含笑目送他远去,直至柳轻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的笑容才一点点慢慢收拢。屋内只留他一人,寂静而无声,方濯走到门边,看了一眼被叶云盏打烂的那处豁口,眉宇不动声色地往上挑了一挑,接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静待些许,便有一只灵鸽宛如凭空而生般,从半空俯冲而下,落到他的手边,抖抖羽毛,露出了绑在腿上的信,其上火漆完整,封缄正严,只信封上的印记也在羽毛抖动间暴露于外,正来自逍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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